对于一个禅者来说,他的心里永远只是一片宁静的世界。
在不太长的时间里,人们开始注意到,原先破败的华严寺经过他的手,正在被修复起来,荒芜的茶园,在他的精心侍弄下正初展绿意。他似乎永远都处在一种安祥而自在的境地里,似乎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联。他觉得生活无愧于他,他也无愧于生活。生活的实相原本如此。他觉得他于生活无太多奉献,他也从不祈求生活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恩赐。他只要有一席安生之地,他就够了。他只想沿着自己生活的路子走下去,永远地不知疲倦的走下去。我们无需对这样的生活法则评头论足,人,毕竟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更何况是一个僧人。
禅,始终是他人生的追求,他在禅中寻找着智慧,他也在禅中得到了无尚的禅悦。从高旻寺到终南山,从终南山到云居山,他就是这样沿着禅者的足迹一步步地走过来的。他已经真正做到了行也是禅,坐也是禅,任自然界的风雨如何变幻,禅,只在他的心中,从而成为一种生命的动力和支撑他整个人生信念的根本。
1965年,九华山佛教协会又一届换届选举,人们认真地听取了会长直纯老法师的推荐意见,选举仁德为九华山佛协副会长兼秘书长。人们认同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直纯老法师已经老了,处在特殊时期的九华山佛协需要一个能为僧人说话,能为僧人办事的领头人。人们在经过多年的实践之后,终于认同了仁德。
他从后山来到了前山,环境发生了变化,他从一个独来独往的僧人成为一个众望所归的佛界领袖,这是他始料不及的。然而,就在他兴冲冲接受这一重要职务不久,由于经验的不足,他一开始就犯下了一个不容饶恕的错误。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山上的一批寺庙需要维修,因而急需购进一批木材。在一位熟人的介绍下,他终于同江西某木材公司签定了一份购买木材的合同。江西人提出,在这之前,佛协必需先打给他三分之二的现金,购买木材是需要现钱的。佛协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在经过一番碰头研究之后,最终同意财务上将680元现金拨给江西方面。然而运送木材的期限到了,仍不见那江西人的影子。仁德开始对这笔交易发生怀疑。但是他还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骗局,他遇事总往好处去想:江西那边或许发生了什么事先未曾预料到的情况,或者运送木材的车队半路上抛锚了……。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江西那边的任何消息。仁德坐不住了,连夜将一封信按照地址发过去,不久那封信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封面上的印戳醒目地表明:查无此人。仁德知道,他是上了那个所谓江西人的当了,他不该轻易地就相信了一个所谓熟人的介绍,更不该将一笔现金贸然交给了那个陌生的“江西人”,他被一个骗子狠狠地敲了一把。
他无法接受这个迎头而来的打击。1965年的680元钱可不是一笔小数字,那是将近60个僧人一个月的生活补贴。
这件事在佛协引起的轩然大波,不亚于一场小小的地震。有人趁机对仁德发难,甚至有人将矛头直接指向老会长直纯法师,说直纯法师任人唯亲,绝对是用错了人云云。仁德迅速作出声明,这件事完全由自己负责,尤其与直纯老法师无干。他愿意作出赔偿计划以挽回损失。与此同时,他决定引咎辞职,以谢罪的方式向佛协作出认真的检讨。于是,他将一份辞职报告和赔偿方案认真地写好,然后来找会长直纯会长。
他来到老会长的寮屋时,老法师的屋里正聚集着十多个僧人,他们正为一桩房产纠纷而争执不休。老人给他们细心地调解着,老人以他特有的耐心平息着人们心头的无明之火。仁德寻一处角落坐下,并且开始打量老人的卧室。壁上悬挂着几幅书画作品:几根悠然淡泊的兰草,依傍在一颗顽石间;此外还有一幅龙飞凤舞的草书,这使得这间普通的屋子凭添了许多的儒雅之气。
十多位僧人终于平心静气地离开了直纯的卧室,老人抬头朝仁德笑笑说:“仁德师,你找我有事吗?”
“是我考虑欠周,因此还连累了你。想想真是过意不去。”仁德双手合十,垂立一边。
“啊,你是说那批木材的事?”
“我……也许真是不适合做佛协的领导工作。”仁德嗫嚅着说,“所以我决定引咎辞职,免得……”
老法师以一阵朗声大笑打断了仁德的话:“你看你,不就是六百多块钱吗,何至于这么严重?”
仁德知道,老法师是在以一种故作轻松的姿态安慰他。六百多元钱,对于并没有多少财源而处处捉襟见肘的佛协,决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为老法师的高风亮节深深地感动起来。于是,他觉得在这样的一位老人面前,他完全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真实的想法。
“我从11岁出家至今已经将近三十年了,我临离开师父的时候,师父一再地说,一个出家人,如果将有限的光阴白白地用在无谓的名利上,那真是白穿了这一领衲衣啊。我从高旻寺到终南山,又从云居寺到九华山,我所追寻的,就是了生脱死的路子。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善于抛头露面的人。老法师,你能成全我吗?”
老法师沉吟了半晌说,“我理解你,自古以来,但凡一个真正的出家人,谁不是冲着要了生脱死而来的?但是,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了生脱死吗?生命的过程充满了痛苦,其中就包括毁誉称讥,包括人生路上的无数的挫折和打击。如果一个人在一丁点挫折面前就退缩,就绕道而去,又哪里谈得上了脱人生的痛苦呢?”
仁德没想到老法师说话是如此的单刀直入,是如此的痛快淋漓。一时间,他象是被老师看到了毛病的学生,竟然一下子语塞了。
直纯将仁德写的那份检查材料三两下扯了,一边为仁德沏着茶水说:“我们先不谈那件事好吗?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未曾到来,重要的是当下一着。这是你们修禅的人最要紧的一句口头禅。我佛普度众生,不拒一切法门,了生脱死,并不是一句空洞的言词可以了掉的,那是需要人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一点一点地做出来的。就拿当前佛协的事来说吧,千头万绪,总得要人一点一点地去做,有许多事情,总得要人领着头去办。这个人是谁?是你,是我。正如地藏菩萨所说,纵然那是地狱,我不去入谁又去入?”
直纯知道,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山上的工作千头万绪,佛教又正处在一个非常的时期。一座九华佛山,实在也是一个庞杂的人间世界,在这个人佛共存的世界里,极需要一个理想的人物来维持,来起领袖的作用。这个理想的人物终于出现了,他就是眼前这位气质不凡的年轻僧人。老法师突然话锋一转,说:“昨天,又一名僧人还俗了。”
仁德没有出声。自古以来,在僧人的队伍里,来来往往,实乃常事,正所谓“春雨不润无根草,佛门难度无缘人”,但他能够理解一个僧衲年久的老法师对这一寻常事件的不寻常的思考。信仰的丧失,是一个复杂的精神现象,但作为一个大乘佛教的僧人,一旦跨入这佛教的大门,则是需要时时刻刻为维护佛教队伍的纯洁而终身奋斗的啊。
在这一刻,仁德又想起他在终南山莲花洞苦坐七天时的情形,当时当他终于走出莲花洞,终于重新看到山下那葱茏的村庄和金黄的稻田的时候,他曾经明明白白地对自己说:走过去,我此一生,当属于那些在业海中流转的芸芸众生。现在,正是需要他走过去的时候了。
佛协的工作千头万绪,多年来积压的寺产问题需要一桩桩理清,一些形将破败的寺庙需一处处修复,寺与寺之间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纷需要一桩桩地调解。直纯法师的确是老了,所以佛协的工作几乎全落在仁德的身上。他开始着手整理山上的寺产,开始抓寺庙的修建,开始一个一个地调解寺庙内部的纠纷。在那些日子里,他有过胜利的喜悦,也有过失败的苦恼;他有过成功的经验,也有过被骗的教训。总之,由一个独来独往的僧人到一个佛界的领袖,他以他的才能和威望终于赢得了九华全山僧尼的信任。然而正当他满怀信心地为九华山佛教铺设新蓝图的时候,历史迈过了公元1966年门坎。
现在,我们已无需再追述那段独特的历史。但从那段历史中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是一个不应忘怀的日子。
像是在一夜之间,佛教圣地九华山那往日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到处是激昂的口号声,到处是漫卷的旗帜。于是,在无比的冲动之下,先是祗园寺内的三尊大佛轰然倒塌,接着,肉身殿里的金身毁了,一堆堆经书在炬火中被化为灰烬,一个个僧人被“请”出了寺门,他们被告知必须作触及灵魂的检查,必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所幸的是,有关方面及时发现并有效地制止了发生在佛教圣地九华山的“破四旧”运动,九华山包括宋代铜佛、清代龙藏以及九龙金印在内的一大批珍贵文物得以完好保存。
作为佛协的领导人,仁德与直纯法师等当然地被“请”到了寺外的空地上,人们将这些“当权派”,团团围住,一边呼喊着“打倒”的口号,一边将一些精心罗织的罪名强加到他们的身上。
年迈多病,身体单薄的直纯法师不停地咳嗽着。人们让他交待他所犯下的“罪行”,让他老实交待他所干的一切。然而老人微闭双眼,一语不发。于是人们又将矛头对准副会长兼秘书长的仁德法师。“造反派”们说:“仁德是九华山佛协内的实权派,仁德应该老实交待。”
仁德站在直纯法师的身边,他担心老人会支持不住,于是,他紧紧依持着老人的身体,想用自己的身子为老人挡一点风寒,并随时在老人支持不住倒下来时,好搀扶老人一把。于此同时,他在人们的叫喊声中认真回顾了自己主持佛协工作近一年来所做的一切。正如他在一本日记本中所写下的诗句:“守本份而安岁月,凭天理以度春秋”。他确信自己所干的一切无损于社会,无损于佛教,更无损于任何其他人。他看着会场内那些愤激的人们,他倒是想认真听一听人们对他的工作到底有哪些意见,以便今后的改正。然而,遗憾的是人们除了冲动的叫喊和恶意的谩骂,几乎说不出一条令他信服的意见。
释迦牟尼从刚一出生开始就已经悟得,人生是苦的,欲望总是让人处在一种无始无终的烦恼之中。在平常的日子里,人们将所有的“苦”,所有的烦恼都积压在心中,而一旦等到合适的时机,那久压在心中郁闷的潮水便借助一股自然的动力渲泄而出。他现在明白了,这些人之所以要“造反”,无非是由着一股冲动的情绪,无非是一种形势的必然。人,都有渲泄的本能。那么,就让他们去好好地渲泄一把吧。他开始微闭双眼,于是,他仿佛又置身于终南山莲花洞内,一切是那样的恬静,一切是那样的安然。任何世界的吵吵闹闹,任何来自于外界的毁誉称讥,都不过是自然界的风声雨声。所有的一切,都是促他向上的助缘。
仁德不知道他在寒风中究竟站了多少时辰,他只知道批判会结束的时候,有人宣布:佛协至即日起解散,和尚们不准再搞封资修的迷信活动。人们似乎仍不能满足,于是又烧掉一批经书,捣毁几尊佛像,忙完了这一切,激动的造反派们这才意犹未酣地四散而去。
仁德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里在说,佛协解散不解散实在无所谓,但是,佛教,却不能没有啊,那可是中华文化几千年积绽而起的灿烂星光啊。五千年的文明史,能将佛教一笔勾销吗?
佛协解散了,仁德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失落,相反,他感到一种难得的清闲和自在。自到佛协工作一年来,他实在是忙得够戗。他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自己,免使自己落入事务的圈子里,以致陷进执着的泥淖里去。不久他被赶出了佛协,来到祗园寺内的一间狭小的寮房里。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批斗会结束没几天,突然,一张大字报贴到九华山佛协的大门口。大字报的矛头直指仁德,大字报说仁德在运动开始不久时曾说过一句“内容极其反动”的偈句:“望望世界摇摇手,看看人心点点头。”大字报说:“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而仁德却发出如此哀叹,可见他内心对这场伟大革命是何等仇视
事情也许远没有这么简单,为了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道友”极有可能还会抛出更有力的武器。谁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自己在不经意间另外还说了一些什么“反动”内容的言语呢?他真后悔没有能坚持“无语”的大门,以致为人制造了一种能制他于死地的口舌。在一阵极度的冲动之下,仁德很快为“道友”泡制了一批更有份量的“炮弹”。那么,尊敬的“道友”啊,你就等着好好地消受吧,这些份量不经的“炮弹”一旦抛出去,聪明过人的“道友”啊,你还会那么嚣张一时吗?
一整个下午,仁德都处在一种从未有过的烦恼之中。他无法排解那张大字报所带给他的那种压力和怨恨。但他犹豫着,毕竟没出勇气将那一发发“炮弹”射出去。
傍晚,他沿着祗园寺山门前的那条狭窄的田埂慢慢地走着,一边散淡着自己的心思。
一个农人正在那块旱田里忙碌着,他动作熟练地将锄子在松软的土地里点挖着,于是,在他的身后便整齐地留下一行规整的土宕。农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他放下锄子直起腰来同法师招呼。于是,他们就即将下种的萝卜谈了起来。
“点萝卜籽吗?”
“是的,再不点就晚了。”
“去年的种子好象不很好,萝卜味淡得很。”
“是的,所以我今年换了枞阳的萝卜种。不都说枞阳大萝卜吗。”农民说,“仁德师,你的气色不是很好,不是生什么病了吗?”
“啊,没有。”
“不要当回事,一阵风过后,人还是人,鬼还是鬼。”
“谢谢你,我会把握好自己的。”
生活是实实在在的,而烦恼呢?
“上马杀贼,下马念佛”是现代人所创造的一则禅宗公案。那贼,即是烦恼之贼。只要你追着它,追着它,等追到了它,它却没了。“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这是《菠罗蜜多心经》上的句子,那么,人为什么要在心里制造一些让自己烦恼的东西来呢?
一片如絮般的白云从神光岭上轻轻地飘过去,接着,又一片云从另一个方向朝芙蓉峰飞来。他记得当初在太慰庵时曾无数次地问过师公,那些云彩从何而来,又向何处而去。师公是怎样回答的?师公说,从天边而来,向天边而去。他又问,天边在哪儿?师公说,在你的心里。是的,没有比人心更广大无边的了,包括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山河大地,乃至寥廓的宇宙,不都统统地装在人的那一颗热扑扑的心田里吗?人啊,为什么就装不下一丁点委屈怨气呢?他为自己先前气量的狭小而羞愧,他一口气跑到屋里,将那些揭发“道友”的材料一把火扔进了灶塘里。
接下来便是一场又一场批斗会,人们要他交待那句话的反动本意,逼他交出他说这句话的反动根源。他无言以对,他任人们将那句话翻来覆去地上纲上线,他默默地接受着一切,忍受着一切,只有到了晚上,他悄悄地用自己的舌头轻轻地舔拭着自己的伤痕,在漫漫的长夜中,他一遍一遍地告戒自己,越是在艰难复杂的时刻,越是要守住自己道德的大门。
连日的批斗,使仁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回到寮房,他想盘上腿子,好好地坐几枝香,让自己纷乱的思绪回归于心。以往每次干活累了,或者有了什么无名烦恼,只要一盘上腿子,不消一刻功夫,所有的疲劳顿时烟消云散了。然而今天他盘上腿后,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他思绪纷飞,心乱如麻。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旋转着,一尊尊佛像在狂热的口号声中轰然倒下,一件件珍贵的文物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一个个僧尼遭到无端的批斗,连年迈的直纯法师也无法躲过这埸旷古未有的劫难。难道在中国流传了近两千年的佛教真的劫数已尽了吗?难道中国从此再也不需要佛教了吗?这一系列问题像一个个难以解开的死结,紧紧地扣在仁德疲倦的心上。
这时,他的门被轻轻推开,让他惊愕不已的是,进来的竟是直纯法师。
“老法师,你
“老法师,你不要紧吧?”仁德让老法师坐下,然后将一床棉被盖到老法师的腿上。
老人望着仁德,突然说:“是我连累了你。你,后悔吗?”
他忍住了即将滚落的泪水,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说:“直老,您让我无地自容了。”
直纯笑了笑说:“你心疼那些被砸坏的文物和佛像是吗?”
“的确,那都是国之瑰宝啊,怪可惜的。”
“一切有相,皆为虚妄,这是金刚经上说的。有形的佛被砸了,而无形的佛性又怎么能被砸掉呢。”
直纯看着窗外青灰色的天空,像是沉进了悠远的历史之中。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其实是无须更多的言语的,于是,他们就那样相互默默地坐在那里,在长久的沉默中,二人都将各自的功夫提起,一切的喧闹都静止了,包括那呼啸的山风,包括那不时从窗外传来的一阵阵口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