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仁德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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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如明镜

坐在那一方蒲团之上,在一种澄澈明净的意境中,有时并不觉寒夜的漫长。

九华山,这座矗立于安徽省青阳县境内的佛教名山,自古以其独特的自然风光和神奇的佛教文化,居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列。

九华山原名九子山,唐天宝十三年冬,遭受贬谪之难的诗人李白应友人的邀请,与韦权舆、高霁等人聚会于九子山西麓。九子山那近在咫尺的嵯峨诸峰以及那缥缈无定的烟云,当然地激发了诗人天才的灵感,于是,一首诗人们集体创作的五言律诗《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诞生了。从此,“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的千古吟唱,为九华山永久定名。

九华山群峰竞秀,素有九十九峰之称。其中以十王峰为第一高峰,拱卫其周围的群峰一座座千姿百态,琳琅满目。芙蓉峰,如芙蓉悄然出水;天柱峰,似一柱巍然擎天;其他如独秀、花台、翠微、莲花、五老、七贤、九子诸峰,或似人,似兽,似神,似仙,一座座莫不神工鬼削,妙趣横生。

这真是一座神奇的山,一座令无数人生起无限向往的山!怪不得刘禹锡在一见此山时,立即惊叹“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炉始开辟”了;怪不得王阳明要“尽日岩头坐落花,不知何处是吾家”了,在这样的神奇造化面前,无论是什么人,你不能不对它的独特神韵迷醉叹绝。

与九华山的不期而遇,使年轻的僧人仁德有机会饱览了九华的迷人风光。他看罢五溪山色,又观完莲峰云海,他在闵园竹林中尽情领受大自然的悠闲宁静,又在化城晚钟中用心体会到山僧们的独特禅韵。更重要的,他利用亲近地藏菩萨的机会,将《地藏三经》又认认真真地读了几遍。他注意到《地藏十轮经》中这样一段经文:

“……善男子,如是杂染五浊恶世,索诃佛土空无佛时,其中所有一切众生,为自心中随眠缠垢,自军他军恼害侵逼,愁忧扰乱愚冥不安;起无量种执著断常,斗讼违争互相轻蔑,起贪痴谄诳言等,具足十种不善业道,执着有情纷扰世界,成就种种烦恼疾病,阙正法眼忿恨娆恼,常不思惟真实正法,弃正法味讥毁善行,乏少所受喜乐滋味,常为种种烦恼罗纲之所覆蔽,皈依六种外道邪师,迷失圣道向三恶趣……”

仁德觉得这一段经文对自己较为受用,尤其是在当前,确实起到一种警示的作用。于是他将这一段经文随手抄在了笔记本上,以备在平常的时间随时翻看。

眼看着了愿法师的讲经活动行将结束,仁德也作了随时下山的准备。然而了愿法师的信奉者们仍然缠住了愿法师,希望了愿法师能够再给他们作一些开示。这天晚上,突然有两位老僧来找了愿法师。据他们自我介绍说,他们是九华山后山九子岩华严禅寺的僧人,说了愿法师曾经与他们有一段因缘,答应讲经结束就立即到九子岩华严寺去当住持。他们来,就是为等候了愿法师最后的回话的。

仁德似乎并没有听说过了愿法师要住小庙的意思,但两位老僧说,了愿法师确曾答应了,说即使是自己去不了,也要给他们推荐一个好人去。仁德不知道两位老僧为什么一定要请一位住持去他们的小庙,但他看出,两位老僧确实是老了,他们是到了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了。

不一会儿,了愿法师终于疲惫至极地回来了。见了老僧,便高兴地说:“你们先回去吧,你们所要的人,我已经给你们找到了,明天我就带他到后山去看看。”两位老僧疑疑惑惑地走了,临走前再三再四地说:“明天我们可一定在家等啊。”

了愿说:“放心吧,准误不了。”

送走了两位老僧,了愿笑吟吟地望着仁德说:“仁德,愿意住小庙吗?有一个好地方在等着你呢。”

仁德想说:“开什么玩笑啊!”但他说:“怎么没听你说呵,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住小庙了?”

了愿说:“是个好地方啊,可惜荒废得太久了,急需人去整治才是呢。”

仁德也笑着说:“什么好地方,莫非是西方极乐世界不成?”

了愿说:“明天先去看看好吗?去了你就会知道,那真是个好地方,我不会骗你的。”仁德想,去看看有什么不可,只要能赶得上高旻寺的禅七就行,于是就答应第二天随了愿法师一起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二人乘车来到了后山朱备,那正是一阵急雨过后,但见后山诸峰在缭绕的云雾中似隐似现,那山间的点点白屋,那山涧白练般倒挂的流泉,都似在一幅画中,让人那样看不够,赏不尽。方在此时,了愿法师才将这九子岩华严寺的来历说一遍。原来这华严寺初建于唐代,历朝均有兴废。清光绪二十二年,华严学者月霞因见后山景色秀丽,对此十分依恋,于是发心在此办学,那就是中国僧伽教育史上的第一所培养僧伽人才的学府——华严道埸,又称“华严大学”。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山学府里,曾造就出了中国一大批佛教僧材,后来在中国佛教史上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近代名僧虚云、心坚等人,都毕业于这所学府。

华严寺座落于一个山间盆地里,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这又是一个最适合于禅者静修炼心的福地。这里没有世音的纷扰,这里没有世俗的喧嚣。这里的一切都处在一种原始而自然的状态,群兽在这里自由的栖息,百鸟在这里放声地歌唱。这里有深邃的山林等待人们的栖息,这儿有肥沃的山地等待人们的开垦。禅,原本就是一种原始的回归,它让人在自然和自在的状态下充分感受到生活的欢欣。

然而由于年久失修,华严寺的确是太破了,它无处不呈现出一种历史的斑剥,它处处让人感受到世事的沧桑。古老的华严寺的确需要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去重新安排,去重新修理。两位古稀的老僧显然已经对此一切无能为力,怪不得他们那样急巴巴地找到了愿法师那里,一个一辈子以寺庙为其生命的老人,是看不得一座好端端的寺庙荒废下去的。

了愿法师再一次将期待的目光对准了仁德,说:“怎么样,留下来吧,我会好好地护持你的。九华山每年我都要来的,我也会在下江组织一二批信士来护持你的。”看着仁德犹疑的目光,了愿又说:“我知道你一心只为了生脱死,但是,了生脱死并不是说说算了的事情,那是需要脚踏实地地去修,去‘了’的。就说虚云老和尚吧,老人家一生从不住现成的寺庙,所到之处,皆是断椽残壁,云南鸡足山,江西真如寺,哪一处不是老人家亲手修起来的?老和尚说过,生在末法时代的出家人,能护持一片伽蓝,供养一尊佛像,当是功德无量的仁者。仁德师,不要再有什么犹豫,留下来吧。”两位老僧也说:“留下来吧,仁德师,这是个好地方呢!”

其实,仁德在一走进这片山林时即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是那样熟悉,但他知道,他并没有来过这里。这种亲切感和熟悉感是来自一个偶然的梦境吗?或许,九子岩就是他前生的一个居地。那么,他命中将与九子岩有一埸生死情缘吗?可是,他答应过禅慧,答应帮助禅慧师好好整治管理千年古刹高旻寺的啊。

仁德说:“我不是不想留在这里,只是……”

禅慧不等仁德说完,立即打断了他说:“那天我问你可有什么打算,你不是说一切看缘分吗,现在缘分来了,你怎么又犹豫起来?你是考虑高旻寺那里不好交待吗?你放心好了,禅慧那里有我去说,他只会为你高兴才是呢。”

仁德似乎的确不好再说什么了。从内心里来说,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有时真想找一处住下来,办办自己的生死大事。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现成的道埸,为什么还要推辞呢?更何况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好吧,我留下来,”仁德说,“但我需先去高旻寺将这一期的禅七打完。打完禅七,我一准会回来。”

当下了愿满心欢喜,但两位老僧不太放心,说:“出家之人,可不能打妄语哟,打完禅七,就要回来。否则,我们要到高旻寺去接你。”

“放心好了,仁德师不来,唯我是问。”了愿知道仁德的性格,他还是为了禅慧和尚那挡子的事。仁德是个讲信义的人,他不会因了这个小庙,就忘了禅慧和尚的恩情,他需要自己当面去了掉高旻寺里的人情债。

了愿又说:“我先替你在九子岩留守一段时间,不等你回来,我不离开九子岩。”了愿仍不放心,临走前又修书一封,让仁德带给禅慧和尚。回头又诙谐地对两位老僧说:“这一回二老可放心了吧,有我这个人质在这里,怕他不回来?”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高旻寺那里,因为有了愿的工作,禅慧也不好再三地挽留仁德。所以打完禅七,仁德立即回到九华山后山华严寺。

了愿见仁德及时赶回,十分高兴,湖南那边十万火急,请他前去讲经,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当下了愿将九子岩那边的帐册一一交付,临走前,又特别将一百元钱递到仁德的手里,说:“这一百元钱,你需得精打细算,所有的开支,均在这一百元里头了。”

仁德终于接下了九子岩,同时也接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嘱咐。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但是他充满信心。古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守着一片山埸,守着一座祖宗丢下的寺庙,他还怕没有日月过吗?

两位老僧见终于有人接管九子岩了,便高高兴兴地下山到一座名叫福海寺的小庙里去了。仁德挽留不住,也只好任其所往了,出家人,一切皆是缘分。他将两位老人送到了山下,又将了愿丢给他的一百元钱分出一半给两位老人。两位老僧说什么也不肯接下那五十元钱,说:“我们怎么好要你这钱呢?这是你制家立业的根本。”仁德说:“请不要为我担心,我会有办法的。二老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把华严寺复兴起来,决不会让它荒废掉。”他又表示,只要两老健在一日,就一定每月供养他们每人二元零用钱。两位老僧感激不尽,欢欢喜喜地下山去了。

现在,破败的华严寺里只剩下仁德一人了,他成了一个莲花洞里苦修苦行的独行者。

他从小喜爱独处。独处的好处是能够好好地思维一些在平时琢磨不透的问题,就像在一束阳光的照射下,发现丝丝缕缕的灰尘一样。一阵山风吹来,满山的林木皆发出连绵的欢呼。世界仿佛已经寂灭,而一颗炽热的心却在这古寺里跳荡着。

自然界是博大而雄浑的,生命是不可逾越的,人只有在这样的大山中,才能感受到生命在孤独中的强烈震撼。

这时候,他仿佛看到松琴师父背着那顶硕大的草帽,正慢慢地沿着那条山道向九子岩走来。这样的埸景这些年来总是不断地萦绕于他的脑海里。师父走着走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朝石点师公招呼着什么。与师父不同的是,石点师公的脚步永远都是那样悠闲而稳沉,他似乎什么也不急,师公倒背着手,正在吟诵着一首他刚刚写就的好诗。一只鸟鸣叫着,贴着那片山岩飞过来,它带着远古,带着一种永恒的信念向他飞来。于是,他仿佛觉得自己就存在这远古之中,存在于这永恒的信念之中。

现在,他必需将漏水的屋面翻盖好,他必需将破败的墙壁修补好,他必需将茂密的山林看管好,他必需将枯萎的茶棵培植好……,等待着他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再由不得他象在终南山一样独坐冥想;该想的,他早想好了,现在,是怎样脚踏实地地去修,去实行,去做了。

他在附近的山下请来了年轻力壮的农民,帮他把茶棵一棵一棵地挖好。他知道,冬天的茶棵不挖好,来年春天又将是一片荒芜。他请人将粗大的树木放倒了几棵,然后再锯成板,晾干,等着换下朽烂的楼板。他来到朱备窑厂联系砖瓦,准备修补残破的庙屋……,现在,他才知道他是多么需要钱,他是多么希望手中的钱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十六个啊!

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温暖的阳光终于再次照到九子岩那深邃的山林里来。积雪开始溶化,小草开始变绿,淙淙的流水开始在山涧里奏出春天的乐章。仁德拿起了锄子,走到寺外的那一片田野里,他开始耕作那一片荒芜太久的山田。

仁者的仁心必将会感天动地,1959年的5月,一批下江的香客来到了后山,他们为仁德独立特行的苦行精神所感动。他们成了仁德来到九华后的第一批弟子。不久,了愿法师也带着一批信众来到后山。了愿法师开玩笑说:“现在感觉如何?我真后悔把后山这一片天地给了你呢!”

不久,两位年轻的僧人德贵和宏喜来到九子岩,他们主动承当了开挖茶棵、整修山地的任务。他们的到来,对于身体向来嬴弱的仁德,的确是一个不小的帮助。接着,常州的传怡师尼也来了,她送来了她多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一笔钱,以支援华严禅寺的修复。春天来了,九子岩周围开始呈现出一片郁郁春色,那山野的桃花,虽然比山下要迟开了些日,但它们毕竟含苞绽放了。而那林中的杜鹃,也开始唱起了欢乐的山歌。九子岩一派欣欣向荣。目睹九子岩如此景象,居住在九子岩下院福海寺的两位老僧也回到九子岩来了。他们帮忙做饭,得空再给几位年轻的僧人讲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每天清晨,当幽然的钟声在深邃的九子岩响起的时候,几位僧人便从香甜的梦中醒来,他们依次走进大殿,开始早课。等到早课完毕,天也就亮了。这时,缭绕的雾气将一股山野的气息扑进古老的寺门,鲜红的朝阳在九子岩上洒上一层迷人的金辉。九子岩的太阳,似乎每天都是新的,它更给人以光明,给人以希望。于是,几位僧人走出寺门,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仁德后来回忆这一段生活时说,那确实是一段难忘的时光,虽然很累,但人活得相当充实,相当自在。

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打破了双溪寺内的自在和宁静。在“大办钢铁”的风潮中,山下正在修凿一条通往朱备的公路,后山的僧人们大多数都被派了义务工。那天很晚以后,当仁德等人带着一身尘土回到九子岩的时候,突然发现寺内一只古老的铜钟不见了。那是寺里流传了几代的文物,是僧人们每日持颂的法器,那可是九子岩的传世之宝啊!然而,等到他们闻讯追到山下的时候,那只铜钟早已被人送进了熊熊燃烧的炼钢炉里。

那天晚上,失去了钟声的九子岩显得异乎寻常的静寂,几位青年僧人颓丧地蹲在各自的寮房前不知所然。生活的平静被突然打破了,习惯了晨钟暮鼓的年轻人无法面对如此突变的现实。他们不知道每日的功课将如何进行,他们更不知道当家仁德将如何面对这突变的现实。然而,当惯常的晚课应该开始的时候,仁德却像往常一样持衣挞具,依然迈着他那特有的沉稳步伐走进大殿,开始将一段《弥陀经》念得如高山流水,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于是,几个年轻人依次持衣挞具,缓缓走进大殿。

下了殿,仁德将几个青年僧人叫到身边,问他们看没看过《金刚经》。德贵说,看是看过,但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金刚经》到底讲的什么,至今并不清楚。于是仁德说:“《金刚经》认为,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必将幻灭。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亦如电。”

德贵说:“师父,我们懂了,但是,好好的法器,突然化作了铁水,到底心里有些不平。”

“我也一样,”仁德说,“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懊恼是不起作用的。要知道,真正的修行,在人心里,而不在外在的形式。”

长时间繁重的劳作,仁德本来嬴弱的身体大有难胜重负的感觉。他开始咳嗽,他在吐出的痰中发现缕缕血丝。他知道,幼时曾折磨过他的疾病又开始向他进攻。然而他不想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只好强撑着自己,免使自己当众倒下来。

晚上,他整夜整夜的咳嗽。他那种摄人心魄的咳嗽声搅醒了寺内几位年轻僧人的睡眠,宏喜走到仁德的床前说:“师父,你怎么了?你好象病得很厉害?”仁德说:“没什么,只是一点老毛病,好象又犯了。”他特别告戒几位年轻人不要把他生病的事说出去。他怕他们不能明白他的意思,特意又说:“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大办钢铁,还是不要给人添麻烦的好。”

繁重的劳动使他丢失了长年养成的禅坐的习惯。他知道,对于一个长年禅坐的人来说,在禅坐中培固起来的功力一旦丢失,那宿世中积淀起来的孽障的种子便会趁虚而入。于是他开始反省自己这一阶段在修习的路上所犯下的毛病。他得出如下的结论: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自退,而且比起一般的人来,倒退也许会更加厉害。坐禅,是祖师们在长期的修行路上所创造出来的一种最好的修行方法,禅坐的结果,将激发人体内的最大的潜能,从而培固出足够的抗力,那种难以言喻的抗力足以抵抗一切宿世的或现在的孽缘。

谁也没能看出这位不言不语的僧人在那个非凡的日月里所经历的一埸身体内部的抗争。人们所看到的仁德与其他人一样,每天起早摸晚地劳作;晚上,当人们终于走出白天的疲乏而进入夜晚的梦乡的时候,仁德则悄悄地点燃一枝长香,稳稳地坐到一方蒲团之上,在一种澄澈清明的意境中,仁德并不觉寒夜的漫长。

这一天晚殿既毕,仁德在大殿里向几位年轻人讲述了一段禅宗史上有名的公案。

同安和尚是一位有名的孝子。虽然他已经出了家,但是,他仍然将他孤寡的母亲带在身边。他的母亲一开始并不能习惯寺庙生活,于是,同安和尚满足他的母亲,每天让人买肉给他的母亲吃。后来,他的母亲终于被儿子感化了,不再有食肉的欲望。同安和尚每次外出讲经或是参学,仍然将他的母亲带在一起。这必然引起外界的种种非议。这种种非议终于发展到一些过激的僧人要将同安和尚赶出庙门。于是,同安和尚默默地带着他的母亲离开了寺庙,在一座茅棚里继续他的修道生涯。但是,人们并不能因为他的离开寺庙而宽容于他,人们夺走了他的法器,抢走了他的僧衣。然而同安和尚并不作任何抗争,他默默地带着他年迈的母亲又来到另一个荒郊,继续他的修道生涯。不久,他的母亲故去了,他按照俗家的仪规葬埋了自己的母亲,仍然独自在一个茅棚内穿着在家人的服装我行我素地过着他的修行生活。终于有一天,同安和尚将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弟子叫到自己的身边,手书一首偈子示于弟子,那偈子上写道:“白云横度,青鸟闲飞,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又说:“我就要去了,希望你们各自珍重。”说完便吉祥西归。

仁德说:“脱下俗装走进佛门,这不过是身体的出家;一个真正的出家人,必需做到不随缘流转,不执着外相,心无挂碍,寂无所寂,才能最后达到了生脱死,究竟圆满。人不能总是生活在空山林中,更不可长久地处在独自的修行境中,更何况是生在末法时代,外界纷扰,妄想纷飞,如果不能做到心无挂碍,寂无所寂,又怎能谈得上根本解脱?”

1958年的冬天,社会上的“整风运动”不能不影响到后山。后山的僧人们开始集中在双溪寺内整风学习。其实,对于这些僧人们来说,所谓“整风”不过是走过场而已。工作组读读文件,让大家谈谈心得体会。工作组指派仁德当记录,仁德说:“我从小没念什么书,写不出多少完整的字来,这事,我真的做不好。”工作组也不勉强,于是这差事移到另一个想躲过发言而自告奋勇的僧人的头上。然而没有什么人发言,对于这些整天埋头于佛陀经教的僧人来说,他们对于社会的了解并不比一个普通的农民要稍稍多些。所谓的发言,只不过是一些僧人的的插科打浑,随即是全场的一阵轰然的笑声。

工作组注意到那个坐在会埸的一角始终处在瞌睡绵绵状态中的仁德和尚,他似乎不会说话,又似乎对这会场的一切莫不关心。他的局外人的姿态有些触怒了工作组,于是工作组将矛头指向了这位无语的和尚。工作组说:“仁德,你也发发言嘛,随便讲几句,讲什么都行。”仁德从禅定中醒来,说:“啊,我来后山不久,我对这里的情况不大熟悉。”

“那么,你对你眼下的生活满意不满意?你难道什么意见都没有吗?”

“我没有什么意见,我觉得很好。”仁德的确没有说假话,对于一个矢志梵行的僧人来说,好与不好,都是差不多的,这中间是没有什么界限的,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无有差别的境界中平等自在地修道,否则,他就只能像一个愚夫愚妇一样,永远挣扎在欲望的苦海之中难得解脱。仁德知道,祖师们都是这样对待生活的,他们似乎永远都处在一种安祥自在之中,他们从没有对生活产生半点抱怨,只要有一席安身之地,他们也就够了。孔子说:“仁者无忧”。仁德也并不祈求太多的满足,他只是默默的做着,做着,像祖师们一样,这已经够了,他从没有祈求太多的索取。

仁德的身体奇迹般地一天天地好起来,他已经不再咳嗽,而且精力和体力都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充沛。寺内的几个年轻人好奇地问:“师父,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怎么说好就好了?”连仁德自己也感到有些不解,难道身体真的就好了吗?他终于悄悄地去了一趟青阳医院,请医生为他拍了一张X光片。医生说,你患过肺结核,现在已经完全钙化了。奇迹,真正是奇迹啊,依靠着自己体内激发出来的抗力,仁德的身体完全康复了。

好多年以后,当人们每每以苦涩的笑谈重温那埸好多年前的旧事的时候,有人问仁德:“你当初老僧入定,不发一言,是不是有什么先见之明,知道发了言就不会有好结果?”仁德说:“我哪儿会有什么先见之明?我只不过生来不爱说话罢了。”当然后来也有人说他“滑头”,说他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仁德也只好由其评论。但他自己认为,这不叫滑头,而是智慧。人生有许多的险情,人也必得有许多的智慧。

在此期间,福慧寺里的两位老僧相继离世,仁德感念老人当初竟放心地将一座寺庙交到他的手里,于是,他尽行孝意,精心地葬埋了两位老人。站在那两堆新坟前,他忽然感到,人生有许多的义务,人生也有许多的未竟事宜。人生的路,长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