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人杰的抒情志(中华千年文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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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至如天算、兵法、医药、动植诸学,无不讲,亦蔑不精。庙谟所垂,群下莫出有右,南斋侍从之班,以洋人而被侍郎卿衔者,不知凡几,凡此皆以备圣人顾问者也。夫如是,则圣者日圣,其于奠隆基致太平也何难。不独制艺八股之无用,圣祖早已知之,即如从祀文庙一端,汉人所视为绝大政本者,圣祖且以为无关治体,故不许满人得鼎甲,亦不许满人从祀孔子庙廷,其用意可谓远矣。而其所以不废犹行者,知汉人民智之卑,革之不易,特聊顺其欲而已。然则圣祖之精神默运,直至二百年而遥。而有道曾孙,处今日世变方殷,不追祖宗之活精神,而守祖宗之死法制,不知不法祖宗,正所以深法祖宗。致文具空存,邦基陧阢,甚或庙社以屋,种类以亡,孝子慈孙,岂愿见此!曩己丑、庚寅之间,祈年殿与太和门,数月连毁。一所以事天,一所以临民,王者之大事也!灾异至此,可为寒心,然安知非祖宗在天灵爽,默示深痌也哉!总之,驱夷之论,既为天之所废而不可行,则不容不通知外国事。欲通知外国事,自不容不以西学为要图。

此理不明,丧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强之谋亦在此。早一日变计,早一日转机,若尚因循,行将无及。彼日本非不深恶西洋也,而于西学,则痛心疾首、卧薪尝胆求之。知非此不独无以制人,且将无以存国也。而中国以恶其人,遂以并废其学,都不问利害是非,此何殊见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铁;见仇家积粟,遂禁子弟不复力田。呜呼,其傎甚矣。

虽然,吾与客皆过类。运会所趋,岂斯人所能为力。天下大势,既已日趋混同,中国民生,既已日形狭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极之秋,则穷变通久之图,天已谆谆然命之矣。继自今,中法之必变,变之而必强,昭昭更无疑义,此可知者也。至变于谁氏之手,强为何种之邦,或成五裂四分,抑或业归一姓,此不可知者也。吾与客茫茫大海,飘飘两萍,委心任运可耳,又何必容心于鼠肝虫臂,而为不祥之金也哉!客言下大悟,奋袖低昂而去。

建言有之: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此观化不审似是实非之言也。夫始于涅菩,今成椭轨;天枢渐徙,斗分岁增;今日逊古日之热,古晷较今晷为短,天果不变乎?炎洲群岛,乃古大洲沉没之山尖;萨哈喇广漠,乃古大海浮露之新地;江河外,火山内亏朋,百年之间,陵谷已易;眼前指点,则勃澥旧界,乃在丁沽,地果不变乎?然则,天变地变,所不变者,独道而已。虽然,道固有其不变者,又非俗儒之所谓道也。请言不变之道:有实而无夫处者宇,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三角所区,必齐两矩;五点布位,定一割锥,此自无始来不变者也。两间内质,无有成亏;六合中力,不经增减,此自造物来不变者也。能自存者资长养于外物,能遗种者必爱护其所生。必为我自由,而后有以厚生进化;必兼爱克己,而后有所和群利安,此自有生物生人来不变者也。此所以为不变之道也。若夫君臣之相治,刑礼之为防,政俗之所成,文字之所教,吾儒所号为治道人道,尊天柱而立地维者,皆譬诸夏葛冬裘,因时为制,目为不变,去道远矣!

第变者甚渐极微,固习拘虚,未由得觉,遂忘其变,信为恒然;更不能与时推移,进而弥上;甚且生今反古,则古昔而称先王,有若古之治断非后世之治所可及者,而不知其非事实也。

中国秦火一事,乃千古诿遇〔过〕渊丛。凡事不分明,或今世学问为古所无,尊古者必以秦火为解;或古圣贤智所不逮,言行过差,亦必力为斡旋,代为出脱。如阮文达知地圆之说必不可易,则取“旁陀四阝贵”一语,谓曾子已所前知;又知地旋之理无可复疑,乃断《灵宪》地动仪,谓张平子已明天静。此虽皆善傅会,而无如天下之目不可掩也。至于孔子,则生知将圣,尤当无所不窥。

于是武断支离,牵合虚造,诬古人而厚自欺,大为学问之蔀障。且忧海水之涸,而以洎益之,于孔子亦何所益耶!往尝谓历家以太阳行度盈缩不均,于是于真日之外,更设平日,以定平晷,畴人便之,儒者亦然。故今人意中之孔子,乃假设之平圣人,而非当时之真孔子。世有好学深思之士,于吾言当相视而笑也。

夫稽古之事,固自不可为非。然察往事而以知来者,如孟子求故之说可也。必谓事事必古之从,又常以不及古为恨,则谬矣!问尝与友论中国尚古贱今之可异,友曰:“古人如我辈父兄,君家如有父兄,事事自必诹而后行,尚古之意,正亦如是。”仆曰:“足下所以事事必诹而后行者,岂非以其见闻较广,更事较多故耶?”友曰:“诚然。”仆大笑曰:“据君之理,行君之事,正所谓颠倒错乱者耳。夫五千年世界,周秦人所阅历者二千余年,而我与若皆倍之。以我辈阅历之深,乃事事稽诸古人之浅,非所谓适得其反者耶!世变日亟,一事之来,不特为祖宗所不及知,且为圣智所不及料,而君不自运其心思耳目,以为当境之应付,员枘方凿,鲜不败者矣!”友愕眙失气,然叹仆之说精确无以易也。

晚近更有一种自居名流,于西洋格致诸学,仅得诸耳剽之余,于其实际,从未讨论。意欲扬己抑人,夸张博雅,则于古书中猎取近似陈言,谓西学皆中土所已有,羌无新奇。如星气始于臾区,勾股始于隶首;浑天昉于玑衡,机器创于班墨;方诸阳燧,格物所宗;烁金腐水,化学所自;重学则以均发均悬为滥觞,光学则以临镜成影为嚆矢;蜕水蜕气,气学出于亢仓;击石生光,电学原于关尹。

哆哆硕方,殆难缕述。此其所指之有合有不合,姑勿深论。第即使其说诚然,而举划木以傲龙骧,指椎轮以訾大辂,亦何足以助人张目,所谓诟弥甚耳!夫西学亦人事耳,非鬼神之事也。既为人事,则无论智愚之民,其日用常行,皆有以暗合道妙;其仰观俯察,亦皆宜略见端倪。第不知即物穷理,则由之而不知其道;不求至乎其极,则知矣而不得其通。语焉不详,择焉不精,散见错出,皆非成体之学而已矣。今夫学之为言,探素隐,合异离同,道通为一之事也。

是故西人举一端而号之曰“学”者,至不苟之事也。必其部居群分,层累枝叶,确乎可证,涣然大同,无一语游移;无一事违反;藏之于心则成理,施之于事则为术;首尾赅备,因应厘然,夫而后得谓之为“学”。

是故西学之与西教,二者判然绝不相合。“教”者所以事天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无是非之可争,亦无异同之足验,信斯奉之而已矣。

“学”者所以务民义,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离合,无所苟焉而已矣。“教”崇“学”卑,“教”幽“学”显;崇幽以存神,卑显以适道,盖若是其不可同也。世人等之,不亦远乎!是故取西学之规矩法戒,以绳吾“学”,则凡中国之所有,举不得以“学”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观之,特阅历知解积而存焉,如散钱,如委积。此非仅形名象数已也,即所谓道德、政治、礼乐,吾人所举为大道,而诮西人为无所知者,质而言乎,亦仅如是而已矣。若徒取散见错出,引而未申者言之,则埃及、印度,降以至于墨、非二洲之民,皆能称举一二所闻,以与格致家争前识,岂待进化若中国而后能哉!

虽然,中土创物之圣,固亦有足令西人倾服者。远之蚕桑司南,近之若书椠火药,利民前用,不可究言。然祖父之愚,固无害子孙之智,即古人之圣,亦何补吾党之狂。争此区区,皆非务实益而求自立者也。尤可笑者,近有人略识洋务,着论西学,其言曰:“欲制胜于人,必先知其成法,而后能变通克敌。彼萃数十国人才,穷数百年智力,掷亿万赀财,而后得之,勒为成书,公诸人而不私诸已,广其学而不秘其传者,何也?彼实窃我中国古圣之绪余,精益求精,以还中国,虽欲私焉,而天有所不许也。”有此种令人呕哕议论,足见中国民智之卑。

今固不暇与明“学”为天下公理公器,亦不暇与讲物理之无穷,更不得与言胞与之实行,教学之相资。但告以西洋人所与共其学而未尝秘者,固不徒高颧斜目、浅鼻厚唇之华种,即亚非利加之黑人,阿斯吉摩之赤狄,苟欲求知,未尝陋也。岂二种圣人亦有何物为其所窃?不然,何倾吐若斯也!更有近〔进〕者,前几尼亚人,往往被掠为奴,英人恻然悯之,为费五千万磅之资,遣船调兵,禁绝此事,黑人且未即见德,古〔故〕固深以为仇。此种举动,岂英之前人曾受黑番何项德泽,不然,何被发缨冠如此耶?此更难向吾党中索解人矣!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华风之敝,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呜呼!岂不信哉!岂不信哉!今者,吾欲与之为微词,则恐不足发聋而振聩;吾欲大声疾呼,又恐骇俗而惊人。虽然,时局到今,吾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睨,更蹈作伪无耻之故辙。今日请明目张胆为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万里中原,所以至于斯极者,其教化学术非也。不徒嬴政、李斯千秋祸首,若充类至义言之,则六经五子亦皆责有难辞。嬴、李以小人而陵轹苍生,六经五子以君子而束缚天下,后世其用意虽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从己而无或敢为异同者则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伪;以其作伪,而是非淆、廉耻丧,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复振也。此其受病至深,决非一二补偏救弊之为,如讲武、理财所能有济。盖亦反其本而图其渐而已矣!否则,智卑德漓,奸缘政兴,虽日举百废无益也。此吾《决论》三篇所以力主西学而未尝他及之旨也。善夫西人之言曰:“中国自命有化之国也,奈何肉刑既除,宫闱犹用阉寺;束天下女子之足,以之遏淫禁奸;谳狱无术,不由公听,专事毒刑榜笞。三者之俗,蛮猓不知,仁义非中国有也。”呜呼!其言虽逆,吾愿普天下有心人平气深思,察其当否而已。至凡所云云,近则三十年,远则六十年,自有定论,今可不必以口舌争也。

康有为

KANGYOUWEI

康有为(1858-1927),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又号更生。康有为出生于广东南海县,父亲原是清朝的一名候补知县。康氏小时候受到了很好的传统文化的教育,具有较为厚实的旧学功底,但是他不喜欢空洞无物的八股文,喜欢博览杂书,主张经世致用。他从传统的考据学那里吸取了《公羊》学的三统、三世等说法,主张历史变革,他把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等内容,融进自己的公羊三世说中,为变法提供了蓝图。1895年他发动“公车上书”,最终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着名的“戊戌变法”,但由于保守派的顽固抵制和残酷的镇压而失败,他本人则逃亡到日本避难。康有为的主要着作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大同书》等。前二者是为变法提供思想武器的,后者是他在变法失败后所写的,内容是关于人类未来的大同社会的展望。他从孟子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开始,勾画出人人平等、处处平均的未来社会。这部书对早期的共产主义者都有一定的影响。毛泽东曾经说过,康有为没有也不可找到一条大同的路。

去类界爱众生

人类既平等之后,大仁盎盎矣。虽然,万物之生皆本于元气,人于元气中,但动物之一种耳。当太古生人之始,只知自私爱其类而自保存之,苟非其类则杀绝之。故以爱类为大义,号于天下,能爱类者谓之仁,不爱类者谓之不仁,若杀异类者,则以除害防患,亦号之为仁。夫所谓类者,不过以状貌体格为别耳,与我人同状貌体格则亲之爱之,与我人不同状貌体格则恶之杀之。是故子者吾人精气所生也,虱者吾人汗气所生也,然生子则爱之养之惟恐其不至矣,生虱则杀之绝之惟恐其不至矣;均是所生也而爱恶迥殊,岂不以类之故哉!是以胎孕而生者,苟有生蛇、犬异类之物,则必扑而杀之,即生子之耳目手足少异者,亦多不养焉。然则人之所爱者,非爱其子也,爱其类己也。故螟蛉之教诲,苟似我者则爱之类,甚矣爱类之大也!孔子以祖宗为类之本,故尊父母。子女者爱类之本也,兄弟宗族者爱类之推也,夫妇者爱类之交也,若使与兽交者,则不爱之矣。自此而推之,朋友者,以类之同声气而爱之也,君臣者,以类之同事势而爱之也,乡党者,以类之同居处而爱之也,为邑人、国人、世界人,以类之同居远近而为爱之厚薄也。以形体之一类为限,因而经营之,文饰之,制度之,故杀人者死,救人者赏,济人者誉,若杀他物者无罪,救济他物者无功。尽古今诸圣聪明才力之所营者,不过以爱其人类,保其人类,私其人类而止。若摩西、摩诃末者,以立国为事,自私其乡国,率人以食人,其为隘陋残忍,不待摈斥。即中国诸圣乎,耶稣乎,祚乐阿士对乎,索格拉底乎,言论心思之所注,亦不过私其同形之人类,于天生万亿兆物之中,仅私一物,爱一物,保一物;以私一物,爱一物,保一物,则不惮杀戮万物,矫揉万物,刻斫万物,以日奉其同形之一物。

其于天也,于爱德也,所得不过万亿兆之一也,其于公理也,于爱德也,所失已万亿兆之多。已乎,已乎,公之难乎,爱德之羞乎!夫将自仅爱其同类同形之物而言之,则虎狼毒蛇,但日食人而不闻自食其类,亦时或得人而与其类分而共食之。盖自私其类者,必将残刻万物以供己之一物,乃万物之公义也。然则圣人之与虎,相去亦无几矣。不过人类以智自私,则相与立文树义,在其类中自誉而交称,久而人忘之耳;久之又久,于是虎负不仁之名,而人负仁义之名。

其实人者日食鸟兽之肉,衣鸟兽之皮,剥削草木,雕刻土金,不仁之尤,莫有大者,虎曾不得人不仁之万一而颠倒其名义,盖皆由于人之狡智哉!夫立国者,必以背己者为贱,而以诛除异己者为功。人之于他物亦然。故人者,私而不仁之至者也。所谓盗贼者,能杀人而建其私家之功,故官刑之;所谓豪杰者,能杀人以建其私国之功,而圣人斥之;圣人者,能杀物而建其私类之功,在天视之,其可斥一也。虽然,杀鸟兽者,亦人之有不得已也。夫以太古大鸟大兽之期,兽蹄鸟迹交于中国,故风后、力牧殪大风而杀猰犭俞,益烈山泽而焚鸟兽,周公驱虎、豹、犀、象、蛇、龙而放之,以为大功,盖不杀鸟兽,则人类绝不得存久矣,岂特无望于大同,而欲求此数千年之据乱世,亦安可得哉!以亲亲之杀言之,两害相形则取其轻,宁有杀兽之不仁而不可有绝人类之大不仁,则杀之宜也,虽有杀根存于种性而不能顾也。至于大同世乎,则全地皆为人居,鸟穴兽窟,搜焚净尽,恶兽毒蛇,其无遗种矣。今缅、暹、印度、安南之象日少,而非洲、西亚之狮必日少一日矣。他日虽有猛兽,亦皆圈之囿中以供博异之考求而已。自余蕃孳,皆豢养之驯物,若牛、马、羊、豕、犬、猫等,非有与人争杀者也,以供人用者也。且牛、马、犬、猫之知识灵明,其去人盖不远矣,其知痛苦亦甚矣,而纵一时之口腹,日屠杀之,熟视其觳觫宛转哀鸣而不顾。以为与人争,杀而自保其种类乎,则非也;以为权其轻重,不得已而杀之以救人乎,则亦非也,不过供口腹而已。以为味美而足乐乎,亦非也,日常食之,不识其美,以为乐也。以为有大益于人而足补精健体乎,是似然矣,亦不尽也。日本人只食萝白而亦精健,印度人亦多不食肉而亦强健,则亦何必日杀鸟兽,令其痛苦呼号以博我之一饱哉!以一饱之故而熟视鸟兽之痛苦呼号,上背天理,下种杀根,其不仁莫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