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祠庭以祗事兮,瞻玉宇之峥嵘。收视听以清虑兮,齐予心以荐诚。因以静而观动兮,见乎万物之情。于时朝雨骤止,微风不兴。四无云以青天,雷隐隐其余声。乃席芳药,临华轩。古本数株,空庭草间。爰有一物,鸣于树颠。
引清风以长啸,抱织柯而永叹。嘒嘒嘒:音huì,形容微小。非管,泠泠若弦。裂方号而复咽,凄欲断而还连。吐孤韵以难律,含五音之自然。吾不知其何物,其名曰蝉。岂非因物造形,能变化者邪?出自粪壤,慕清虚者邪?凌风高飞,知所止者邪?嘉木茂树,喜清隐者邪?呼吸风露,能尸解者邪?绰约双鬓,修婵娟者邪?
其为声也,不乐不哀,非宫非徵。胡然而鸣,亦胡然而止?
吾尝悲夫万物,莫不好鸣。若乃四时代谢,百鸟嘤兮;一气候至,百虫惊兮;娇儿姹女,语鹂庚兮;鸣机络纬,响蟋蟀兮。转喉哢舌,诚可爱兮。引腹动股,岂勉强而为之兮。至于污池浊水,得雨而聒兮。饮泉食土,长夜而歌兮。彼虾蟆固若有欲,而蚯蚓又何求兮?其余大小万状,不可悉名。各有气类,随其物形。不知自止,有若争能。忽时变以物改,咸漠然而无声。
呜呼!达士所齐,万物一类。人于其间,所以为贵。盖已巧其语言,又能传于文字。是以穷彼思虑,耗其血气。或吟哦其穷愁,或发扬其志意。虽共尽于万物,乃长鸣于百世。予亦安知其然哉!聊为乐以自喜。方将考得失,较同异。俄而阴云复兴,雷电俱击。大雨既作,蝉声遂息。
醉翁吟并序
余作醉翁亭于滁洲,太常博士沈遵,好奇之士也,闻而往游焉。爱其山水,归而以琴写之,作《醉翁吟》三叠。去年秋,余奉使契丹,沈君会余恩冀之间。
夜阑酒半,援琴而作之,有其声而无其辞,乃为之辞以赠之。其辞曰:
始翁之来,兽见而深伏,鸟见而高飞。翁醒而往兮,醉而归。朝醒暮醉兮,无有四时。鸟鸣乐其林,兽出游其蹊。咿嘤啁哳于翁前兮咿嘤啁哳:音yīyīngzhāozhā,桨声鸟声烦杂细碎,醉不知。有心不能以无情兮,有合必有离。水潺潺兮,翁忽去而不顾;山岑岑兮,翁复来而几时?风袅袅兮山木落,春年年兮山草菲。嗟我无德于其人兮,有情于山禽与野麋。贤哉沈子兮,能写我心而慰彼相思。
周敦颐
ZHOUDUNYI
周敦颐(1017-1073),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县)人。原名敦实,字茂叔。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出仕。晚年定居庐山莲花峰下,筑书堂名濂溪,故世称濂溪先生。宋代理学中濂洛学派的创始人,二程(程颐、程颢)都是他的学生。着有《周子全书》。
爱莲说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蕃:音fān,茂盛,此处谓多意。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之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爱敬
有善,不及。曰:不及则学焉。问曰:有不善?曰:不善则告之不善,且劝曰:“庶几有改乎!”斯为君子。有善一、不善二,则学其一而劝其二。有语曰:
“斯人有是之不善,非大恶也。”则曰:“孰无过?焉知其不能改?改则为君子矣。不改为恶,恶者天恶之,彼岂无畏邪?乌知其不能改?”故君子悉有众善,无弗爱且敬焉。
曾巩
ZENGGONG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县)人。嘉佑二年进士。其文章上下驰聘,愈出而愈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欧阳修学术的主要继承者。着有《元丰类稿》。
说非异
人不能相持以生,于是圣人者起,绍天开治。治者罔不云道德仁义礼智六达而不悖,然后人乃克群游族处,生养舒愉。历选列辟无有改此者也。
独浮屠崛起西陲荒忽枭乱之地,假汉魏之衰世,基僭迹,文诡辩,奋丑行。
至晋梁,破正擅邪,鼓行中国。有卑世主、轻海内之实,盛从诡谲嵬琐恣睢之邪情,驰骛袚祥倾荡怪神之邪说,离君臣,叛父子,捐耒耜桑柘之务,髠而缁,不俪不嗣,辟而无用。意者在削灭典刑,剗学刮语,寝礼崩乐,涂民视听。遂将除唐虞,汨沉三代,杜塞仲尼之训检,自贤其淫,妄然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为言动居处皆变诸夷狄。缅惟在昔,尊礼义而尚失畴,圮废而克终。故圣明者称唐虞,暴乱者蹈幽厉,况欲尽泛扫人之所以生息之道,漂荡圣贤数千载功业,专遂己之私,而可以行之哉!虽宿儒硕生,绳其僻邪乖刺,勤恳于策书,然世主莫之寤,其波流汗漫无其救止。其徒相与唱而大之,习为讠寿张幻惑,下祸降休,若探诸箧。与百姓交于道而接于市,悉天下之财什伍而奉焉。其庐益侈,其众益蕃,其辩益枝叶,耗费无穷而怪乱无极,耗矣,衰哉!孰抑而正之与?
或曰:“斯嫉其迹庶矣,盍究其源?其源情性奭然,与孔子异意,凡为之者,不爱官争能,贤失唯印组为务,逐逐然相轧也。”曰:否。明先王之道,内足以不惑,外足以行事。情性有不平欤?背而之他,将失其平,尚何有于孔子之意?官也以行吾道,能也以治,不能或争。而轧之者,自其戾先王之道,而教义不行也。
尊教兴义,则上让而下竞,畴轧之乎?谋未而遗本,以售其辞,斯害也已。浮屠利心无足,而假无欲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淡泊也。恶在其为贤哉!则又以谓为愚者设之,故鬼神之相司察、冥报阴谪、灾福相胜相摩之说,以震恐于其心,觊其惑惧而创艾,是又惑也。其以冥报阴谪之可畏,孰与畏刑而慕赏哉?
謇謇者陈礼义,损益灼然着乎其前。当世之法,生杀、出入、升黜、成败,焯乎迫于其心,而犹不知省而避也,奚暇顾未至之袚祥哉?若晋魏梁隋之间,蹈道者乡劝,而抵触者衰止欤?否也。则浮屠之说,无益已可知矣。
今者虞庠夏校之制未备,而塔庙丛于海宇,缘南亩、操机杼之民寡,而断发胡服之隶肩相摩、踵相交也;缀学立制、补礼改乐之道未极,而蛮貊之音眩中国者,骊驾联驷不足载,邃宇高栋不足容也;声明文物之具未完,而洪钟垒鼓之声铿锵于闾阎也。崇奉之侈,古之未极者,今复尽行之矣。民父子粝梁之食,褐衣之袭,举损之矣。是以在下不免乎有冻饿之民,操觚囊而为沟中瘠也。
为今之策,先民所谓复其人,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导之,出于中计,斥祷祠之末,制厌胜之嵬,学自上先焉,场庙勿新也,诵试勿数也,冠而隶籍,五百髡其一人,为老子学,捶提仁义,截绝礼法,乱人伦,耗桑农之务,其源不可不深为制,仿此颇损其数,亦创艾之一端也。王者正德以应天,纯仁以得民,群天下之智愚,而告之以往古,教之以至顺,粲焉!寰宇之间,形气之内,圣人之典章存焉。可以外运造化,内沾毫芒,寖之以纯嘏矣!恶用胡夷之治、荒唐之学哉?
读贾谊传
余读三代两汉之书,至于奇辞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淫辞迫之而不能顾,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彻际涯,虽千万年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辄发,足以自壮其气,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质其华。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虚,而不入于诡诞;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忧深虑远之激扞有触于吾心,而干于吾气,故其言多而出于无聊,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然其气要以为无伤也,于是又自喜其无入而不宜矣。
使予位之朝廷,视天子所以措置指画号令天下之意,作之训辞,镂之金石,以传太平无穷之业,盖未必不有可观者,遇其所感,寓其所志,则自以为皆无伤也。
余悲贾生之不遇。观其为文,经画天下之便宜,足以见其康天下之心。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足以见其悯时忧国,而有触于其气。后之人责其一不遇而为是忧怨之言,乃不知古诗之作,皆古穷人之辞,要之不悖于道义者,皆可取也。贾生少年多才,见文帝极陈天下之事,毅然无所阿避。而绛灌之武夫相遭于朝,譬之投规于矩,虽强之不合,故斥去,不得与闻朝廷之事,以备其中之所欲言,彼其不发于一时,犹可托文以摅摅:表示。其蕴,则夫贾生之志,其亦可罪耶?
故予之穷饿,足以知人之穷者,亦必若此。又尝学文章,而知穷人之辞,自古皆然,是以于贾生少进焉。呜呼!使贾生卒其所施,为其功业,宜有可述者,又岂空言以道之哉?予之所以自悲者,亦若此。然世之知者,其谁欤?虽不吾知,谁患耶!
司马光
SIMAGUANG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世称涑水先生,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
宝元元年(1038)进士。着名史学家,编纂有《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对史学影响极大。为文条理通畅,主张文贵于有用,无事于华藻宏辩。着有《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
致知在格物论
人之情莫不好善而恶恶,慕是而羞非。然善且是者盖寡,恶且非者实多,何哉?皆物诱之也,物迫之也。桀纣亦知禹、汤之为圣也,而所为与之反者,不能胜其欲心故也。不轨之民,非不知穿窬探囊之可羞也,而冒行之,驱于饥寒故也。失节之臣,亦非不知反君事仇之可愧也;而忍处之,逼于刑祸故也。况于学者,岂不知仁义之美、廉耻之尚哉?斗升之秩、锱铢之利诱于前,则趋之如流水,岂能安展禽之黜,乐颜子之贫也!动色之怒、毫末之害、迫于后,则畏之如烈火,岂能守伯夷之饿,徇比干之死乎?如此,则何暇仁义之思、廉耻之顾哉?不惟不思与不顾也,抑亦莫之知也。譬如逐兽者不见泰山,弹雀者不觉露之沾衣也。所以然者,物蔽之也。故水诚清矣,泥沙汩之则俛而不见其影;烛诚明矣,举掌翳之,则咫尺不辨人眉目。况富贵之汩其智,贫贱之翳其心哉?惟好学君子为不然,己之道诚善也,是也,虽茹之以藜藿如粱肉,临之以鼎镬如茵席;虽位之以公相如涂泥,赂之以万金如粪壤。如此,则视天下之事,善恶是非,如数一二,如辨黑白,如日之出无所不照,如风之入无所不通,洞然四达,安有不知者哉?所以然者,物莫之蔽故也。于是依仁以为宅,遵义以为路,诚意以为行之,正心以处之,修身以帅之,则天下国家何为而不治哉?《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格,犹扞也,御也。能扞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矣。郑氏以格为“来”,或者犹未尽古人之意乎?
辨庸
或谓迂夫曰:“子之言甚庸,众人之所及也,恶足贵哉?”迂夫曰:“然,余学先王之道勤且久矣,惟其性之惛也,苦夫劳神而不自知,犹未免夫庸也。虽然,古之天地有以异于今乎?古之万物有以异于今乎?古之性情有以异于今乎?
天地不易也,日月无变也,万物自若也,性情如故也,道何为而独变哉?子之于道也,将厌常而好新,譬夫之楚者不之南而之北,之齐者不之东而之西,信可谓殊于众人矣。得无所适失其所求,愈勤而愈远耶?呜呼!孝慈仁义,忠信礼乐,自生民以来谈之至今矣,安得不庸哉?如余者,惧不能庸而已矣,庸何病也?
王安石
WANGANSHI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老人,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县)人。
庆历二年(1042)进士,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宋代着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曾主张变法。王之诗文具有浓厚政治色彩,又都情辞并茂,具有浓厚的感染力,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着有《临川集》。
推命对
吴里处士有善推命知贵贱祸福者,或俾予问之,予辞焉。他日复以请,予对曰:夫贵若贱,天所为也;贤不肖,吾所为也。吾所为者,吾能自知之;天所为者,吾独懵乎哉?吾贤欤?可以位公卿欤,则万钟之禄固有焉;不幸而贫且贱,则时也。吾不贤欤,不可以位公卿欤,则箪食豆羹无歉焉;若幸而富且贵,则咎也。此吾知之无疑,奚率于彼者哉?且祸与福,君子置诸外焉。君子居必仁,行必义,反仁义而福,君子不有也。由仁义而祸,君子不屑也。是故文王拘羑里,孔子畏于匡,彼圣人之智,岂不能脱祸患哉?盖道之存焉耳。
曰:“子以为贵若贱,天所为也。然世贤而贱,不肖而贵者,亦天所为欤?”
曰:非也,人不能合于天耳。夫天之生斯人也,使贤者治不贤,故贤者宜贵,不贤者宜贱,天之道也;择而行之者,人之谓也。天人之道合,则贤者贵,不肖者贱;天人之道悖,则贤者贱,而不肖者贵也;夫人之道悖合相半,则贤不肖或贵或贱。尧舜之世,元凯用而四凶殛,是天人之道合也;桀纣之世,飞廉进而三仁退,是天人之道悖也;汉、魏而下,贤不肖或贵或贱,是天人之道悖合相半也。
盖天之命一,而人之时不能率合焉,故君子修身以俟命,守道以任时,贵贱祸福之来,不能沮也。子不力于仁义以信其中,而屑屑焉甘意于诞谩虚怪之说,不已溺哉?
使医
“一人疾焉而医者十,并使之欤?”曰:使其尤良者一人焉尔。“乌知其尤良而使之?”曰:众人之所谓尤良者,而隐之以吾心,其可也。夫能不相逮,不相为谋,又相忌也,况愚智之相百者乎?人之愚不能者常多,而智能者常少。医者十,愚不能者乌知其不九邪?并使之,智能者何用?愚不能者何所不用?一日而病且亡,谁者任其咎邪?故予曰:使其尤良者一人焉尔。
使其尤良者有道,药云则药,食云则食,坐云则坐。作云则作。夫然,故医也得肆其术而无憾焉,不幸而病且亡,则少矣。药云则食,坐云则作,曰:姑如吾所安焉尔。若人也,何必医?如吾所安焉可也。凡疾而使医之道皆然,而腹心为甚,有腹心之疾者,得吾说而思之,其庶矣!
汴说
古者卜筮有常官,所诹有常事。若考步人生辰星宿所次,訾相人仪状色理,逆斥人祸福,考信于圣人无有也,不知从何许人传?宗其说者,澶漫四出,抵今为尤蕃,举天下而籍之,以是自名者,盖数万不啻,而汴不与焉?举汴而籍之,盖亦以万计。
予尝视汴之术士,善挟奇而以动人者,大抵宫庐服舆食饮之华,封君不如也。其出也,或召焉,问之,某人也,朝贵人也;其归也,或赐焉,问之,某人也,朝贵人也。坐其庐旁,历其人之往来,肩相切,踵相籍,穷一朝暮,则已错不可计。窃异之,且窃叹曰:吾侪治先圣人之言而修其术,张之能为天子营太平,敛之犹足以禔身正家,顾未尝有公卿彻官若是其即之勤也。或曰:
“子知乎?渴者期于浆,疾者期于医,治然也。子诚能为天子营太平,禔身正家。彼所存势与位尔。势不盈,位不充,则热中,热中则惑。热盈位充矣,则病失之,病失之则忧。惑且忧,则思决。以彼为能决,子亦能乎?不能,则无异其即彼疏此也。”因寤不复异。
久之,补吏淮南,省亲江南。有金华山人者率然相过,自言能逆斥祸福。噫!今之世,子之术奚适而不遇哉?因以《汴说》谂之。
伤仲永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或以钱币乞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于邑人,不使学。
予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王子曰:
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苏轼
SUSHI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人。嘉佑二年(1057)进士,宋代影响最大的文学家,诗文词都有很高造诣。着有《东坡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