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腾莫根·盖诺塞。对不起,我是想说:你好。”他德语出口,又改用了俄语,并且把手伸向保尔。他的手没有血色,指头长长的。
几分钟以后,保尔坐在德国人床边,两个人生动活泼地交谈着,使用的是那种“国际”语言——词语只起次要作用,弄不懂就靠手势、表情和猜测。
保尔已经知道,埃勃涅是个德国工人。在1923年的汉堡起义中,埃勃涅大腿上中枪。这回是旧伤复发,卧床休息。尽管很痛苦,他却保持着昂扬的情绪。这一点,马上博得了保尔的尊敬。
同住的病友很开朗,这使保尔喜出望外。这种人不会从早到晚,唉声叹气,诉说病痛,相反和他在一起,你会连自己的痛苦也忘掉的。
“美中不足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懂德语。”保尔暗想。
花园的一角,放着几把摇椅、一张竹桌和两辆轮椅车。有五个人,每天治疗完毕,就到这儿来聚会。
除了保尔、埃勒涅,另外三个是:大胖子瓦伊曼,爱沙尼亚人;深棕色眼睛的玛尔塔,拉脱维亚人;两鬓斑白的列杰尼奥夫,西伯利亚人。玛尔塔和瓦伊曼懂德语,埃勃涅让他们当翻译。列杰尼奥夫和保尔都爱下国际象棋,这是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
在列杰尼奥夫来到之前,保尔是疗养院里的国际象棋“冠军”。他是经过激烈的冠军争夺战,才从瓦伊曼那儿夺得这个称号的,这使瓦伊曼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然而没多久,院里来了个魁梧的老头儿,50开外,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他邀请保尔玩一盘。保尔并没有戒备,平静地开了一个后翼弃卒局,列杰尼奥夫以挺进中卒相应。保尔身为“冠军”,必须迎战每一个新来的棋手,而且观棋者也总是很多的。走到第九步,保尔已经发觉,对方的小车在沉稳地推进,咄咄逼人,保尔心里明白:遇上了强敌。他对这场比赛太掉以轻心了。
激战了三个小时,保尔虽然集中心神,竭尽全力,但还是不得不认输。比起观棋的人来,他更早地看出自己败局已定。
保尔瞧瞧对手。列杰尼奥夫和蔼地笑笑。显然,他也看出了保尔必败。瓦伊曼暗暗盼望保尔吃败仗,紧张观战,不过还什么也没有察觉。
“我总是坚持战斗,直到最后一步的。”保尔说。
只有列杰尼奥夫听得懂这句话,他赞许地点点头。
五天当中,保尔同列杰尼奥夫下了十盘棋,结果七负二胜一和。
瓦伊曼眉飞色舞:
“哦,列杰尼奥夫同志,谢谢啦!您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这是活该!我们这帮老棋手全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可他自己终究还是败在一员老将手里。哈哈哈!”他转而挖苦保尔,“怎么样,吃败仗的滋味不好受吧?”
保尔失去了“冠军”称号,但他在失去这份棋坛荣誉的同时,结交了列杰尼奥夫,后来列杰尼奥夫成了他的挚友和尊敬的人。
保尔棋赛失利也并不是偶然的,他对象棋战斗仅仅略知皮毛而且,遇到精通棋艺的行家,自然非败不可。
保尔和列杰尼奥夫有一个巧合的年份:保尔出生和列杰尼奥夫人党,是在同一年。他们是布尔什维克近卫军老一代和年轻一代的典型代表,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政治经验,搞过多年地下工作,蹲过沙皇的监狱,后来在政府中担任要职;另一个拥有烈火般的青春,虽然只有八年的战斗历程,却抵得上好几个人的一生。他们两个,一老一少,都有一颗火热的心,都是一身伤残。
保尔的另外一个病友玛尔塔,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保尔认为,她也就是个共青团员。不过,有一次保尔和她交谈,大感意外。真没想到,她已经31岁了,1917年就入党,而且是拉脱维亚共产党一名优秀的工作人员。1918年,她被白匪判处枪决,后来和其他几个同志一起,由苏维埃政府赎换回来。如今她在《真理报》工作,同时还念完了大学。
到了月底,保尔的病情恶化了,医生让他全天卧床。这使埃勃涅心里很难过。埃勃涅喜欢这个年轻的布尔什维克——他乐观开朗,从不愁眉苦脸;他充满朝气;却又这样过早地丧失健康。
保尔直到要离开疗养院之前,医生也没允许他下床走动。
出院前的一个星期,保尔接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的信。信中通知他,假期延长两个月,还说根据疗养院的诊断结论,在他目前的健康状况下,不可能让他恢复工作。中央委员会还随信汇了一笔款来。
保尔经受住了这一次打击,就像当年向朱赫来学习拳术的时候,经受住了朱赫来的打击一样;那时候,他也常常被打倒,但是总是立刻又站起来。
保尔又收到妈妈的一封信。老人家说,她有个十五年没见的老朋友,名叫阿莉比娃,嫁到丘查姆家里,住在一个港口,离叶夫帕托里亚不远。所以,妈妈要儿子一定到那儿去看看,这封偶然的来信,对保尔今后的生活影响很大。
一星期后,疗养院的病友们热情地把保尔送到码头。临别,埃勃涅像对亲弟弟一样,热烈地拥抱和亲吻保尔。
第二天早晨,敞篷马车载着保尔,驶离码头,来到一座带着小院子的小小屋舍跟前。保尔让陪送他的人去问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丘查姆一家。
丘查姆家有五口人,母亲阿莉比娃,已过中年,胖胖的,黑眼睛,目光凝滞而抑郁;两个女儿——廖丽亚和达雅;廖丽亚年幼的儿子;还有就是胖得像猪的老头子丘查姆。
老头子在合作社里工作,小女儿达雅在外面干些粗活。大女儿廖丽亚早先是打字员,前不久和丈夫,离了婚,眼下没有工作,在家里带带孩子,帮妈妈做做家务。
除了这两个女儿,丘查姆还有个儿子叫乔治,不过目前在列宁格勒。
丘查姆一家殷勤地接待保尔。只有老头子,用戒备的目光不时地打量客人。
保尔对阿莉比娃叙述了自己家的事情,也问问她家的情况。
廖丽亚22岁。这个淳厚的女人,一头褐色的短发,大脸盘,有什么心事,仿佛都写在脸上。她和保尔一见如故,连家里的私事也和盘托出。保尔从她那儿了解到,老头子在家里采取高压手段,专横暴虐。因此,两个女儿对他厌恶透顶,老婆更是对他恨得要命,二十五年来一直在反对他的专制。女儿总是站在母亲一边,家里争吵不断,气氛恶劣。
这家的第二个祸害是乔治,他是个地道的浪荡公子,自以为了不起,又爱吹牛,吃要考究,穿要阔气,还爱喝酒。他是母亲的心肝宝贝,中学毕业后就向母亲开口讨钱,说要到首都去。
母亲变着法儿跟老头子要钱,再加上达雅挣的工钱,一次次地全寄给儿子。可他呢,入学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却又寄居在叔叔家里,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现在他还连连拍来电报,吓唬母亲,逼她寄钱。
小女儿达雅,保尔直到很晚才见到。母亲在过道里低声告诉达雅,客人来了。她腼腆地跟保尔握手问好,面对这个年轻的陌生人,她的脸害羞的一直红到耳根。
达雅18岁了,她算不上漂亮,但是栗色的大眼睛、蒙古型的细眉毛、端正的鼻子和鲜丽的嘴唇,使得她挺招人喜欢。干活穿的条纹上衣紧箍着富有弹性的胸脯。
姐妹俩分住两个小房间。达雅请保尔到她的房间里坐。在这个小房间里,有一张小铁床、一口柜子,上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摆设,还竖着一面小镜子。墙上有三十多张照片和画片,窗台上摆着两盆花,是深红的天竺葵和粉红的菊花。薄纱窗帘,用浅蓝色的带子拢在一旁。
“达雅从来不让男的进她屋,可您瞧,她为您破了个例。”廖丽亚拿妹妹开玩笑。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在老人的房间里喝茶,只有达雅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大家谈话。老头子全神贯注地搅着茶杯里的白糖,虎着个脸,从眼镜上边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客人。
“眼下,婚姻方面的新规矩,我实在看不惯。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太自由了。”
老头子呛了一下,咳嗽起来。他平平气,指着廖丽亚说:
“这就是一个,也不问问,就跟那混蛋结了婚,也不商量,又离了。这下苦了我,既得养活她,还拖着个野种,简直不像话!”
阿莉比娃插嘴了,她强压怒气,断断续续地说:
“老头子呀,听我说。你干吗当着外人讲这些呢?可以聊聊别的了。”
老头子猛地转过身来:
“我知道该说什么!别对我指手画脚的!”
当夜,保尔久久地思索着丘查姆一家的事情。他偶然来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卷进了这场家庭悲剧。他琢磨着,怎样帮助她们母女挣脱束缚。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床搭在厨房里,隔壁是达雅的小房间。达雅也思前想后,心烦意乱,睡不着。昨天晚上,她、廖丽亚和保尔,在她的小房间里,一直谈到深夜。过去,庆祝五一劳动节和十月革命节的时候,有些人站在台上,她只能远远地看见。如今,其中的一个近在眼前,这在她的生活中还是头一回。这个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达雅的生活一直很单调。她在码头上缝粮食口袋,下了班必须立即跑回家来;一小时后,又得赶到父亲工作的合作社里去,打扫屋子,擦洗地板,一直干到半夜。只有星期天,她才空闲几个钟头,可以待在房间里,有时候跟女伴们去看一场电影。她的生活真像一根灰不溜秋的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