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在飞快前进,总是让看来单调的日子充满崭新的内容。1.6亿伟大的人民,在世界上首次成了辽阔疆土和无穷宝藏的主人,他们紧张地、顽强地劳动,努力地恢复被战争破坏了的国民经济。不久前,那些被废弃的工厂还毫无生气,一片荒凉,如今已看得见烟囱在冒烟。
保尔抓紧每一分钟学习,他常常读书到深夜。保尔在两年当中,学完了《资本论》第三卷。
一到夏天,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去休假了。体质差些的去了海滨。这个季节,谁都盼着轮到自己休假。保尔替伙伴们争取到疗养证和补助费,放他们去休息。大家在出发的时候,面色苍白,神态疲惫,但心情愉快。同志们走了,工作都压在了保尔肩上。于是他埋头苦干,犹如一匹驯顺的马,拉着大车爬坡。一批同志回来了,晒得黑黑的,神采飞扬,精力充沛。接着,又走了另一批。整个夏天,一直有人离开,工作却不能停顿。这样一来,保尔就得守在岗位上,一天也不休息。
每年夏季便这样过去了。
保尔不喜欢秋天和冬天:这两个季节会给他的肉体带来许多痛苦。
今年,他盼望夏季快到的心情格外迫切。他不得不暗自承认,精力在一年比一年差,这使他非常苦恼。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明白地说出,工作紧张,困难重重,自己是个残疾人,无法胜任了;要么坚守岗位,直到完全不能工作。他选择了后一条。
专区卫生处处长是个老医生,曾做过地下工作。有一天,专区党委常委会正在开会,这个老医生凑到保尔跟前说:
“保尔,你的气色很不好,去医务委员会检查过没有?健康情况怎么样?八成儿没去过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年轻的朋友,反正你应该检查一下,星期四来吧,下午来。”
保尔太忙,自然没去医务委员会。可卫生处处长没有忘记他,好说歹说把他拉了去。那儿的医生为保尔进行了全身检查。完了,写出结论:
保尔必须立即停止工作,去克里木长期疗养,并进一步认真治疗,否则必将产生严重后果。
在这个结论前面,还有一长串病名,是用拉丁文写的。保尔从中只了解到一点:他的主要病症不在腿上,而在于中枢神经系统严重受损。
卫生处处长把这份医务委员会的决定提交常委会批准。没有任何人反对保尔立即停止工作。不过,保尔自己提议,等共青团专区委员会组织部长休假回来后,他再离开。他担心团委的工作停滞下来。
只剩下三个星期,保尔就要得到一生中的头一次休假了。一张疗养证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
这些日子,保尔加紧工作。他召开专区团委全体会议,并且不顾劳累,把一切安排妥帖,以便走得安心。
保尔要去休养了,要去看看至今没见过的大海。恰恰在临行的前夕,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件事、一件既可恼又可惜的事。
一天下班后,保尔来到党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书柜后面,窗户开着,保尔就坐在窗台上,等着开宣传工作会议。他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不一会儿,有几个人进来了。保尔在书柜后面,看不见他们,不过听出了一个人的声音,那是法伊洛,专区国民经济处处长,高个子,很漂亮,有一种军人的气派,保尔多次听人说,此人爱酗酒,见了漂亮的女孩子就盯住不放。有一次,一个女团员找到保尔,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说法伊洛答应和她结婚,不料同住了一星期,就不理睬她了。在监察委员会里,法伊洛赖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子又没有证据,但是保尔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这时候,保尔听见办公室里的其中一个人在问:
“喂,法伊洛,你的事情怎么样?又有什么新花招了吧?”
是格里博夫在问,他跟法伊洛是一路货色。
法伊洛得意洋洋地说出他如何欺骗引诱,把科罗塔耶娃搞到手,而且讲得非常下流。
保尔感到神经一阵震颤——这是他怒不可遏的征兆。科罗塔耶娃是专区党委的妇女部长,是和保尔同时调到这儿来的,共事期间,他们成了好朋友。她是一个大家都愿意接近的女党员,每一个来求她保护或出点子的妇女,她都热情接待。在同事们中间,她是很受尊敬的。科罗塔耶娃还没有结婚,法伊洛讲的无疑就是她。
保尔站起来,攥紧拳头,只觉得心在怦怦地猛跳。
格里博夫等人要听听细节。于是,法伊洛讲得更下流、更无耻了。
保尔听了,气得浑身发抖,他从书柜后面走出来,冲到法伊洛跟前。
“畜生!”保尔怒喝一声。
“我是畜生吗?你偷听别人说话,才是畜生!”
保尔又说了一句什么,法伊洛一把揪住他的胸脯:
“你敢这样侮辱我?”
说着,喝醉的法伊洛打了保尔一拳。
保尔抓起一张凳子,一下子就把法伊洛击倒在地上。当时保尔没带着枪,法伊洛才算捡了一条命。
于是,就在预定前往克里木的那天,保尔出席了党的法庭。
党组织的全体成员都集中在市剧院里。审判发展成了一场生活道德问题的激烈辩论。法伊洛在法庭上十分嚣张,说保尔砸破他的脑袋,应该判处强制劳动。至于向他提的问题,他通通拒绝回答。
主席要保尔谈谈冲突的情况。保尔讲得很平静,不过人们能感觉到,他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
“发生这样一件事,是因为我当时沉不住气。我做工作,曾经拳头动得多,脑子用得少,但那是好几年以前。这次又出岔子——直到法伊洛脑袋上挨了一下,我才清醒过来。法伊洛干的勾当,是一种丑恶现象,虽然他挨打是活该,但我仍然责备自己的举动,我不明白,一个革命者、共产党员,怎么能够同时又是一个无耻的畜生和恶棍。我永远不会同这种现象妥协。”
党员们以压倒多数通过决议,把法伊洛开除出党,格里博夫由于提供假证词,也受到严重警告。
卫生处处长谈了保尔神经系统的状况,检察员建议给予保尔申诉处分。全场哗然,一致反对,最后检察员不得不撤回了这个建议。
几天后,保尔乘上火车,前往哈尔科夫。经过保尔的再三请求,专区党委同意把他的组织关系转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会。他得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鉴定,就上车了。
阿基姆看了鉴定,只见在“对党无限忠诚”这句话后面写着:“具备党员应有的坚毅精神,只是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容易发怒,不能自制,其原因是神经系统已严重受损。”
“保尔,在这份很好的鉴定上,到底还是给你写了这一条。你别不痛快。有时候,神经十分正常的人也会出这种岔子的。到南方去,把精力恢复一下吧。等你回来,咱们再谈谈你到什么地方去工作。”
阿基姆紧紧握住保尔的手。
保尔来到中央委员会的“公社战士”疗养院。
花园里有一个玫瑰花坛,喷水池中波光粼粼,葡萄棚上果实累累。许多同志都愿意来这里疗养。
年轻的女医生登记下保尔的姓名,并给他安排了一个窗户面对大海的房间。房间里一尘不染,床单洁白得耀眼。
保尔洗过澡,换了衣服,神清气爽。放眼望去,深蓝色的大海,宛如光滑的大理石,庄严而宁静,空空茫茫,消融在远方淡蓝色的轻烟中。熔化般的朝阳,在海面上撒下一片火焰似的金光。
疗养院旁边,是中心医院的大花园。今天保尔又躲到这里来了。在疗养院的头几天,他依然神经紧张,依然头痛不止。教授们一直在研究他这种罕见的复杂病症。叩诊、听诊,反复地进行,使得保尔腻烦了,而且感到疲劳。
今天看样子不用检查了。保尔又躲到花园里看书。离吃午饭还有一个小时,保尔在朦胧的睡意中好像听见了脚步声,但他没有睁眼。“走过来的人一定以为我熟睡着,那他就会走开的。”可是估计失误,摇椅咯吱一响,那人坐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表明是个女的坐在旁边。保尔睁开眼睛,他先看到耀眼的白色连衣裙、晒黑的小腿和羊皮便鞋,然后是头发剪得像男孩似的脑袋,两只大大的眼睛和一排细密的牙齿。这女同志不好意思地笑笑。
“对不起,我打搅您了吧?”
保尔一声不吭,尽管有些不太礼貌。不过,他还在盼着坐下的女同志会走开。
“同志,请问您是疗养院的吧?”
保尔不耐烦地动了动身子,暗想:“八成儿又马上要问我得的什么病,还是我走开吧。”这么一想,保尔口气硬邦邦地回答:
“不是。”
“可我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保尔抬起身来要走,忽然后面响起另一个女人脆亮的声音:
“朵拉,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这是个浅黄色头发的女同志,长得丰满,皮肤晒得黝黑,身上穿着疗养院的浴衣。她在摇椅上坐下,瞥了保尔一眼。
“同志,我在哪儿见过您的。您是不是在哈尔科夫工作?”
“是的,在哈尔科夫。”
“做什么工作?”
保尔决定刹住这段谈话。
“开大粪车。”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这倒使保尔停顿了一下。
“同志,您这种态度,恐怕不算是很有礼貌吧?”
他们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朵拉是哈尔科夫市的党委常委,她后来一再回忆起初次相识的可笑情景。
保尔吃过午饭,在“塔拉萨”疗养院的花园里观看歌舞演出,碰巧同扎尔基不期而遇。
当年的红军战士扎尔基,目前在一个专区党委会的宣传部任职。他在保尔的房间里坐了很长时间。
“你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爱人,而且很快就要有个女儿或儿子了。”扎尔基说。
“哈!那你爱人是谁呀?”保尔感到很突然。
扎尔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相片,给保尔看。
“你认得出吧?”
照片上是扎尔基和安娜。
疗养期没满,保尔便回去了。
他在团中央没有耽搁多少日子,就被派往一个工业专区,担任共青团区委书记,才过了一个星期,他就去给城里的团员积极分子做报告去了。
到了深秋,那天保尔带着两名工作人员,乘坐专区党委会的汽车,前往离城很远的地方。路上,汽车跌进路旁的壕沟,翻倒了。
车上的人都伤得不轻,保尔的右膝盖压坏了。几天后,他被送进哈尔科夫外科医院。医生检查过他肿胀的膝盖后,又看了X光片,决定立即给他动手术。
保尔表示同意。
第二天早上,手术开始了。
“那就明天早上做吧。”主持会诊的胖教授决定。
手术室里,几个人戴着大口罩。镀镍的手术器械闪闪发亮,狭长的手术台底下,有一只大盆。保尔躺到手术台上,教授也快要洗完手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在保尔的后面迅速地进行着。他回头望一眼,护士在安放手术刀、镊子,病房责任医生巴扎诺娃给他解开腿上的绷带。
“保尔同志,您别看,这会刺激神经的。”她轻轻地嘱咐。
“医生,您在说谁的神经?”保尔不服气地一笑。
几分钟后,厚实的面罩遮住了保尔的脸。教授说:
“别紧张,这就施行麻醉。您用鼻子深呼吸,同时数数吧。”
面罩下面传出闷哑而平静声音:
“好的,我也许会说出难听的话来,所以提前道个歉。”
教授忍不住笑了。
几滴麻醉液,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难闻气味。
保尔的生活悲剧就这样揭开了第一幕。养院
阿尔焦姆差点儿把信封撕成两半。展开信纸的时候,他不知怎的,心头怦怦乱跳。眼睛一看到信的头几行字,他就飞快地往下念:
阿尔焦姆!咱俩很少通信。一年才一两次。不过,次数多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你已经转到卡扎京的机车库工作,全家都离开了舍佩托夫卡。你说年龄不饶人,学习很困难,其实你学习得不错。让你脱产当市苏维埃主席,你一口拒绝,这就不对了。你为夺取政权战斗过吧?那就该掌握政权。你应该明天就接过市苏维埃的工作,干起来!
现在谈谈我自己,我的情况不大妙。我经常住院,开过两次刀,流掉不少血,消耗了不少精力,而且谁都回答不出,这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不上班了,给自己找了份新的工作——当病号。我忍受着种种痛苦,结果却是右股动弹不得,身上还添了几处伤。医生最近还发现:七年前,我的脊椎骨受过的暗伤,这可能要我付出极高的代价。但只要能够归队,我准备忍受一切。
我觉得生活当中,掉队是最可怕的事。正因为这样,我才什么都不拒绝,积极配合治疗,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好转,相反,乌云越积越厚。做过第一次手术,我刚能走路,就恢复工作,不料很快又被送回医院。现在我拿到了麦纳克疗养院的入院证,所以明天就要动身去叶夫帕托里。哥哥,你别以为死神会夺走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我的生命力强着吧,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注意保重身体,别一下子干得太猛。要不然,以后党得花大钱给你修理。岁月给我们经验,学习给我们知识。积累起经验和知识,可不是为了一个个到医院去做客。
想你的弟。
阿尔焦姆皱起浓眉,念着弟弟的信。而在这同时,住院的保尔正和巴扎诺娃医生道别。这位女医生一面把手伸给保尔,一面问:
“明天您就动身去疗养院吗?那今天待在哪儿?”
保尔回答:
“朵拉同志马上会来。我会待在她家里,明天早晨她送我去火车站。”
巴扎诺娃认识朵拉,因为她常常来看望保尔。
“保尔同志,咱们说定过,您临走前要跟我爸爸见见面,没忘记吧?您的病情,我已经详细地告诉他了。我想让他为您检查一次。今天晚上就可以的。”
保尔同意了。
当晚,巴扎诺娃带领着保尔,来到她父亲宽敞的工作室。
这位着名的外科专家给保尔作了详细检查。
巴扎诺娃从医院取来了X光片和全部化验单,专家看完后,用拉丁语讲了好长一段话,并一一回答女儿的问题。巴扎诺娃听了以后,脸色变得煞白。这是保尔不可能不发觉的。保尔望着教授谢了顶的大脑袋,竭力想从那敏锐的目光中看出个究竟。然而,教授是不露声色的。
保尔穿好衣服。教授客气地和他告别,说自己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让女儿转告检查结果。
保尔靠在长沙发上,等巴扎诺娃开口。但女医生不知该怎样启齿,她感到非常为难。父亲对她说,保尔体内的致命炎症正在发展,而目前的医学还无法加以遏止。教授反对再做外科手术,他说,“这个年轻人面临着瘫痪的悲剧,但我们没有力量阻止。”
巴扎诺娃作为医生和朋友,觉得不宜如实地说出一切。她谨慎地挑选着字眼,向保尔透露一点实情。
“保尔同志,我相信,叶夫帕托里亚的泥疗,会使疾病出现转机,秋天您就可以恢复工作。”
她这样说着,却忘了对方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她。
“从您的话里,或者确切些说,从您没有说出口的话里,我已经明白了病情的严重性。您该记得,我请求过您,千万要对我实话实说用不着隐瞒什么,我不会晕倒,也不会抹脖子的。不过我真想知道,自己往后会怎么样。”
巴扎诺娃说笑着,把话题引开。
当晚,保尔始终没有了解到实情。
临别,巴扎诺娃轻声说:
“保尔同志,别忘了我们的友谊。您的生活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如果需要我的帮助或建议,您就来信,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的。”
叶夫帕托里亚的天气真是酷热难耐,每个人都晒得黑黝黝的。一批旅客乘上汽车,十多分钟就到了麦纳克疗养院。
值班医生把刚来的人带到各个房间。
“同志,您持有哪个单位的入院证?”他在11号房间门口站住,问保尔。
“乌克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
“那就安排您住这儿,跟埃勃涅同志住在一起。他是德国人,他要求给他找个俄国病友。”医生解释一下,上前敲门。
房间里传出一句不地道的俄语。
“请进。”
保尔走进了房间,放下手提箱,转过身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他正看着保尔,露出和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