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第一个星期,蒙太尼里来到佛罗伦萨,引起了全城不小的骚动。人们都热切地盼望他来解释新的教义,传播爱与和解的福音,医治意大利所受的创伤。在人们心里,他生活严谨、作风正派,是一个高风亮节的人。他受到了全城百姓的爱戴,大家都愿意来听他的讲道。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玛梯尼陪琼玛去听蒙太尼里讲道。教堂里挤满了热心的听众,玛梯尼很担心琼玛那讨厌的头痛病会复发,就提前劝她出来了。他们走出教堂,琼玛说:“我们沿隆·阿诺河走走吧,蒙太尼里从教堂回来会路过那儿。我想仔细看看他有什么变化。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亚瑟死后两天。”
玛梯尼忧虑地看了她一眼,他们已经走到隆·阿诺河边了。她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河水,脸上显出一种玛梯尼最不愿意看到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玛梯尼说:“琼玛,亲爱的,你想让那些悲惨的往事烦恼你一辈子吗?谁在17岁的时候没有犯过错误啊。”
“不过不见得我们大家都在17岁时杀死过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啊。”她无力地回答。
他们默默地过了桥,沿着河岸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
“玛梯尼,我和你交往这么多年,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亚瑟那件事的真相告诉过你。”
“亲爱的,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了,”他很快打断了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是波拉告诉你的吗?”
“是的,是他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你总是为这件不幸的事而忧愁,他恳求我做你的知心朋友,想尽一切办法使你忘记那件事。我已经尽力做了,亲爱的,尽管我没有成功,但是我确实尽力了。”
她把目光转向他,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的友谊,我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可是,波拉没有把蒙太尼里的事情告诉过你吗?”
“没有,我不知道蒙太尼里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只告诉我关于那个间谍的全部情况,以及关于……”
“以及关于我打了亚瑟和他投河自杀的事,对吗?好吧,现在我把蒙太尼里的事情告诉你吧。”
他们又转回身朝着蒙太尼里马车将要经过的那座桥往回走。琼玛说话时,眼睛仍凝视着河水。
“那时候,蒙太尼里是亚瑟的神父,他也是比萨神学院的院长。他们两人相敬如宾,就像一对恋人,远远超过了师生的情谊。后来,发生了间谍的事情之后,亚瑟投河自杀了。第二天,我父亲和亚瑟的异母兄弟,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达森纳船坞打捞他的尸体,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屋里,回想我曾经做过的事情……”
她停了片刻,继续说,
“傍晚的时候,亚瑟班里的一个学生来我这里。他说,波拉已从监狱寄出第二封信,信上说他们已经从狱卒那儿听到卡尔狄的事,知道亚瑟是在忏悔时被他骗的。当时,我更加后悔不该打亚瑟。第二天早晨,蒙太尼里神父来找我父亲,我父亲不在,我对他说:‘我是华伦医生的女儿,我要告诉你,是我杀害了亚瑟。’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他像一个石头人似的呆立在那儿听着,等我说完了,他才说:‘你安心吧,我的孩子,杀害他的是我,不是你。我欺骗了他,他发觉了。’说到这里,他转身走了,再没有说一句话。后来,我听说,当天晚上,他难过得昏倒在街上。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把全部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马上把我带到英国,他这么做是为了使我不再想起这件伤心的事情,他怕我也会因此而跳河。事实上,我曾有一次要这么做,但是后来,我们发现父亲患了癌症,我得照顾他,我不能抛弃父亲不管哪!父亲去世后,我还得照顾我的几个弟弟,直到我大哥有力量教养他们。这时,波拉来了,起初我们几乎害怕见面,因为我们都愧对亚瑟。我想是共同的痛苦,使我们俩人结合了。”
玛梯尼微笑着摇摇头。
“也许你是这么想,”他说,“可是波拉却是对你一见钟情啊。哦,那边马车过来了。”
马车过了桥,在隆·阿诺河畔的一幢大厦前停了下来。很多人早已聚集在门前,等着瞻仰蒙太尼里的风采。他在布道时那激动的表情,现在已经完全消失,阳光照射在脸上,那些焦虑和疲惫的皱纹就暴露无遗了。他下了马车,闷闷不乐地迈着沉重、疲倦的步子走进屋里。琼玛转过身,慢慢地向那座桥走去。
“我总是感到纳闷,”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啊,真奇怪,他们俩人的相貌有些地方长得十分相像。”
“哪两个?”
“亚瑟和蒙太尼里。亚瑟一点儿也不像勃尔顿家的人。亚瑟的母亲,是我所认识的最温柔的一个女人。亚瑟和她一样,脸上都有一种超越世俗的表情。而且她似乎一直有些害怕勃尔顿一家,像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他们手里似的。”
“可能他发现了他母亲的什么隐私——或许这就是他自杀的原因,和卡尔狄的事没有一点关系。”玛梯尼劝解道。这是当时他所能想起来的唯一的一句安慰话。
他因急于劝解琼玛,情急之中握住了她的手。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冷淡、拉长音的说话声,原来是牛虻和列卡陀医生从河边走来。
“蒙……蒙太尼……里大人,”那声音有气无力地嘟哝着,“已经高尚得不配住在这个尘世上了。应该客客气气送他到下面那个世界去。我深信,那边一定有很多老鬼从来没有看见过‘诚实的主教’这种玩意儿!那些鬼所喜欢的就是这些新奇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列卡陀医生问,那声音里好像有些愤怒。
“从圣经上看到的,亲爱的先生。如果福音书上说,最有地位的鬼也喜欢那种奇怪的拼合物。现在你看,诚实与主……主……主教拼合在一起,就像小虾与甘草拼在一起一样,让人觉得不舒服。啊,玛梯尼先生,波拉太太!”
玛梯尼转过身来,只见牛虻嘴中叼着一支雪茄,纽扣里插着一朵从花店里买来的鲜花,一只套着手套整齐而且瘦长的手正向他伸过来。他们握着手,一个是和蔼可亲,另一个则面带愠色。这时列卡陀慌忙叫了起来:
“波拉太太是不是不舒服?”
琼玛的脸像纸一样的白,全身都在发抖,显然是因为心脏剧烈跳动而引起的。
“我要回家。”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叫来一辆马车,玛梯尼也上了车,护送她回家。当牛虻替琼玛拿起被车轮勾住的斗篷时,突然抬头往她脸上看去。琼玛神色十分恐慌地向后退缩了一下。
“琼玛,你怎么啦?”他们的车子启动后,玛梯尼用英语问她。琼玛转过脸来对他说:“你说的对,回顾可怕的往事,有百害而无一益。这种回顾让我有点神经错乱,在每个人脸上我都会看到亚瑟的影子。刚才那个讨厌的家伙走过来的时候,我竟认为是亚瑟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