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虻的住处在罗马门外,离绮达的寓所很近。他的生活方式显然有些锡巴里斯(意大利南部古代希腊城市,居民以奢侈逸乐驰名)人的派头。虽然他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太奢华的物品,但所有陈设布置均十分精美雅致,盖利和列卡陀看了深为惊讶。总的说来,他和大家还算处得来。他殷勤、友好地对待任何人,对玛志尼党的成员更不用说。但是,他对琼玛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老是设法躲着她。玛梯尼为此对他十分反感,再加上他们俩人性格不同,从一开始彼此之间就存有憎恶。而玛梯尼的这种憎恶很快就发展成仇恨了。
不过,琼玛是一个非常公正的人,她不会因为牛虻对自己没有好感而否定他为革命工作所作出的贡献。
一天,玛梯尼一脸怒气地来到琼玛家。
他从衣袋里掏出带来的文稿。
“又是一本新编的小册子么?”琼玛问。
“这是昨天列瓦雷士交到委员会来的,愚蠢透顶,委员会肯定不会同意出版的。你还是自己看看吧。”
那是一篇讽刺文稿,是针对当时整个意大利狂热的崇拜新教皇而写的。文章的讽刺风格刻薄狠毒,充满敌意。尽管琼玛不欣赏那种风格,但她不得不承认那种批判是正确的。
“我很赞同你的看法,这篇文章不是一般的狠毒。”她放下那篇稿子说,“可是他的批判的确非常公正。”
“那么你同意我们把它印出来吗?”
“啊!那是另一回事。这样尖刻的讽刺,会得罪很多人。但如果他愿意把人身攻击的那部分删掉,这就会成为一篇十分出色的政治评论。想不到他会写得这么好,尤其是这一段,他把意大利比作一个酒鬼醉汉,抱着一个偷儿的脖子在哭,而那偷儿正在伸手掏他的衣袋,真是精彩极了。”
“琼玛!这恰好是全文中最糟糕的地方!我就是专为此而来的,请你去和他谈谈,劝他把文章的语气放缓和些。”
琼玛虽然有点儿不愿意见到那个牛虻先生,但还是接受了这个任务。她去了牛虻的住处。
牛虻正坐在一张摆满鲜花和凤尾草的桌子旁,心绪茫然地看着地板,面前放着一封已经折开的信。一只牧羊犬趴在他的脚边。当琼玛敲门进屋的时候,牛虻赶忙站起身,有点儿不自然地向她礼貌地鞠了一躬,面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过于客气了,”他说话时神色极为冷峻,“其实,有话要找我谈,只需告诉我一声,我就会去登门拜访的。”
“委员会差我来拜访你,”琼玛开了腔,“他们对你写的那篇文章有些不同看法。”琼玛看到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马上说明来意。牛虻又一次向她鞠躬,并给她搬过一张椅子。
“我早就料到会如此。”牛虻微笑着坐在她的对面。
“大多数委员认为你写的文章非常值得钦佩,但语气过于激烈,怕会伤害人,而且还会吓跑那些想要支持和帮助我们的党外朋友。”
牛虻从花瓶上摘下一朵菊花,开始慢慢地一片一片地撕扯着那白色的花瓣。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从琼玛的心头掠过,这种姿势似曾相识。
牛虻耸耸他的肩膀,扯下一片花瓣塞到牙齿中间。“我想你弄错了,”他说,“关键在于你们委员会究竟让我来这儿干什么?据我所知,要我来是为了揭露和嘲讽那些耶稣会派的教士们。现在我已尽我所能地完成了任务。”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没有人怀疑你的能力和良好的动机。只是委员会担心,这篇文章也许会伤害到自由派人士。这种情况,从政治策略上考虑,委员会认为是不够稳妥的。”
“我现在才明白,我只有把攻击的矛头放在你们认可的那群教士身上,才可以纵论畅谈,讲出真理。当然,委员会的决议我应当尊重,但我仍然认为,委员会不该把矛头仅仅指在耶稣会身上,却忽视了站在中间的蒙……蒙……蒙太尼里主……主教大人。”
“蒙太尼里?”琼玛复述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指的是布列西盖拉教区的主教吗?”
“是的,新教皇刚刚提拔他当红衣主教。我这儿有封信说到他,你愿意听听吗?信是我在边界那边的一位朋友写来的。”
他大声朗读那封一直放在膝盖上的信,突然,他非常厉害地结巴起来。
“不……不久之后……你……你将有幸……遇……遇到我们最凶……凶恶的一个敌人,红……红衣主教罗伦梭·蒙……蒙太……尼……尼里,也就是布列西……盖……盖拉的主……主教。他……”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念,念得慢悠悠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倒是不再结巴了。
“他将于下个月到塔斯加尼来,此行负有调解的使命。他将先在佛罗伦萨逗留三个礼拜,用来讲道,接着去塞纳和比萨,然后取道辟斯托亚回到罗玛亚省。表面上,他属于教会中的自由派,而且与教皇和范勒蒂大主教私交极好。事实上,他是耶稣会的一个棋子。他此行的使命是要把人们对新教皇现有的热忱巩固下来,不让它冷下去,而且要牢牢地吸引住大众的注意力,一直持续到大公爵在耶稣会派的代理人要交上去的那份计划书上签完字。至于计划书的内容,我目前还无法得知。”
牛虻放下手中的信,眯起眼睛坐在那儿看着琼玛,等她说话。
“那人信中所说的可靠吗?”她问。
“这个写信的人是我的老朋友,1843年那批老同志之一,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再说他所处的地位对于打探这类消息非常方便。”
“那么说写信的是梵蒂冈一位有官职的人了。”这个念头在琼玛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原来你还有这种地下关系啊?我早就猜到几分了。”
“这完全是封私人信件,”牛虻接着说,“你当然清楚,这种消息是需要你们委员会的同志保守秘密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关于这本小册子的事,你是否已经同意略加修改,稍微缓和语气,或者……你不觉得过分的刻毒,也会使文章变得乏味吗?”
牛虻迅疾地扫了她一眼,目光是那么锐利,接着大笑起来。
“啊,你这位太太分明是那种可怕的人,你的话总是对的!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不改变尖酸刻薄的做法,那么我早晚会变得和格拉西尼太太一样乏味,是吗?”
“我可以肯定,你要是愿意删去人身攻击那部分,委员会是会同意印刷的。当然啦,尽管他们大多数人对文章的观点持有不同看法,但我深信这篇文章能够发挥很大的战斗作用。可你一定要收起你那种刻毒的口吻。即使你论述的事情是要给读者一剂苦口良药,那也没必要一开始就用某种形式去恐吓他们。”
牛虻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我投降了,太太,但是下一次我是坚决不会放手的。当那位无可挑剔的红衣主教大人光临佛罗伦萨的时候,谁都无法阻止我尽情地讽刺一番。”
“最稳妥的办法还是你自己去和委员会的同志们协商一下,”说着,她站了起来,“他们对此究竟还有什么意见,我也是无法预料的。”
“那么你自己的意见呢?”他也跟着站起来,倚着桌子,拿过菊花把脸贴上去,等待她的回答。
她稍事犹疑,往日一些不幸的回忆,使她非常痛苦。“我也说不清楚。”她还是开口了,“许多年以前,我对这位蒙太尼里先生的事情是有所耳闻的。当时,他只是一名神父,在我孩提时代所在的那个省里当神学院院长。我从一位……一位十分了解他的朋友哪里知道他不少事情,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现在他已经变了。很多人都是在不加节制的权力中走向腐败的。”
牛虻从花束中抬起头来,一脸坚毅地看着她。
“不管怎样,蒙太尼里先生即使不是流氓,也是一个被流氓玩弄的工具。这对我、对边境那边我的那些朋友都没有什么不同。好比一块障路石,必须将它一脚踢掉。很抱歉,太太!”他按响了铃,并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房门口,开门让她出去。
“叫你来看我,太太,这太客气了,让我叫辆马车来好吗?不要。那么再见。碧安珈,麻烦你把厅堂的门打开吧。”
琼玛来到街上,边走边想:“‘边境那边的朋友’——他们是些什么人呢?他如何将那块障路石从道中间一脚踢掉呢?只是用讥讽的方法吗?为什么他说话时眼中会露出凶狠的光呢?”一连串的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