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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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古诗十九首》“清婉”说

一般学者注意到胡氏“神韵”的核心元素乃“清”范畴,但其在倡“清”的同时,也提出“婉”范畴。他说:“清者,超凡绝俗之谓。非专于枯寂闲淡之谓也。婉者,深厚隽永之谓,非一于软媚纤靡之谓也。”(《诗薮·外编》卷四)“清”、“婉”也代表着两种古诗审美形态,其“神韵”是否包含这两种审美形态?胡应麟语焉不详,但从胡氏推崇汉诗甚于唐诗、推崇古诗甚于律诗来看,其倡导的诗歌“神韵”应包含“婉”。他把古诗分为两类风格:“古诗轨辙殊多,大要不过二格。以和平、浑厚、悲怆、婉丽为宗者,即前所列诸家;有以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储、韦、柳。”(《诗薮·内编》卷二)可以说这正对应其所倡“婉”与“清”。如果说严羽的“优游与痛快”是对李白与杜甫诗歌审美风格的概括,则胡氏以“清”囊括六朝以后的诗歌经典,将“婉”解释为“深厚隽永”,也是对六朝之前古诗经典审美形态的提炼,更显示出其诗论纵贯古今的开阔视野、宏观圆照的胸襟与高度的理论概括能力。遗憾的是,胡氏的《诗薮》重视诗歌审美概念的提出,但对概念之间关系的阐述多语焉不详,其中的论述也有相矛盾与联系不够紧密之处。然而,正是中国诗论的这些特点,为后来的阐述者提供了极大的空间。胡氏的《诗薮》主要以盛唐为尊,以唐代诗歌为中心标本,关注“清”范畴的构筑。由于相较于“清”范畴,其对“婉”的阐述不够充分,重视不够,只是鳞爪隐现,这也就造成现代学者一谈及胡应麟,就专注于他的“清”,认为其“神韵”的核心只在“清”。

“婉”乃《古诗十九首》最突出的审美品格,历代诗论多有涉及。早在南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就认为古诗“婉转附物,怊怅切情”,钟嵘《诗品》称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唐代皎然《诗议》认为其“雅得和平之资,深远精密,音律和缓”,“旨全体贞,润婉而兴深,此其所长也”,“而《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宋代吕本中称其“诗皆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张戒的《岁寒堂诗话》也认为“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可谓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也”。元代杨载认为其“悲欢含蓄而不伤,美刺婉曲而不露”;方回则认为其“自然混成”。明代徐祯卿认为其“温裕纯雅,古诗得之”;王世贞认为《古诗十九首》“说理不如《三百篇》,而微词婉目,遂足并泻,是千古五言之祖”;孙鑛认为“《十九首》,宏壮、婉细、和平、险急,各极其致,而总归之浑雅”;钟惺、谭元春认为古诗“雍穆平远”,“十九首”“温和冥穆”,更在众古诗之上;陆时雍更以“正之不足而旁行之,直之不能而曲效之”的“托”来解释“《十九首》作为‘诗母’微而能通,婉而可讽”的经典价值。直至清代,王夫之称赞古诗“婉娈中自矜风轨”;陈祚明云:“《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沈德潜谓其“或寓言,或显言,反复低回,抑扬不尽,使读者悲感无端,油然善入”;方东树认为其“陈义古,用心厚”,“古人用意深微含蓄,文法精严密邃”。对《古诗十九首》审美价值的评论,虽然各朝各代各人使用的词语各有不同,但“婉转、润婉、深远、婉曲、含蓄、婉细、平远、温裕、温和、婉娈、深微、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等的基本内涵是接近的。胡应麟以一“婉”字提炼出《古诗十九首》的审美特征,体现出其诗论超越感性认识的理论提炼,进而将“婉”上升为一种诗歌审美范畴,其价值与意义不言而喻。胡应麟的“婉”与“清”一样,涵盖很广,“和平、浑厚、悲怆、婉丽”均可归于“婉”。胡氏拈出“婉”字涵盖了历代诗论家对包括《古诗十九首》在内的五言古诗审美形态的认识,更体现其高度的理论总结性,其诗论的理论价值毋庸置疑。

胡氏从学诗的角度指人以门径,教人明辨各种诗体的创作原则与审美标准。胡氏认为:“凡诗诸体皆有绳墨。”(《诗薮·内编》卷三)古诗与律诗有不同的写作规范与审美标准,即使同为律诗的五言律与七言律诗,同为古诗的五言古诗与七言古诗,其创作原则和审美标准也各不相同。在各种古诗体中,胡应麟认为“古诗之难,莫难于五言古”,因为“五言古意象浑融,非造意深者,难于凑泊”(《诗薮·内编》卷五)。凡此种种论述,均针对诗歌创作而言。受严羽诗论观点的影响,胡氏认为学诗应取法于盛唐,因为它有法可循。在胡应麟眼中,汉诗只可远“悟”,不可近“学”。胡应麟也试图在“体格声调”与“兴象风神”的不同层面上解析汉代五言古诗的美妙,但他发现不论是在“体格声调”上,还是在“兴象风神”上,汉代五言古诗都达到了“无意”、“无迹”、“无执”、“天成”、“自然”的“神化”境界。《古诗十九首》更是“清”、“婉”兼备,“矜持尽化,形迹俱融”,达到了中和、自然的全美,即其弘扬的“神韵”之境,如《诗薮》中多处论及古诗,其云:

古诗,调极和平而格绝高远。

古诗自质,然甚文;自直,然甚厚。

至古诗和平淳雅骤读之极易,然愈得其意,则愈觉其难。盖乐府犹有句格可寻,而古诗全无兴象可执,此其易也。

古诗短体如《十九首》,长体如《孔雀东南飞》,皆不假雕琢,工极天然,百代而下,当无继者。

第汉诗如炉冶铸成,浑融无迹;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汉之诗也。

汉人诗,气运所钟,神化所至也,无才可见,格可寻也。

故古人之作,往往神韵超然,绝去斧凿。

对汉代五言古诗,特别是对《古诗十九首》这一极品中的极品,胡应麟也如严羽般,只能将其高高挂起,作为其诗学的最高理想与典范仰视着,并充满惊奇地赞叹:“诗之难,其《十九首》乎。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盖千古元气,钟孕一时”,“故能诣绝穷微,掩映千古”。“至《十九首》及诸杂诗,随语成韵,随韵成趣,辞藻气骨,略无可寻,而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

明代诗论继严羽推崇《古诗十九首》为“第一义”后,王世贞、胡应麟、许学夷、贺贻孙等人进一步在审美阐释中“神化”《古诗十九首》。如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中虽认为“《风雅三百》、《古诗十九》,人谓无句法,非也;极自有法”,但又强调其“无阶级可寻耳”,因为其达到了“人能之至,境与天会”的至高境界。许学夷认为其“有天成之妙”,贺贻孙更认为《古诗十九首》达到了“无迹、无端、无缝”的“化境”(后有专章论述)。直至后来,清代诗论也认为“《十九首》之旨,固无有能析之者”(徐增),“古诗十九首如无缝天衣,不可学己”(方东树),对于《古诗十九首》诗法的“无迹可求”、“不可寻枝摘叶”、“得之无意”、“无意于工”的认识是相同的,“浑然天成”成为五言古诗的审美典范。对《古诗十九首》“天成”、“不可解”的认识在明末清初甚至达到了一种“迷信化”的程度。周作人在自编的文集《苦竹杂记》中,记载了一则有关明末清初金圣叹的逸事,在此录下,仅供参考。(对于金圣叹与《古诗十九首》的研究,后有专章论述)

闲步庵得《第四才子书》,有西泠赵时揖声伯序;又贯华堂评选杜诗总识十余则,多记圣叹事,今录其七八九则于下:

邵兰雪(讳点)云,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唯不可说《古诗十九首》,先生遂以为戒。后因醉后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而绝笔矣。明夷辍讲,青草符言,其数已前定也。

……

赵晴园圣叹同时,所言当较可信,廖柴舟著传中说及《古诗十九首》与圣叹释义,盖即取诸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