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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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胡应麟《诗薮》与“神韵”说

胡应麟的《诗薮》是一部内容丰富、体系庞大、集大成的诗歌专论,其系统性、逻辑性堪称历代诗论之最。胡震亨的《唐音癸籤》云:“胡诗薮,自骚、雅、汉、魏、六朝、三唐、宋、元以迄今代,其体无不程,其人无不鹭,其程且鹭,亦无弗衷……吾尝谓近代谈诗集大成者,无如胡元瑞”;马上巘的《诗法火传》中也曾说,“宋元迄明,诗话近几百种,……至衷论周密,见地深确,谈诗家集大成者,胡元瑞一人而已”;吴淇也说,“古今论诗者,不下百家,而洞晓古今诗家之渊源,钟嵘之后,唯胡元瑞能识其大”。许多专家学者对其诗学思想都有深入的研究,在前面章节的“辨体”批评中,我们也谈到了他的贡献,本部分仅截取其诗论中涉及古诗或《古诗十九首》的评论来看胡氏的神韵说。

严羽的《沧浪诗话·诗辨》将诗之法归结为五方面:“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将“气象、兴趣”掺入诗法。在“法”外,他又力倡“悟”,奠定了神韵说的理论基础。“前后七子”诗论中倡导的“格调”更有“神韵”的味道,但其对“神韵”的内涵语焉不详,更将“格调”与“神韵”混为一谈。

胡氏诗论从诗歌结构层面清晰地厘清了“格调”与“神韵”的区别与关系,在前人诗法基础上将之分内、外两层。胡应麟认为:“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畅;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明,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镜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不容强也。”(《诗薮·内编》卷五)从字里行间,我们首先可以推断,其“神韵”的核心元素乃“清”范畴,论中“水”、“镜”、“澄”和“明”等词都与“清”的内涵有关。

“体正格高,声雄调畅”(格调)乃诗歌表层的外在形貌,是“有则可循”的,是有具体规范与标准(“法”)的;而“兴象风神”(神韵)乃诗歌的内在气质,是诗之核心价值所在,是“无方可执”的“悟”的产物。

尽管胡氏的《诗薮》并未清晰界定“神韵”的内涵,但从其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探究其对“神韵”的理解。《诗薮》中将体格声调喻为“水与镜也”,将“兴象风神”喻为“月与花也”,“水澄镜明”才能“花月宛然”。胡氏的“水镜”与“花月”之喻正源于严羽所推崇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胡氏所追求的“矜持尽化,形迹俱融”的境界正合于严羽所推崇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诗歌理想。在胡应麟看来,诗歌“无方可执”的“兴象风神”就是孕育在“有则可循”的“体格声调”之中,当诗歌的外在形貌达到了“体正格高,声雄调畅”,与诗歌的内在精神气质即“兴象风神”就会融为一体,“矜持尽化,形迹俱融”为其弘扬的“神韵”之境。

胡应麟是明代主流诗学的集大成者,可以说是明代“七子”从“格调”说走向“神韵”说的一个小结。“神韵非但是胡氏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而且是一个高位的概念,与他对诗歌的审美理想紧密联系在一起。”胡氏的诗论中使用“神韵”这一概念多达二十余次,于格调之外力倡神韵,其诗论完善并提升了复古派的“格调”说,启发孕育着清代的“神韵”说。

胡应麟整个诗学思想的基石属于与中国传统审美心理密切相关的“清”这一范畴。胡氏在诗学中大倡“清”范畴,认为:“诗最可贵者清,然有格清,有调清,有思清,有才清。才清者,王、孟、储、韦之类是也。若格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胡氏以“清”为诗之最贵,并以“清”和“凡”、“冗”、“俗”对举,倡导超群独拔,纯净清空,有雅趣而不落入流俗的诗歌审美情趣。胡氏还区分了不同类型、不同层次的“清”,“王、杨之流丽,沈、宋之丰蔚,高、岑之悲壮,李、杜之雄大,其才不可概以清言,其格与调与思,则无不清者”。在胡氏的诗学思想中,“清”已不是一种风格特点,而是一种诗歌审美的理想与境界,并由“清”引申出多种与“神韵”有关的审美形态,如“绝涧孤峰,长松怪石,竹篱茅舍,老鹤疏梅,一种清气,固自迥绝尘嚣。至于龙宫海藏,万宝具陈,钧天帝廷,百乐偕奏,金关玉楼,群真毕集,入其中使人神骨泠然,脏腑变易,不谓之清可乎!故才大者格未尝不清,才清者未必能大”(《诗薮·外编》卷四)。胡氏认为,只有能迥绝尘嚣、超凡绝俗,使人神骨泠然、脏腑变易的诗歌,乃为“清诗”。胡氏还以“清”为核,囊括历代各种风格特点的“清诗”:“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羲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婉。”胡应麟赋予“清”前所未有的意义,把“清”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扩大丰富了“清”范畴的内涵,体现了其对“格调”说的完善与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