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走向“经典”之路:《古诗十九首》阐释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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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神韵”内涵概述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明确提出:“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可以说,这个观念开启了明代诗坛的复古之风。《古诗十九首》在严羽的诗学思想中代表了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灵悟倾向,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一种“无迹可求”的韵味,也就是诗歌美的极致,即“入神”。不过,严羽在骨子里以“盛唐”为法,他虽然把包括《古诗十九首》在内的汉魏古诗作为诗歌“第一义”中的最高义而加以推崇,但他并没有对“十九首”作过多探究。《古诗十九首》研究第一次真正的高潮是在明清时代。相比较而言,明代诗论重在对《古诗十九首》审美价值的探讨,而清代诗论更偏向于对其“温柔敦厚”之诗教价值的认识(在经学阐释部分已述及),这种现象与时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种因素有关。虽然清代出现的大量《古诗十九首》专论,推动《古诗十九首》的研究成为显学,但对《古诗十九首》原创性的审美阐释却多出现在明代,特别是明清之际。明代诗论大量涉及《古诗十九首》的审美阐释,一些诗论家通过对《古诗十九首》文本的细读而提出诗学概念与范畴,如钟惺和谭元春的“厚”、陆时雍的“托”、胡应麟的“婉”等。而明清之间一些大家进而构建自己的诗学理论,诸如胡应麟的“神韵”说、贺贻孙的“化境”说、金圣叹的“辞达”说等。为了深入探讨,以下三章以点带面,选取最有原创性与理论性的审美阐释文本,作《古诗十九首》阐释文本的细读批评,以期进一步对中国诗学理论进行反思。本章内容以胡应麟的《诗薮》为例,主要围绕“神韵”说,探讨《古诗十九首》作为诗歌经典的审美价值与意义。

明代有众多的诗歌流派,其诗歌理论多是围绕着“师古”与“师心”展开论争而发展演化的。“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以李梦阳、何景明与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前后七子”执耳复古,兴起拟古大潮,传续达一百余年之久,复古派们论诗也从最初的“格调”理论走向了“神韵”说。

明代严羽诗论盛行,诗论家们无不受其影响,其所倡导的“师古、兴趣、妙悟、别才别趣”等诗学思想在明代全面开花,各位诗论家从不同层面挹其鲜润,有所发见。如李梦阳在倡盛唐“格调”的同时,对古诗的审美价值也有所论述,认为:“古诗之妙在形容耳,所谓水中镜花,所谓人外之人,言外之言。……形容之妙,心了了而口不能辨,卓如跃如,有而无,无而有。”(《空同集》卷六十一“论学下篇”)王廷相亦云:“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也。”(《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这些论调明显为承接严羽的诗学思想而来。

“后七子”之谢榛在《四溟诗话》论格时称:“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相比较而言,他更重视“兴”。谢榛认为:“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他多次使用“悟”、“入神”、“入化”等概念,强调诗作的“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妙在含糊、方见作手”。在很大程度上,这种观点可以视为严羽“兴趣”说的深入与发展。

王世贞则说:“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岐级可寻,无色声可指。”这更与严羽所说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一脉相承,使明代所倡导的“格调”说更有着“神韵”的味道。

真正拈出“神韵”概念,以“神韵”论诗的应该是明代嘉靖时期的薛蕙、胡直以及明代万历以后的车大任、胡应麟、钟惺和陆时雍诸人。蒋寅认为“胡直是现在我们知道的最早标举‘神韵’的人”,而不是学界所认为的胡应麟始用“神韵”论。胡直《西曹集序》有云:“诗不专壮,贵在神韵。虽然,世之语神韵者希矣。”胡直将“神韵”看做诗歌审美更深层的标准,而薛蕙力倡“清远”为“神韵”。明代万历间的车大任论曰:“三百篇尚矣,降而是骚、而汉魏、而六朝、而三唐,其体愈新,其变愈极。无亦世代使之然欲?要之神韵,则千古一辙。”车大任此说已将“神韵”作为各体诗歌审美的内涵要求,认为“寓悲怆于和平,蕴神奇于浑朴”的卢子明诗,“大都神韵居多”。

《四库全书总目》称,陆时雍《诗镜总论》“大旨以神韵为宗、情境为主”。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以“一往神韵,行乎其间”作为“诗之佳”的标准,还着重论述“韵”的内涵:“物色、意态、情事、风致、语气、体势”等无数不包,而“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犹夷,风致在于绰约,语气在于吞吐,体势在于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此外,陆时雍不仅详细地阐述了“神韵”的产生过程,更强调韵于诗之重要价值,其云:“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

蒋寅先生认为,元代“神韵”已用于诗文评,其审美内涵到明代中叶基本已定型,至迟在胡直的诗论中已有较成熟的理论概括。同时,他也承认“对神韵的意蕴虽无明确解释,但从上引文字来看,他的‘神韵’是比‘气骨’更内在的品质”。实际上,在明代的诗论中,“神韵”内涵常常如神龙飞跃,见首不见尾,各有见解。直到清代,袁枚受胡应麟诗论影响,把作诗法明确地简化为外在“体格”与内在“神韵”两端,认为:“论诗讲体格二字固佳,仆意神韵二字尤为要紧。”较为清晰的是,沈德潜主张:“予惟诗之为道,古今作者不一,然揽其大端,始则审宗旨,继则标风格,终则辨神韵,如是焉而已。予向有古诗、唐诗、明诗诸选,今更甄综国朝诗,尝持此论,以为准的。窃谓宗旨者,原乎性情者也;风格者,本乎气骨者也;神韵者,流于才思之余,虚与委蛇,而莫寻其迹者也。”他从性情、气骨、神韵三个层面论诗,不管两层还是三层,在一种结构关系中谈论“神韵”一词,内涵是比较容易明确的。

现代学者在古人研究的基础上,对神韵的内涵也有争论。蔡钟翔先生认为神韵是“古淡清远的意境”;吴调公先生在其著作《神韵论》总论中则说“神韵的主要内涵是指诗味的清逸淡远”;叶嘉莹先生也说:“总清远二妙,则为神韵”;钱钟书先生亦评述道:“神韵乃诗中最高境界”,“优游痛快,各有神韵”,“神韵非诗品中之一品,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至善尽美”。另有学者认为“清真”之美是神韵美的本质特色之一。现代学者的观点大多为对古代诗论家诗学思想的提炼总结。

清远、清真、清淡或清婉,无论古代诗论与现代学者对于“神韵”的内涵怎么理解,都离不开一个“清”字。蒋寅谈道:“‘清’自始至终都是与古典诗歌的终极审美理想相联系的一种趣味,这决定了它在古典诗学中的重要地位。‘清’在中国古典诗学中既是构成性的概念,与诗的本质论、创作论相关,又是审美性的概念,与诗的风格论、鉴赏论相联系;它集中地体现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情趣和审美倾向,并在某种程度上与古典艺术的终极审美理想相联系。”那么,胡应麟的《诗薮》怎么理解“神韵”?它与《古诗十九首》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