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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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庭梧与松柏

嘉靖改元,万象更新,蛰居桃花坞不问世事的唐伯虎,也以《嘉靖改元元旦作》七律一首,以资庆贺:

“世运循环世复清,物情熙物咸亨;一人正位山河定,万国朝元日月明。黄道中天华阙回,紫微垂象泰阶平;区区蜂蚁诚欢喜,鼓腹歌谣竟此生。”(注一)

宁王事败,正德南征时,他在《兵胜雨晴》中写道:

“……天子圣明成大庆,野人欢喜得残生,遭盛事须歌颂,惭愧无才达下情。”

两首诗,同样有点应时应景的意味,或为地方大吏征集进呈之作。但对唐伯虎而言,后者含有表态避祸的成分,前者则庆幸一个黑暗时代的过去,受聘宁王所造成的阴霾,从此烟消云散,“鼓腹歌谣竟此生”,是他真正的愿望。

欢欣之余,这位桃花庵主当即搦管在妻女环绕、贺客祝福声中,挥洒成一幅《千山万木图》(注二)。重叠如屏的峰峦,在参差万木的拥簇中,显得崇高而神秘。山树之间,隐含着浓浓的烟雾,黄茅遍地,予人一种杳无人迹的荒寒之感。祝枝山在画中题:

“……乔林草偃知藏虎,阴壑风腥定有蛇。驻马不堪回首望,孤云飞处是天涯。”诗画辉映,愈发引人生出一种世外之想。

然而,在这欢欣鼓舞的嘉靖元年,季秋之后,苏州士林,就没有见过另一位才子文徵明的踪迹。

依照往例,每届乡试之年,经过日夜的寒窗苦读,往返金陵的劳碌奔波,再加以黄榜落第的无情打击,在场屋间煎熬了二三十年的文徵明,总有一阵缠绵病榻。到了菊黄蟹肥的深秋或初冬时分,在酒的滋润和诗友的召唤下,开始拖着羸弱的身子,登高赏雪,或陪同同样落魄而归的忘年好友王宠,到楞伽山麓的治平寺小住。

尤其自正德十五年前后,长子文彭与王宠同在治平寺中跟蔡羽学古文,文徵明、汤珍和袁表、袁袠兄弟,更时往饮宴。诗酒之中,文氏父子对王宠的才华和颇有魏晋古风的诗文、虞世南风格的书法,都大为赞赏。

文彭得同窗之便,不断地向王宠索求所临的真行草各体书法,到了十六年十月,竟积成十册之多。从文彭的书跋中,不难见出时年二十八岁的王宠书法成就,以及和文氏父子的深厚情谊:

“家君每称述履吉先生翰墨精美,结构圆熟,深得永兴遗意,尤为世所推重;予亦最爱之,相乞无已。兹成十册,为其生平用意之作。此系雅翁一时神来,拈毫托素,如渔郎偶入花源,景色殊胜,使之再入,不可复得矣。……”(注三)

就在文彭为跋盛赞王宠法书前后,乃父文徵明则为王宠七首清新的五古所沉醉。《舟中望灵岩》、《虎山桥》、《登玄墓》、《宿僎上人房》……文徵明吟哦玩味,爱不忍释,一一和韵:

“……闲心会空寂,尘世思欲避,所以高世人,往往轻禄位。转首昔人非,举目溪山异,衰盛故相寻,欢娱不容意;同是百年期,何须叹荒弃。”——《光福寺》(注四)

受到王宠灵明而一无俗虑诗意的感染,加上近年新从世事的体验,文徵明自觉和韵时不但灵思泉涌,字里行间,也自然充溢着一种远离尘嚣的心志。

由于这些诗句的日夜萦怀,他的思想,似乎也正从入世蜕变为出世,因此,文徵明这七首次韵之作,看来也颇有里程碑的意味。十月十六日,他棹船到盘门送客,回到停云馆中,时将夜半。为这些诗句和灵思所驱迫的文徵明,顾不得身体的疲累和初冬的寒意,张灯挥翰,再一次写下次韵王氏游玄墓等五古七首。

到了嘉靖元年初冬,石湖、楞伽山依旧,治平寺中,却不见文氏父子的踪影。直至寒梅已含苞待放的腊月,王宠也只能拖着病体,形影孤单地揽镜自照自吟:

“闭户十日病骨僵,手龟发面色苍,朱颜绿鬓不相待,俯仰天地为凄凉……”——《病起对镜作》(注五)

九月初从南京锁院又一次潦倒回来的文徵明呢?按照苏州一般士林人士的传说,恐怕已经物化多时了。

嘉靖元年的清明前后,唐伯虎在长洲藏书家俞弁俞子容的困学斋中度过。俞氏又号“守约居士”,能诗,著有《山樵暇语》。伯虎此来,应邀校勘南宋张世南于理宗绍定年间所著的《游宦纪闻》手抄本。纪中详载各种果木插枝接种、药物炼制配方,乃至各地风俗异闻。对伯虎而言,种树灌园,或整理医方,校勘之外,可能亦有实际参考价值。边读边作眉批;尤其果木改良之法,更不难从批语中体会出惊奇,或“先得我心”的喜悦。每卷的尾页,均题有“嘉靖改元唐寅勘毕”、“嘉靖改元清明日吴郡唐寅勘毕”一类字样。巧的是这部留有伯虎手泽的古书,其后更转为文徵明所藏,钤有“玉兰堂”小方印。后世嗜古之士,或因伯虎之题批,或因徵明之一度收藏,或爱其为难得一遇的宋本旧钞,争相购藏,为千金不易的瑰宝(注六)。

同在清明前后,有好事之徒,持伯虎三年前正月所作《琵琶行图》,到停云馆索书《琵琶行诗》。

枫叶、芦花、迷茫的夜色……

舟舱外望,还可见笼烛系马的仆夫,和商妇乘坐来的小舟,感受出浔阳江畔秋天的萧瑟。官舫中,主客别情依依,怀抱琵琶的商妇,在一旁侧身而坐。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烛影下,羞涩、侧坐的神态,使人不由得联想到他早期所作《陶谷赠词图》中的蒻兰。笔致的工整细润,更表现出桃花庵的本色。文徵明三十二行结体瘦劲的行书《琵琶行》,与伯虎笔墨辉映成趣,款署:

“嘉靖壬午修禊日书于停云馆之南荣。”(注七)

这幅文唐诗画合璧的《琵琶行》,也成为两人才华、友谊长相结合的象征。坐落在苏州西南十二里的治平寺,地处上方山下;上方山又名“楞伽山”,所以这座梁天监二年由僧人法镜所建的古寺,原本叫做“楞伽寺”,宋英宗治平元年,始改名为“治平寺”。治平寺前面,就是广阔的石湖了。

前一年秋天,僧人智晓想建石湖草堂,点缀风景,又可为文人雅集和游客休息之处。适巧蔡羽、汤珍、王宠及文氏父子都在寺中,赞助、经画,很快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正式兴工动土,则是嘉靖元年四月的事。在王宠的主持策动下,工程进行得异常顺利,只花九十天左右,不到六月底,就告落成。由文徵明题额,蔡羽则义不容辞地秉笔作记(注八)。

望着雅致净洁的堂庑,堂外修竹和船帆往来的平阔湖面,年近而立的王宠,感觉托身有地,简直可以终老此山:

“萝带还初服,山樽落草堂,献书长不达,招隐得相将。勒字芙蓉壁,经紫翠房,百年何自苦,裘剑欲摧藏。”——《新筑石湖草堂二首》之二(注九)

八月,当文、蔡、汤、王一干人前往南京应试,治平寺中的石湖车堂,顿时冷落下来,倒是一向埋首笔墨的唐伯虎和陈淳相携前往,寺僧释方正感觉泉石草堂之外,似乎少了一个竹亭。

伯虎于草堂四周绕了一转,略加思索之后,“治平禅寺化造竹亭疏”草,一挥而就:

“……是以香喦和尚击节而悟空,清平和尚指竿而说法。意歆前辈,佥发衷情,谋建草亭,翼辅兰若。波清池水,足咏檀栾,土地伽蓝,冥空鉴证。撰兹尺牍,用告大方……”(注十)化造竹亭疏由陈淳书写,时为嘉靖元年八月十六日。并由释方正立石,告请善男信女,各方文人雅士,共襄盛举。

后为纪念几位才子高士,经常诗酒流连于寺,兼有造堂,化亭之功,特建五贤祠,祀唐寅、文徵明、王守、王宠、汤珍五位师生好友的神位。

治平寺营堂造亭,不妨看作又一件“唐文合璧”;对文徵明而言,在四十余年的漫长岁月中,好友间的每一点滴,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姑苏城外古禅房,拟铸铜钟告四万,试看脱胎成器后,一声敲下满天霜。”——《姑苏寒山寺化钟疏疏后偈语》(注十一)

据《苏州府志》所载,寒山寺自梁天监年间建寺之后,屡毀屡建,嘉靖中铸巨钟并重建钟楼,因此,化钟疏极可能也是伯虎生命晚期之作。

寺中,同时藏有文徵明草书《枫桥夜泊》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方龙飞凤舞的刻石,和伯虎化钟疏刻石中的:

“……月落乌啼,负张继枫桥之句;雷霆鼓击,愧李白化城之铭。……”互相辉映,成为千古丛林佳话。

暗沉沉的停云馆,充满了各种草药的气味。头发稀疏,两眼呆滞的文徵明,拥被而坐。耳鸣的声音,扰得他坐卧不宁。

白天,有子女、孙男身前身后地围绕着;尤其三岁长孙肇祉,牙牙学语,最能逗他喜爱。冬天的夜晚,则变得无比漫长。昏暗的灯光下,老鼠肆无忌惮地窥伺着桌案。药炉中的火焰,微弱地跃动,仿佛他生命的脉搏。儿子熟睡的鼾声、阵阵袭来的冷风,和他那不自觉的幽幽长叹,相互交织。

更鼓、寒鸡的声音,一遍遍响起,但欹枕转侧的他,感觉中却好像总也等盼不到那一线曙光。

刘嘉、沈云鸿、徐祯卿……他想着那些凋零的好友。

那时,他尚未冠,和刘嘉相偕往访舍西吉祥庵的禅师权鹤峰,两位年轻秀才曾以诗互相唱和。

几年后,好友已故,徵明再过寺中,重读两人旧日题诗,唏嘘之余,又复追和刘嘉游吉祥庵七绝一首。

正德十五年,非但刘嘉墓木已拱,权禅师化去数载,连吉祥庵也被大火焚毀,追抚往昔,文徵明不觉怆然,涕泪交加地再叠前韵:

“当日空门封燕闲,伤心今送夕阳还;劫余谁和邢和璞,老去空悲庾子山。”(注十二)

上年二月初八,偶然与刘嘉独子刘穉孙相遇,谈及此事,愈加感慨系之。徵明为写前后唱和各诗,并追图二人交往情境,交付年已三十六岁的亡友之子持去。

病中诵及伯虎在刘嘉墓志铭中所写:“……呜呼!大化有期,固识蜉蝣之不永;修程顿局,岂亡狐狸之伤类……”及自己当年祭祯卿文中的:“……畴昔之时,惠言缱绻,谓当南还,展笑非远;曾未几时,讣音来驰,丹旌在目,遽哭君帏。呜呼,昌谷!百年悠悠,君归何遽!……”忽然,他感觉人生是那么短暂、脆弱,而又不可捉摸。

宜兴好友吴大本之死,使病中的文徵明倍感悲戚。

久患遗忘症的吴大本,一天早晨,突然醒悟,对平生一切,了然于心。到了临终之时,所有后事,均由自己区画,巨细无遗,随即瞑目而逝;文徵明不知将来自己能否走得这样安详、明白。

文徵明风闻,人们纷纷传说他早已物故;但,像这样一连三月,缠绵病榻,除苟延残喘外,又与死何异?他在诗中,发出绝望的呻吟:

“久病生虮虱,搔头有雪霜;自怜身蹇劣,渐与老相将。拥榻衾裯薄,挑灯刻漏长;意衰神亦倦,心事转茫茫。”——《病中四首》之一(注十三)

事实上,文徵明种种出世乃至消沉、绝望的思想,单从他的书画和诗文中,就隐约可以见出转变的痕迹。

十五年九月,和仇英合临李龙眠的《白莲社图》(注十四)。在这种前此少见的合作中,徵明写山水,仇英写他一向专擅的人物。

十六年六月,为荐福寺古泉大师,在仇英的药师像后书写药师经(注十五)。

元年四月初六,在老子像后,泥金楷书《道德经》一册(注十六)。九月十六,为苏州名医王存菊写《金刚经》一套二册(注十七)。

两三年间密集的画佛道,写经卷,对饱经挫折的文徵明而言,虽是书画题材的拓广,也未尝不是在寻求心灵的寄托。

“……谪仙故自多愁绪,更上留云望帝州。”

“……潮生潮落夜还晓,物与数会谁能穷。百年形影浪自苦,便欲此地安微躬;白云南来入长望,又起归兴随征鸿。”(注十八)

前面一首是十六年春天追赋金山的七律,后一首则是这年仲秋廾二日登临金山后,舟中所赋的七古;曾几何时,文徵明原有的一点馆阁之思,已经化成了山林之想。

至于这年五月,杏花落尽,梅子又圆又黄,治平寺石湖草堂工程正在兴建时所赋的七律《五月》,也可以窥见文徵明古井一般的心境:

“……黄鸟故能供寂寞,绿阴何必减芳菲,子云自得幽居乐,不恨门前辙迹稀。”(注十九)

事实上,文徵明对嘉靖元年的南京之行——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乡试,似乎早已意兴阑珊,只是陪着子弟、好友聊走一遭罢了。

文徵明心中的抑郁,入世与出世心态上的急遽转变,从王鏊的《伤庭梧》五古中,或可略见端倪吧。

新朝天子起用老成、正直之士,虽然道路传闻甚盛,只是迟迟未见天使的伞盖与帆影。传说中最可能东山再起的王鏊和文森,反而愈加审慎;一个洞庭高卧,一个闭门谢客,以免惹出任何流言闲语。至于文徵明在新天子即位后,所赋《感怀》诗中的:“汉廷行致鲁诸生”,恐怕也只是空抒思古之幽情而已。

冬去春来,直到嘉靖皇帝即位的第十个月——元年二月初四日,正德十二年进士,任职行人司的行人柯维熊,才奉遣到洞庭东山,宣示玺书,对三朝老臣王鏊加以慰问。

在谢恩疏(注二十)中,王鏊除了表示只求终老山林,无复当世之望外,并恳切地随疏呈献所著《讲学》和《亲政》二篇。

《讲学》,就是建议圣躬除了时御经筵之外,也常常在清燕之间,召请文学侍从之臣,从容讲论治理天下的大经大法,增进皇帝对学问事理的了解,以使圣心日明。

《亲政》,则祈求皇帝于视朝之暇,更能常常在便殿中,召集公卿大臣,侍从台谏,当面论对时政,谘访民间疾苦,朝政得失,并接引忠贤,免于疏远,如此则可使圣政日修。

王鏊以帝王之师,及辅佐朝政的丰富经验所著前朝圣王治学、修政的范典,对开启朱厚熜的心胸和视界,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作用,无由得知。但,消息陆续传来,皇帝为尊崇本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母妃蒋氏为“兴献后”,和朝廷各部大臣,坚持不下。对兴献王藩邸的旧臣和希旨幸进之徒,不次录用,而一些稳定社稷的元老重臣,则渐渐遭受到疏远和斥逐。尤其令朝野不安的是,在某些幸佞的诱导下,朱厚熜一反初衷地大兴寺观,崇奉诸教,置许多急切的政务和民生于不顾。

七月廾五日,白昼之间,大江南北突然飓风大作。屋瓦飘飞,行人颠仆,海水翻腾。像正德十四、十五两年的七月所吹起的飓风大浪那样,滨江的千千万万家屋和老少,刹那间,随流漂没。

石湖草堂中养病并准备赴试的王宠,抱着屋柱,禁不住浑身颤栗。他在《纪变》诗中,描写那恐怖的状况:

“……一鼓江河翻,再簸海岳拔。黄沙暗中原,白浪高观阙。古树斩十围,夔罔逃百粤。淮扬既澎湃,吴楚转突兀。……”(注二一)

在同一场大风沙中,王鏊庄中的两株巨大梧桐之一,竟山崩地裂般连根拔起,倒在庭院。

当年肤寸大的两株树苗,由他亲手所栽种,看着它挺拔上长,居然双盖幡幡,直摩霄汉。

有时他嫌它们遮星蔽月,使人眼目不畅,想稍加斫伐,但看到那郁郁苍苍的生意,也就于心不忍。想不到却在新纪元的秋天,一阵飓风中,像蛟龙一般僵仆下来。他和住在楞伽山上的宗侄王宠一样,深信阴阳不调,乃是苍天示警。

王鏊一面怜惜手植的梧桐,一面遥想新朝景象,意味深长地在诗末写:

“……翻惜堂构初,不种松与柏。”——《伤庭梧》(嘉靖改元七月廾五日飓风大作庭前双梧其一忽颓赋诗伤之)(注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