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六月,江南正是燠热难当的季节。
其时,王阳明的《重上江西捷音疏》,还没有呈奏上来。在各道言官纷纷论奏国是的情况下,江彬、许泰、张忠之辈,虽然以其横暴之势,使百官贵胄不得不侧足而事,但御驾亲征之事,依然让人有师出无名之感;可能连年已而立的朱厚照,也不知将如何落幕。
江彬除了到处物色寡妇、处女、秦淮佳丽供君臣欢娱之外,又特别着人到善于养鹰的苏州,选取四名好手,供奉御前。雉、鹊之类翔空而过,只若正德皇帝略加示意,立刻有人手起鹰飞,摩空一击,那些禽类无不彩羽纷飘,堕于御前,皇帝心中喜悦,真是难以形容。
在溽暑,以及为亲征寻求下台阶的苦闷中,南京城南的牛首山(又称牛头山),自是游畋避暑的胜地。南宋名将岳飞,曾设奇兵大破金兀朮于此山,对生性好武的正德皇帝而言,尤其值得向往与流连。
牛首山的夜晚,各路军兵夜惊,传言江彬为逆,似乎并非无风起浪;就在同月稍早时,江彬曾派遣军官,索取南京各城门锁钥,南京兵部尚书乔宇,以祖宗法制为由,加以严辞拒绝。江彬其他一些矫旨行事的地方,乔宇也以必须面奏皇帝才能奉行,予以破解,使其阴谋无法得逞。
牛首山夜惊之事,虽然过一阵就平静下来,但是留在人们心中的猜疑,却并未因而平息:
美酒、佳丽、财宝、犬马、渔猎、军旅、阿谀……江彬可能详细分析过正德皇帝的性格和嗜好。只要能处处投其所好,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能拥有的荣华、富贵和权势,比起一国之尊,并无逊色;又可以免蹈宸濠的覆辙,何乐而不为?
也有人认为,江彬所以迟迟没有举事的原因,一半是王阳明巡抚在江西,阅水军于九江、教战法于赣州、命参随前往万安选录多膂力勇武之士……牵制震慑所至。当王阳明弟子及参随人员,发觉江彬遣人到赣州观看动静,纷纷劝阳明早回南昌,以免启江佞之疑,得不测之祸;王阳明处之淡然地说:
“吾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有何可疑?吾昔在省城,处权竖,祸在目前,吾亦帖然;纵有大变,亦避不得。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注一)
并作《啾啾吟》,以解众人之忧:
“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小儿不识虎,持竿驱虎如驱牛。”(同前注)
时序进入仲秋,警报传来,屡寇北边的鞑靼小王子,进犯大同、宣府。
所俘获的宁王及其子女等一干要犯,均拘囚在扬子江边的船舰之上;民间谣言四起,宁王残众据传也不时窥视,万一纵火脱逃,后果不堪设想,使正德皇帝也不能不有所疑虑。
到了闰八月的时候,王阳明既已受命重上捷书,又在大学士梁储、蒋冕一再劝谏之下,朱厚照遂决定受俘班师。受俘的方式,也为旷古所罕见:
南京城外数十里远的一片广场上,正德皇帝和他的近侍们整肃军容,大纛高树。各路军马,顶盔亮甲,弓刀在握地环绕在广场四周。面容憔悴的宸濠和其主要党羽,被释去桎梏。三军伐鼓鸣金,踊跃呐喊。宸濠等则重被戴上锁械,军兵齐奏凯歌,皇帝受俘,大典于是完成。
冬天十月,车驾还至离北京不远的通州。九月间积水池捕鱼覆舟的悲剧,使正德皇帝满面病容,疲惫异常。连江彬邀请北幸、防边,兼到“家里”休养,均为所拒。宸濠之狱,也决定在此了结;并未按例祭告天地宗庙,再劾天下诸王共议其罪。他先赐宸濠自尽,继而焚毀其尸。还京之时,辇道两侧,缚着诸逆家属数千人之多,可怜吏部尚书陆完,因交通宸濠有据,竟与佞幸钱宁同样裸体反缚着,以白帜标示其姓名于后。
正德皇帝立马正阳门下,看着俘虏、罪臣和挂在高杆上面的敌首……许久之后,才策马进入紫禁城中,颓然卧于豹房之内。
就在圣驾回銮之前,江南人民备受官军、太监、边将及各种天灾蹂躏,鞑靼小王子入侵、江彬造反、宸濠残党劫囚等传言纷纷之际,忧国忧民的文徵明,曾谱下两首意味苍凉的七律:
“江城缥缈度飞鸿,露下高天月正中,宫调谁家歌白苎,商飙昨日到青桐。云迷八骏应回辔,凉入三边合奏功,桂楫兰桡期不至,芙蓉开满五湖东。”——《秋怀二首》之二(注二)
那年十一月初六,文徵明四十九岁生日。
筵后,几位知友陆续散去,阵阵西风,把檐下竹丛吹得萧萧瑟瑟。疏落的灯影,凄冷的月色,隐约的更声,使他愈发感到孤独。信手翻开《太白集》,目光落在《浔阳紫极宫感秋作》上面。无巧无不巧的,那首豁达而又充满了感喟的五古,正是诗仙李白知命的前一年所作:
“……白云南山来,就我檐下宿。懒从唐生决,羞访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野情转萧散,世道有翻覆。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注三)
时光流逝,不舍昼夜,回忆半生的落魄,文徵明自觉所能把持得住的是无愧于独。至于未来的转变,似乎也只有像李白一样,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百年已强半,大梦才信宿。老作负辕驹,无疑我何卜。圆景有盈虚,逝水无终复。天道良不私,吾人自倾覆。岂无径路趋,思之亦云熟。”——《十一月六日初度与客饮散独坐诵太白紫极宫诗有感次韵》(注四)
近二十余年来,每当岁暮,他习惯孤独地整理一年间的诗作。只要翻检这些诗册,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路历程、为人处世的原则,乃至功名路途上一次又一次的挫折。
倘如细加分析他积累下来的书画题跋,也可以找出他书画的主张和发展的轨迹,只是“大器晚成”的他,并非像唐伯虎书画那样成熟、丰硕,一眼便能看得到演变的脉络。
文徵明早年学书情形,尽见于《跋李少卿帖》(注五)中:
“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
数十年后,文徵明依然记得,李应祯老师对他学书的当头棒喝。他从中领悟到,学书既不能一味追求新巧,也不能规规于一丝不苟的临摹,应多阅古帖,开阔眼界,融会贯通后,寓古法于带有个性的创新之中。
“……按张融自谓:不恨己无二王法,但恨二王无己法;则古人固以规规为耻矣。”文徵明在跋中写出对李应祯老师这番训诲的心得。
其后论书者,也往往认为李氏的真行草隶,清润端方,正像他那清正尚义的人品一般。
此外,李应祯一面为文徵明示范以三个指尖搦管的悬腕方法,一面为他讲授书论。从运指凝思,吮毫嚅墨,到字的起落转换,小大向背,长短疏密,高下疾徐,一一加以指授。
文徵明所服膺的另外一项书学观点,则是书以人传。他在欧阳修《付书局帖》后题:
“欧公尝云: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日便为故事。且谓:古之人皆能书,惟其人之贤者传;使颜公书不佳,见之者必宝也。”(注六)
文徵明并以欧阳修那寥寥数语的《付书局帖》,其能流传数百年而不朽,来印证欧氏的论点。书以人传,也是文徵明坚信不移,努力以赴的标的。
近代书画篆刻家吴昌硕,在题文徵明的十帧法书时,引用文氏的话说:
“衡山自云:‘幼时书学山谷,嫌瘦硬。继学吴兴,病软弱。五十后学右军,笔之所至,波侧随之,而墨亦聚于锋尖,毫不外溢。’……”(注十)
在跋《李少卿帖》末段,文徵明就自谓,应祯师倾囊相授的书法理论和技法,虽然可以领会,但多少年来,仍旧无法心手相应。到了百岁强半之年,对前此所下的书法功夫,深入检讨的结果,乃决心以王羲之雄逸的笔势,遒媚的字体,来挽救瘦硬、软弱的弊病。
文徵明的绘画,虽启蒙于沈周,但他涉猎的范围,和沈周一样的广阔。赵伯驹、郭熙、李唐、赵孟頫乃至元末吴镇、倪云林、黄公望诸家,都是他学习的对象。像学书的过程一样,文徵明并不规规于古迹的摹写,遇有古人名迹,他往往细心观赏,深入地领会其笔法、意境,然后再师心自诣地形之于笔墨之下。
也许由于个性的关系,回首知命之年以前的笔墨,总觉得偏锋较多,细谨有余,奔放不足。
“千村绿树一谿分,百叠晴峦锁白云,貌得江南烟雨意,错教人唤米敷文。”——《题春山烟树图》(注八)
无论文徵明三十九岁那年为黄云所画的《米法云山图》(注九),或推测画于五十岁的《春山烟树图》,不仅气晕生色,笔致灵活,书法也异常圆熟。大抵受米氏父子旷逸的笔致,淋漓墨韵感染所致,因此,不知不觉间,也打破了早年性格上的那种细谨,成为人们所特加宝爱的“细沈粗文”画风。
三五栋水榭,疏疏落落的寒林,把几间村屋衬托得格外的冷寂。崎岖的山路,把观者的视线,引向树木掩映的山后古寺。愈到画幅的上方,山势愈发奇峭,古木纵横,积雪皑皑的重重远峰,使人不由得想到范宽笔下的“雪山萧寺”;文徵明这幅画于四十八岁的《溪山深雪图》(注十),是赠好友蔡羽的用意之作。是否为蔡氏隐居洞庭飘缈峰西山的写照,不得而知。
在此之前,他山水布局,往往一排远山,与近树遥相呼应,显得单纯而朴素。此后布局,则日益繁复,因此有人认为《溪山深雪图》,在文徵明山水画的发展历程中,颇有里程碑的性质。
从上述种种发展迹象看来,对文徵明而言,无论书画,五十岁都是一个反省、检讨和蜕变的时期;由此渐进于成熟醇和的佳境。
当朝中奸佞,有的逐斥,有的伏诛,许多新人新政,使即将改元的新朝廷,充满了光明的远景,文徵明的心情随之开朗起来。那种豁达而洒脱的声音,从他《追和王叔明溪南醉归诗》里流露无遗。
王蒙诗中的“溪南”,指的是宜兴荆南山下的荆溪景色,曾经多次旅游过的文徵明,对之倍感亲切为此也增加了和韵的旖旎与浪漫。
“荆南山前花满溪,山空独有春风知;春风几度吹花落,溪上花飞春亦归。溪女歌残桃叶渡,相思几绿江南树。思君欲济川无梁,千片桃花溪路长。春风桃李秋空月,人生易得头如雪。万里才看北雁来,一樽又与东风别。对酒当歌秋月明,摘花酿酒春杯冽。溪翁不见草堂闲,无限春光付啼。”(注十一)
和韵之时,杭道卿、吴大本,乃至过世未久的李瀛身影,纷纷浮现眼前。
大本吴纶,已八十二高龄,数年前,儿子吴仕做了户部主事,曾获朝廷封赠。正德十二年,吴仕迁升礼部员外郎;新的封诰,大概不日即至。可惜,他却像宋阳里华子一般,得了遗忘症,诏下之日,怕也只能懵懵懂懂,莫知所以的了。想到这些,使文徵明对人生变幻,世事无常,又平添一分怅惘。
王鏊往游宜兴时,与大本邂逅于荆溪,曾同游善权寺,并邀过其家,赠以茶炉、茶灶,和一匹驯鹿,大概他已把王鏊引为隐逸中的同道。前一年冬天,文徵明与蔡羽、王宠兄弟,同聚王鏊府邸的东堂赋诗、作画之余王鍪还提及此事,并感叹不已。
正德末年,新天子即位以来,在苏州道路传说最盛的,无过于太傅王鏊,和正德十二年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致仕文森的出山问题。两人不仅同在苏州,同样正直廉明,且同样在正德之世与权奸抗衡,不得已而致仕,因此,朝廷内外,莫不为之惋惜。
由于新天子对老成的敬重,朝野政要纷纷论荐;但玺书未下,无论当事者乃至家人,都不宜表示任何意见。
这一年年初,文徵明在《金山追赋》诗中,以谪仙李白来暗喻自己的心境:
“……江汉东西千古逝,乾坤高下一身浮;谪仙故自多愁绪,更上留云望帝州。”(注十二)
祝枝山初登仕途时,曾无限感慨地赋《五十服官政效白公》:
“五十服官政六十方熟仕,七十乃致政,古今固一致……”(注十三)
行年五十二岁的文徵明,不仅深明是理,也一定读过枝山这首背井离乡,孤舟南下时的五古。
数十年潦倒场屋,德名、才名、文名虽然日益远播,无奈镜中双鬓,却愈加疏稀霜白。一种时不我予的惆怅,时时袭上文徵明的心扉。
当新朝廷积极起用老成、招致贤才的消息,纷纷传播。望着又一度南归的飞雁、飘飞的湖苇,一直希望能为国用的文徵明,心灵深处,却不无感叹:
“历服明堂次第成,汉廷行致鲁诸生。周南留滞宁非命,江左优游漫策名。四海秋风双鬓短,百年飞鸟一身轻。楼高不碍登临目,直北青云是玉京。”——《感怀》(注十四)
北京城中奸佞伏诛、新天子选才……消息南来,文徵明以欣喜而又感叹的心情,赋《雨晴书事》的五月,深居寡出的唐伯虎,正埋首于桃花坞的画案上。
五月望日,他以刘松年那样细致的笔法,绘写趺坐于奇岩之下,闭目暝思的应真像(注十五),庄严的法相,宁谧至极的境界。是否显示玩世不恭、风流不羁才子晚岁心灵的虔敬?
两天之后,又作了一幅山水小立轴。浩淼湖光中,渔人漾着一叶小舟。在层层远山和古岸、老树、芦荻的衬托下,倍感舟中人的孤独和渺小。伯虎在画中题:
“荻芦瑟瑟西风里,唱出渔歌自按腔;欲采芳华何处所,芙蓉朵朵隔秋江正德辛巳夏五月望后二日晋昌唐寅画并题。”(注十六)
在这勤耕丰收的五月中,唐伯虎遗留于人间的另一巨作,是那长几四丈的《仿宋郭河阳手卷》。
画中充溢着北方气势雄浑的高山巨川,使祝枝山感动不已。五年之后,伯虎已归道山,祝氏也已致仕归隐,在其新筑怀星堂中,重睹故物,不胜唏嘘地题:
“唐居士子畏,坦夷疏旷,漫负狂名。举业之余,益任放诞,托情诗酒,寄兴绘事。务去尘俗,冥契古人,有所临摹,辄乱真迹。然所为率盈尺小景,少见其长卷大幅。今观此图,几长四丈,峰峦起伏,烟水云林;非胸中有万壑千岩,孰能运妙思于毫端哉!……”(注十七)
枝山之跋,把好友的性情、遭遇、艺业,以及这幅秀润可爱,笔法郭河阳的长卷如何精擅巧妙,娓娓而言,饱含着怀思与感伤。
岂料,跋后一年,这位才子书家,便与唐伯虎、徐祯卿等在黄泉中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