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苏州四周的美景,和唐伯虎生活、艺术最关密切的,无过于太湖和湖中洞庭西山的桃花坞。这一大一小的景观,不仅为他终生所爱恋,并以一种无限柔情与神秘感,交织于他多彩多姿的艺术品中。
推测唐伯虎作于青年时代的《桃花坞》和《洞庭湖》(按指太湖),就可以看出他的血液和呼吸,早与它们合流,融为一体:
“花开烂漫满村坞,风烟酷似桃源古,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燕双舞。青山寥绝无烟埃,刘郎一去不复来,此中应有避秦者,何须远去寻天台!”(注一)
事实上,这个位于西山缥缈峰侧的桃花坞,千百年来,仅存一片废墟和荆棘,却在青年唐伯虎心中,经过酝酿而复活,也成为他生命中的永恒象征。
“具区浩荡波无极,万顷湖光净凝碧;青山点点望中微,寒空倒浸连天白。鸱夷一去经千年,至今高韵人犹传,吴越兴亡付流水,空留月照洞庭船。”——《洞庭湖》(同注一)
透过他的诗笔和画笔,太湖永远是那样壮阔、清澈,充满了神秘和历代兴亡的叹息。
“湖上桃花坞,扁舟信往还……”从北京东归未久的唐伯虎,已有意觅地隐居。桃花坞虽然只是一片荒芜的旧迹,千林映日,春莺乳燕交相飞舞的景象,也唯有在想象之中出现。但他依然能在废墟乱流间,依稀找出心灵所需求的那份幽隐和宁静。他彩笔下的《花溪渔隐》(注二)已经勾画出桃源入口的景观,可惜此际的他既无买山钱,也无法弃生性懦弱的弟弟唐申于不顾。
已故好友徐祯卿,比他晚好几年才渡湖前往西洞庭。当时的徐祯卿是从涵村陆姓友人家,策马进入这片群山环绕的避秦谷地。映入徐氏眼中的情景,和伯虎所缘行的那条幽僻的小溪,可能大异其趣;但他却也从那片荒芜的泥土中,看出所蕴藏着的发展潜力:
“犹有佳名照荒寂,百年尘迹已都非……草木岁深应委腐,山原春好欠芳菲;谁能更买千株种,走马来看十里绯。”——《经桃花坞》(注三)
植树千百株,在烂漫春光中,开满一望无际的红白桃花;这醉人的景象,先后出现在两位好友的脑际,不能不说是英雄之见,不谋而合。
从诗中的“谁能更买千株种”来看,无论当时功名不偶,深失父欢的徐祯卿,乃至数年后,因貌寝而潦倒金台的他,都无法达成心中的美梦;否则,也就不必寄长诗,向筹金筑园的唐伯虎“解嘲”了。
那时,甫遭父丧的文徵明,对缥缈峰、林屋洞、桃花坞……虽然心向往之,但尚无缘登临斯土。他在和徐祯卿《经桃花坞》七律中写道:
“夕阳下马桃花坞,不见桃花坞亦蓁……图经可按桑田异,诗客多情燕麦新,不用苦辛仍买种,梁园金谷总成尘。”(注四)
这首和韵的最后两句,充分表现出文徵明性格中的淡泊;连隐居的园囿,都不必刻意经营。其停云馆的狭隘,馆外积水处处,杂草丛生的景象,也就其来有自了。
对唐伯虎而言,阊门一隅的桃花坞,可能只是湖上桃花坞的替代。但它,仍旧是他隐居、吟啸、著书和行乐的地方,是他心灵的寄托与骄傲。在唐伯虎的诗歌和彩笔下面,桃花坞有各种不同的情态: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当酒钱。……”
他那作于桃花坞草创,甚至规划时期的《桃花庵歌》,描绘的是他未来生活的远景;但愿年复一年,沉醉于桃花、美酒之间。
“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歌的尾句,唐伯虎余韵无穷地抒发出对世事和生命的感慨。
正德二年上巳,可能是桃花坞落成后的首次修禊。仕女云集,管弦悠扬。在时新酒令和诗人的吟哦声中,桃花庵主人感于时光的流逝,青春难再,乃举杯奉客:
“……白日不停檐下辙,黄金难铸镜中身,莫辞到手金螺满,一笑从来胜是嗔。”
次年春天,在柳絮飘风,乳燕呢喃中,和沈周、黄云、祝枝山等三数高人雅集(注五),情调自然和前一年谷雨祓禊不同。烂漫花树,遍开园中,竹木环绕着的草亭,愈发显得幽深。竹丛、曲栏的掩映下,桃花庵的疏棂,给人的感觉,明洁而雅致。
其时沈周,年已八十二岁,数年间,虽然连遭丧子和丧母之痛,面貌癯瘦,但神情依然健朗。他所倡和的倪云林《江南春》词,依然到处传抄着。像《落花诗》一样,追和的人愈来愈多。
船在水上缓缓地滑动,一双双野凫,在柳丝下嬉戏,轻柔的管弦声中,杯觥交错,诗思源源而出。
至于他和祝枝山、文徵明等同辈好友,平日在桃花坞中饮,又是一番情境。从《桃花庵与希哲诸子同赋》诗中,可以略见端倪:
“傲吏难容俗客陪,对谈惟鹤梦惟梅;羽衣性野契偏合,纸帐更寒晓未开。长唳九皋风淅淅,高眠一枕雪皑皑,满腔情思无人定,付与诗篇细剪裁。”三首之二(注六)
传说花落之时,残红遍地,感于人生和时事,几位好友往往相拥痛哭。遣小童把落英捡拾于锦囊之中,珍重地埋葬在药栏下面。
沈周过世那年,经过四五年经营的桃花庵四周树木,很有些苍苍莽莽的感觉了。画中的唐伯虎幽斋独坐,俨然若仙。假山石畔,曲屈多姿的古梅,与桃花庵主默然相对。庵侧弯弯曲曲的溪流,两岸修篁密布,把人导入幽深辽远的境地。
从伯虎写在画上的《四十自寿》诗判断,不惑之年的他,仍然是闲云野鹤之身,了无牵累:
“鱼羹稻衲好终身,弹指流年到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不忧贪。僧房一局金腾着,野店三杯石冻春,自恨不才还自庆,半生无事太平人。吴趋唐寅自述不惑之齿于桃花庵画并书。”(注七)。
一位衣裳褴褛,口若悬河的术士求见伯虎,自称善于烧银。
听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烧银的方法和妙用,伯虎心中不禁浮上一丝疑惑:
“先生既有此妙术,何不自为,而贶及鄙人耶?”
术士并未因伯虎这句反问而醒悟,愈发鼓其如簧之舌,表示人生于世,有的命中带有仙福,有的仅具法术,不可相易:
“吾阅人多矣,而仙风道骨,无如君者。今君有此福,而吾有此术,合而为之,鲜不济矣。”
眼见术士一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纠缠,伯虎眉头一皱,忽然若有所悟地说:
“如此则易矣,吾有主房在北城,颇僻静;吾但出仙福,君为修炼,炼成各分之,无不可者。”
术士依然没有体会出伯虎此话的弦外之音,不但厚颜趋谒,更出纸扇求题。只见伯虎大笔一挥:
“破布衫中破布裙,逢人便说会烧银;君何不自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注八)
直到这时,术士方知受到调侃,羞惭而去。
伯虎自号“六如”,学术范围涉猎极广,风水、遁甲、占卜,几乎无所不包。他也一再求梦于九鲤仙祠;但对于禅坐烧炼之事,却雅非所好。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就写青山卖,不使人间造业钱。”(注九)
唐伯虎揭示在随街小楼上的七言绝句,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佳话。
但,不知起于何时,他以“不炼金丹不坐禅”为首句的七绝,变成了风流蕴藉的七律,显示桃花坞中的生活情调,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
“不炼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感怀(注十)
伯虎生平的诗词歌赋中,常可看到赞美迷人少女的娇媚,描绘歌楼舞榭和平康陌巷女子的妖娆。
“相思两地望迢迢,清泪临风落布袍,杨柳晓烟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魂销。……”(注十一)他深情款款地寄诗给妓女。
“……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注十二)妓女徐素之死,他不但哭之以诗,更祈求她能再世为人,重续前缘。
然而,综其一生,着墨于夫妇之爱、闺阁之情的,却非常有限。
元配徐氏青春早逝,伯虎的一首《妒花歌》,生动地描写出少妇的娇憨神态:
“……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注十三)那自然鲜活的笔致,使人不能不想到是他新婚未久的闺中记趣。但接踵而至的,是唐伯虎的《伤内》,那首令人读来鼻酸的悼亡之作。
对于第二度婚姻的记载,出自伯虎手笔的,可能只有《与文徵明书》中:“童仆据案,夫妻反目”,寥寥数字而已。
“归无几,缘故去其妻。”(注十四)
“坐事免,家以好酒益落,有妒妇,斥去之。”(同注十四)
出自后世文人和史家的记述,也同样的简短。
此后十余年中,除了遨游名山大川之外,就是寄迹野寺之中,前所引用的《春日写怀》,最能形容北京归来后的孤独岁月:
“新春踪迹转飘蓬,多在莺花野寺中;昨日醉连今日醉,试灯风接落灯风。苦拈险韵邀僧和,煖簇薰笼与妓烘……”(注十五)
坞里桃花日益茂密时,继室沈氏,成了桃花坞里的灵魂人物。年逾不惑,饱经沧桑的江南才子,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的生活理念。
“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对颠沛半世的唐伯虎而言,几乎是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活情境。
桃花坞和东门的园圃,出产均十分有限,不炼金丹、不烧银的“地上仙”、“生涯”就只好依靠唐伯虎的“画笔兼诗笔”了。
及至阴雨浃旬,连诗画也没人买,或空索诗画一无馈赠的情形下,就发生了正德十三年四月中旬,伯虎在题《丹阳景图》中所描绘的厨烟不继的窘况。
推测伯虎的独女这时已五六岁,正是满园追逐嬉戏的年纪。无柴无米,使他深感愧对妻女。但,她们是他苦闷心灵的慰藉,因而即使深陷在穷困的泥淖,伯虎仍不忘在诗画中,描写雨后篱边绽放着的红槿花,以及随着云散天青,展露在妻女脸上的美丽笑靥。
第二年春天,桃花庵主人的《五十言怀》诗,和《西州话旧图》中的庵景,似乎都蒙着一层浓浓的凄冷与萧索。
图中的唐伯虎,病容满面地接待着阔别近三十年的老友。狂歌醉舞的岁月,恍如白驹过隙,他借着这幅诗画,所要告慰于好友,也告慰自己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一直能够俯仰无愧。
题句中的“不损胸前一片天”,是他恒久不变的做人原则。但接下去的“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却也是桃花庵主人,难以去怀的困境。
花开花落,唐伯虎度过知命之年的时候,桃花坞也历经了十二三个春秋。主人由孑然一身的孤独,到充溢着妻女的温馨和欢笑,更夹杂着贫病饥馑的悲吟。桃花坞在变,人的气运也在变,浮现在《西州话旧图》中的凄冷和萧索,究竟是阵随风飘过的暗雾,或如文徵明在和徐祯卿《经桃花坞》诗中所说的:“不用苦辛仍买种,梁园金谷总成尘”?依旧等待着时序来印证。
唐伯虎奇迹似的使湖上桃花坞,复现于阊门之北。无独有偶,太傅王鏊的几个儿子,则把洞庭东山的庄园胜景,重建于阊门之南,为的是欢娱父亲晚年,并避免王鏊经常往返吴市和太湖之间,饱受帆棹劳顿之苦。
但是唐伯虎自少至长所热爱、讴歌的三万六千顷太湖,又如何能移置于苏州城内?因之,他只能以一颗真挚热诚的心,灵活的笔墨,一遍又一遍地描绘:
三十几岁所作的《黄茅小景图》,洞庭西山消夏湾附近的“熨斗柄”,也就是唐代大文学家柳子厚笔下的“钴潭”。在唐伯虎的铁线描绘,淡墨烘染之下,愈发显得清奇绝俗,有如无声之诗。张灵、文徵明、祝枝山、钱贵……莫不为诗赞叹,羨慕唐伯虎能够屡游胜地。
“……我生何幸厕其间,短笠扁舟水共山,黄茅石壁一百丈,熨斗湖水三十湾。北风烈烈耳欲堕,十里梅花雪如磨……”(注十六)题画诗中,唐伯虎也不掩饰他内心的自豪和喜悦。这幅高九寸,长仅二尺五寸的纸本小卷,一片老树古藤,和铁壁渔帆的荒凉景色,由于气势磅礴,学李唐而又摆脱李氏的窠臼,所以被后人视为“天下唐卷第一”。
正德十五年,唐伯虎生命结束前的第四个中元节前后,他为太湖第二大岛马迹山隐者丁潜德,作《西山草堂图》。
一邱邱的古木,浩淼波光中的点点帆影,把草堂衬托得更加幽隐。水墨写成的《草堂图》,配合钱贵的《草堂记》,使人对孤悬太湖北面的名山,愈发心向往之。
“……颊壁破凭萝自补,乳梁低与燕分居……”(注十七)伯虎题诗,引的虽是杜典,那种亲切自然的语调,一如在吟咏桃花坞的春色。
《震泽烟树》,可能也是这数年间的用意之作。烟波苍茫,巨舟轻舸,闲闲地停泊着。修篁密筱的层层环绕中,一大一小的茅屋,升起袅袅的炊烟。左上角的数笔礁石,在波涛荡漾里,和眼前的渔舟、沙岸、曲曲折折的水湾,形成一个流动的整体。像是神秘而永恒的归宿,又像是载浮载沉的鸥鹭。画中笔墨几乎分辨不出哪些是前人的畦径,感觉他就是那样随心所欲地挥洒。
题画诗的笔痕墨迹,浓淡相间,也全似行云流水般,在水天之间滉滉漾漾,仿佛是一个蕴藏万有的混沌世界:
“大江东去水为国,其间巨浸称震泽,泽中有山七十二,夫椒最大居其一。夫椒山人耿敬斋,与我十年为旧识。昼耕夜读古人书,青天仰面无惭色。令我图其所居景,烟树茫茫浑水墨。我也奔驰名利人,老来静扫尘埃迹,相期与君老湖上,香饭鱼羹首同白。”(注十八)
又是一番对太湖的盟誓。他真诚得仿佛要借这幅《震泽烟树图》,饱摄太湖的烟霞与精爽。让他的魂魄,千秋万世地周游于太湖的岩壁、沙洲、密林与烟水之间。
正德十六年五月,一些不寻常的讯息,在南北两京间传递,自然,也就很快地传抵了苏州。
三月十四日,正德皇帝崩于豹房。皇太后和大学士杨廷和等计议,以内阁、中贵及勋戚为礼官,赍金符前往湖广安陆兴献王府,迎接已薨兴献王的世子朱厚熜入继大统。厚熜,是宪宗的孙子,孝宗的侄儿,大行皇帝朱厚照的堂弟;他的入继乃遵照“兄终弟及”的祖训。
大快人意的是,正德皇帝驾崩未久,奸侫江彬,竟在杨廷和与太监的策划下伏诛,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杨廷和一面以重赏遣边军回驻防地,罢江彬紧抓不放的威武团练营,一面温语劝慰称病不出的威武副将军江彬,以安其心。
那一天,是坤宁宫安装兽吻的黄道吉日,皇太后命司礼太监魏彬,召江彬和工部侍郎李鐩入宫,主持祭典,因之江彬的家人和侍从,一概被摈于宫外。
仪式之后,太监张永,又留江彬、李鐩在宫中用膳。等到江彬发现太后已经下诏逮捕他的时候,才仓皇逃向西安门,但宫门已闭,又急忙转向北安门,宫门卫士则早已奉旨,不由分说地把谋叛有日的江彬拿下,并积忿难消地拔尽他所有的头发和胡子。
新天子即位之初,江彬父子俱遭凌迟于市。只有妻女和幼子,幸免一死,发配功臣之家,永久为奴。
据说,天怒人怨的江彬一死,久旱不雨的京师,立刻降下甘霖。证之江南又何尝不是,消息传来,一阵甘霖之后,清风吹得暑意全消。绕院野鹊飞鸣,好像在传述着吉祥的讯息。
文徵明欣喜异常地把江彬譬喻为汉末的董卓,把新迎请来的天子,比喻成造就文景盛世的孝文帝。
“甘雨如膏遍草莱,清风庭院少尘埃,一番春事飞花尽,万里青天宿雾开。狂卓岂知郿坞散,孝文方自代藩来,不辞零落江湖远,潦倒元非贾谊才。”——《五月雨晴书事二首》之一(注十九)
但是,回想去年秋天,南征车驾迟迟不肯回銮,牛首山上,军士夜惊,纷传江彬为逆的情景,文徵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感到余悸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