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11094100000047

第47章 一尘无染镜涵秋

为孙子和曾孙写字作画,是文徵明老年的一大消遣,也是一种苦差。看着他们喜好文学书画;有的稚气中,带着一股典雅,他暗庆家学得传,诗礼之风将绵绵不绝;岂不正是父亲以“宗儒”为字的原意。当他们缠着他,乞索不休时,他又很希望得到安宁和休息。嘉靖三十四年深秋,他为垫师钱尚仁(德孚)饯行,作《吴枫送别图》前后,也正忙着为四孙书小楷《离骚》和《九歌》。有时,字、画完成,他又请文彭、文嘉,乃至周天球、王穀祥等为之题跋。

门弟子和访客,看他年近九十,但精神矍铄,书画不辍,都认为他必能“五世同堂”,文徵明满心期待,往往笑而未言。

“灯前岁酒笑相酬,镜里流光又一周,人世百年原有限,吾生万事总无忧。余穷不用焚车送,残病都从爆竹休,去日已除来日在,春风检历又从头。”——《乙卯除夕》(注一)

从这首送岁的诗意来看,即行迈入八七高龄的文徵明,将无忧无虑,心满意足的乐享天年;但,似乎并不尽然。首先是身体难由自主,其次便是子孙功名,仿佛前定,无法勉强。

“残病都从爆竹休”,只能说是一种自祝之辞,事实上到了嘉靖三十五年二月中旬,他仍旧受着疾病的折磨:

“嘉靖丙辰二月既望,余时病间,臂尚怯弱,且中书君亦不中书,字法殊不工,可笑。徵明时年八十有七矣。”(注二)文徵明在所书韩愈撰《滕王阁记》中识。

徵明中年出仕,时间虽短,但在翰林苑中所参与的一些活动,所留下的诗篇,都认为是一种荣宠和生命的重要里程,南旋后不时抄录,赠送亲知。

“恭候大驾自南郊”、“驾幸文华殿日讲”、“实录成蒙恩赐袭衣银币”……这一年三月中旬病愈,他首先便以红丝阑纸,抄录都中旧作十首。由此可见,文徵明虽然身老林泉,不作金台之梦,但他也始终未能忘情那短暂的宦海生涯。

最能反映文徵明这种心态的,是他八十八岁所赋《丁巳元旦》诗:

“昔随元宰贺正元,卤簿分陈舜乐悬。万炬列星仙仗外,千官鸣佩玉阶前。履端同庆承天语(是日群臣致词毕上宣旨云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山寿齐呼祝圣年。潦倒今无朝省梦,缊空忆御炉烟。”(注二)

由此可见“潦倒今无朝省梦”,正是心梦未断的缘故。他认为祖父、父亲、叔父两代为官,到他自己时无论官职大小,总算侥幸维持宦业与家声于不堕;他对子孙的蹉跎功名也就格外地忧心。

直到嘉靖三十六年秋冬,长子文彭得授嘉兴训导,他才开展欢颜,赋诗相送:

“东望嘉和近百程,漫随儒牒去亲庭;蝉联宦业承三世,辛苦传家有一经。我老自怜衰鬓白,汝行不失旧毡青,还应别后钟情处,飞梦时时秀水亭。”(二首之二)(注四)

诗里不难感受出文徵明送子赴任的矛盾心情,除了一般家务赖儿子和长孙操劳外,多年来在《停云馆帖》和平日书画创作方面,也靠父子合作无间。一向依为左右手的长子,离家虽仅百里之遥,心中仍旧有抹说不出的空虚和怅惘:“九十老人须在念,频频书札问兴居”;在另一首送别诗中,文徵明殷殷相嘱。

身体的健康、家业的绵延和子孙的功名之外,文徵明也为颐养天年作了“玩古”和“卧游”的准备:

端溪砚台、篆刻、书画碑帖和名著古籍之外,未闻文徵明像乃师沈周、琴师杨季静或袁氏诸兄弟那样,钟鼎彝器罗列满案。但是,从他嘉靖三十五年三月既望,在仇英《玩古图》上所书自撰《玩古图说》(注五),可以看出他对此道的真知灼见,推测“玩古”亦可能是此老晚年的一种消遣。

《景德传灯录》中,文偃禅师把“古董”泛指为杂器物:

“若是一般掠虚汉,食人涎唾,记得一堆一担古董,到处逞驴唇马嘴。”宋吴自牧《梦溪录》谓:“买卖七宝者,谓之古董行。”

文徵明以为万物皆有骨,而“董”,含有“知道”和“凭借”的双重意义。譬如古钟鼎彝的青绿,玉的血斑,绘画的形色,就是借着铜、玉,绢素纸张而存在。“古董”两字相连,是意味鉴赏者要具备真知,才能辨明真假及品第,了解维护保存的方法。如此看来,他所重视的是鉴别古物形制真伪的知识、审美的眼光与享受。

古董品类繁多,有金玉、书画、石章、琴、剑、砚、镜等四类十一品。以文徵明《甫田集》观之,其题跋考据者,非帖即画,不然则为诗书古籍。对于人物的生平、作品的风格等第、流传的过程,条分理析,原原本本;可见他不但早就以此为寄托,而且渊博精到。

“吴中山水,殊为秀丽,暇日因所常游者,各为之图,时一展玩,聊遣少文之兴耳;览者勿谓老人尚多儿态。丙辰三月既望,徵明识。”(注六)

丙辰,为嘉靖三十五年。

南朝宋人宗炳,字“少文”,畅游荆巫、衡岳,其后以老病还江陵,图所游胜景于素壁之上,曰:

“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又说:

“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文徵明生于吴,长于吴,致仕后更隐居终老于吴。像乃师沈周一样,生平所写吴地山水无计其数,但,此际所画,实为“老病俱至”,卧游而作。

设色,绢本,画计四幅,纵不过尺二,横为一尺六寸三分,真正可以卧游于枕上。

虎丘、石湖、天池、天平;四景皆为常游之地,有的年年往游;他所最钟爱的石湖楞伽,则开年以来,便已三度登临。只是对九十老人而言,谁都无法确定下一次游期。在每景分题的七律中,他对一草一木都有无限的依恋,都像是永久的叮咛与告别:

“清阴夹道树交加,三月江村处处花,野饭初烧燕来笋,山僧能供雨前茶。烟霏草色清波远,暖送莺声翠柳斜,白首不教辜胜赏,新年三度到楞伽(右石湖)。”(同注六)

文徵明另一种少为人知的消遣,则是赌棋。

嘉靖三十四年所赋《闲兴》的六首之三,便对这种闲适的生活情趣,有所描绘:

“绕庭芳草燕差池,满院清阴树绿离,帘卷不知西日下,自持闲客了残棋。”(注七)

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二夜,文徵明与得意门生朱朗赌棋。雨窗外望,竹影摇曳,别是一种情调。棋罢,文氏剔灯楷书《后赤壁赋》,用以偿负。

“惜乎退笔作字,强涩难甚,时年八十又七,徵明。”(注八)

徵明过世后,其子文嘉为此册作跋:“先待诏存日即应酬不暇,曾未尝苟率落笔,然亦甚苦之。至于遣情寄兴,则多得之燕闲。此《后赤壁赋》,固其所以偿负局者也,楷法遒劲,政人间不复易得者,识者珍之。”(同注八)

这一则师生冬夜赌弈故事,既可以见出文徵明燕居的高怀雅致,亦可从跋中见出文氏父子相知之深。

宋笺本,行楷书的赵孟頫《文赋》卷后面,有陈淳的一则短跋:

“右松雪翁书文赋,精妙无容赘言,乃余家旧藏物也。别去二十余年,无日不在梦想,今得于于舜凝香阁再见,恍若隔世事。于舜好古博雅,最所珍重,此卷其得所矣,吾何憾焉!嘉靖壬寅冬暮,白阳山人陈道复。”(注九)

壬寅,嘉靖二十一年,两年后的孟冬,陈淳即回归道山。

对文徵明而言,赵孟頫乃其终生崇敬的书画家,陈淳是他得意的弟子,面对《文赋》卷时,心中自有无限的感慨。

陈淳失去家藏旧卷,二十年间无日不梦,其心境不难体会。而他的一句“此卷其得所矣,吾何憾焉”,不失为达者胸怀。文徵明不得面对这位才气纵横,有三世情谊的高弟,转眼已十二三载,如今赵书《文赋》为石川子所藏,文氏睹物怀人,情何以堪!

松江普照寺,是《文赋》作者陆机(士衡)的故宅,文徵明屡有松江之行,谅曾凭吊。前有洛阳令俞焯题“三王去后久无人,文赋书来笔法存,深得晋人波撇意,风流气象见王孙”,文徵明有先得我心之感。由此使他联想到赵孟頫一段论书的话:

“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书法虽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同注九)

赵氏初学《孟法师碑》,晚学李北海,均有出蓝之誉。从文赋结字用笔之精到,文徵明断定为赵孟頫中年得意笔。他的结论是:

“昔胡汲仲谓子昂书‘上下三百年,纵横一万里,举世无此书’,非过论也。嘉靖丙辰七月七日文徵明跋。”(同注九)

距丙辰七夕一个半月之后,《文赋》卷传至长兴刘麟尚书的“神楼”之中。刘麟饱览胜国前贤遗墨之外,对文徵明的跋文和字,也异常留意。

刘麟对赵孟頫书法的仰慕不下于文徵明,他说:

“书学自王右军以降,乃有吴兴赵承旨。研穷奥妙,数百年操觚之士,鲜克追步。”(同注九)

不过他以为赵孟頫的书学成就,并非如某些人所赞叹的,纯出于天才流露,未可学而能之。刘麟以赵氏向僧人淳乞得《兰亭帖》为例:赵孟頫求得《兰亭帖》后,舟载北上,且临且跋,短短月余,便得跋一十三篇,其用功之勤,可以想见。

他又举《文赋》中描写才士作文的艰辛过程,印证无论文学、墨翰的成就,都非幸致:

“其始也,皆收视反应,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

此外,刘麟更由文徵明跋中,引发他对《楼居图》和《神楼图》作者的无上景仰:

“衡山文翰诏,今之异人。骎骎九十,方瞳炯炯,上下钟王米蔡,无乎不善。局中学者,必由承旨以求右军,吾则由翰诏以求承旨,不亦可乎!”(同注九)

这位高龄八三,悠游于溪的老尚书刘麟,嘱托《文赋》藏者石川子返吴后,先为致意文徵明,不久他将北上,像赵孟頫向淳和尚乞兰亭那样,乞书于文氏,使其能借“金丹”以换凡骨。

三十五年的七月,东南倭乱局势,依然抚剿未定,混沌不明,人心惶惑难安。文徵明雨中所作山水小幅,不由得使人联想到某些象征意味。

近景的平台上面,古木、柴篱、孤独的茅舍。一个红衣人展书而读,颇富“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诗趣。中景为坡石、板桥和急湍的溪流,有人张伞从板桥上疾行而归,和读书人成为动与静的强烈对比。平滩远树,则尽付一片朦胧之中,桥外弯弯曲曲的溪岸,对冲激的溪水,似乎有稳定和平衡作用,也别有一种宁谧的气氛。通幅以水墨为主,除读书人衣着之外,只在沙滩、茅屋和树干上,染少许浅绛。文徵明自跋:

“嘉靖丙辰秋七月既望雨中作,徵明时年八十有七。”(注十)

在风雨中保持一份专注和宁静,是读书人的定力;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

不过,到了这年中秋以后,太平终于等盼到眼前。

有关嘉靖三十五年中秋,文徵明书画《赤壁赋》卷,笔者所见资料有三则:

一、周道振《文徵明年表》载,嘉靖三十五年“中秋日,倭患稍平,画《赤壁图》并书赋。”

二、周道振《文徵明书画简表》页一五五载:“作《赤壁书画卷》,《岳雪楼》著录……末识‘嘉靖丙辰中秋,倭平,书于停云馆中,徵明。’孔广陶跋。”

三、江兆申《文徵明与苏州画坛》页二六〇:“中秋,倭平,作书画《赤壁赋》卷于停云馆中。倭寇自杭西掠,直犯南京,趋无锡、浒墅,历时八十余日,始为官军所歼。”

多少年来,倭寇和海盗倡乱,苏州一带兵连祸结。年近期颐的长者,好不容易盼到太平来临,又时值佳节,为书作画,以志内心的欣慰,不但合乎情理,也不失为艺坛佳话。唯证诸史册,在倭患平息的时间上,似乎稍有出入,值得加以推敲。

前列三则记述中,一致载录“中秋,倭平”的文氏画跋;但实际倭平的时间为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

据《盐邑志林》、《明代平倭史实》所载,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张经和李天宠为赵文华、严嵩构陷,被逮入京。胡宗宪以佥都御史代李天宠为浙江巡抚,后又擢为兵部侍郎代总督。在他的策划下,计诱盗首徐海、陈东等相互攻杀,然后再会合各路兵马,一举围歼江浙一带的倭寇和海盗。七月二十九日发兵,八月二十五日倭平。捷上,朝廷于是年九月,举行告庙大典。从进兵、倭平至告庙,三者无一巧在中秋。

至于江兆申书中所附扰杭倭寇流窜及受歼过程,为嘉靖三十四年之事。

综据《明史》《曹邦辅传》及《日本列传》(注十一):

嘉靖三十四年七月,倭寇六七十人,从杭州北新关向西剽掠淳安,突徽州歙县……过泾县、南陵,烧芜湖南岸。

大约八月左右,奔太平府、犯江宁镇、直侵南京……地方官吏,有的按兵不动,有的纵酒失机。不过,当贼众由溧水,劫溧阳、宜兴时,闻任环与俞大猷兵出,一昼夜间奔行一百八十里。在此一役,文徵明的好友,也是玉女潭、玉阳洞天等胜景辟建者史际,亦曾于宜兴募勇邀击倭寇。

九月,逃抵武进和无锡一带的倭寇,终被应天巡抚曹邦辅指挥下的官军追至浒墅,围歼于杨林桥;《日本列传》中特记:“此三十四年九月事也”。这股倭寇共计八十日内,流窜数千里,中国军民死伤几达四千人。

由于笔者未见清孔广陶所撰《岳雪楼书画录》,不知所附倭寇流窜过程究竟以何为据。因为上述时间上的差距,关系到著录中文徵明八十七岁中秋所作《赤壁书画卷》的真实性。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即江浙一带倭平之日,文嘉在沈周临《梅花道人秋江晚钓图卷》上题:

“一月散千江,千江同一月,欲知本来性,空明自昭揭。”(注十二)

沈周临此画,为弘治五年,时已六十有六,文嘉之父徵明,年止二十三岁;算来这幅秋江晚钓临本,存世已有六十四年之久。

沈周笔法苍劲,不但接近梅花道人,颇有董巨遗意。题词则更豁达潇洒,饶有禅意:

“斜日映江皐,波影迢迢,恠他疏树叶萧骚,似伴老夫双短鬓,物弊人凋。放个小渔舠,顺落秋潮,笛声闲送月儿高,料得无人来和我,且自逍遥。”(同注十二)

“笛声闲送月儿高”;不知是否夙缘?沈周这幅临作后来竟为高僧“月江上人”所得,月江一名“觉上人”。月江以画请吴中名士题咏,袁袠、彭年、王庭、王穀祥以及文氏父子,皆在受邀之列。而众人所赋,也都以“月江”和禅理为中心。

文徵明题在文嘉之后,所不同者为七律,而非五绝:

“月印千江不尽流,江清月白两悠悠,澄来夜色金精溢,散却寒芒玉气浮。万顷不波天在水,一尘无染镜涵秋,道人悟取原来性,满目风烟一钓舟。”(同注十二)

沈周之画,文氏师生父子之诗,六十六年后集于一卷之上,是否也算一种夙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