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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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蜀素帖

嘉靖十六年二月,文彭妻子病逝,次子元发当时年幼,整天跟着祖父文徵明,坐卧不离。年近古稀的祖父,不但哄着幼孙,还要为他编草、折纸,做些简单的玩具。

转眼二十年过去,文徵明已是年高八十八岁的老人,文彭也年及耳顺,二十三四岁的文元发,真可谓英姿焕发,温文尔雅。寒窗笔砚之余,要的已不是玩具,而是祖父的墨宝。

对于祖父一生行事,文元发了如指掌,谈起来如数家珍。放眼天下,文徵明百年之后,能为他铭碑、作传者,不知何人!文元发心中,常暗自思忖。他想到数年前避寇吴城,经常出入停云馆的王世贞,其家世、文才和声望,至今为祖父文徵明所称道,有意无意间,祖父百年后,似乎已属意于有江南才子之目的王世贞。

嘉靖三十六年,暮春三月十三夜,祖孙闲坐玉兰堂中,文元发见祖父精神和兴致很好,便出纸请作古木奇石。文徵明稍事思索,即以水墨写成一尺见方的小幅。山隈间木石相倚,槎枒起伏,像君子般的,既遗世独立,又互相彰显,互为知音。此外,“古木奇石”,也多少有点取庄子“人间世”栎社树的寓意。

这幅祖孙夜坐,挥毫遣兴的小幅一经悬壁共赏,许多经常出入衡门的好友和门生,如陈鎏、袁褧、许初、彭年、王穀祥、周天球、陆师道等,都知道文徵明作画时的复杂心境:

在文徵明心目中,这个自小为他所疼爱及照拂的次孙,无疑是文家宝树,希望有朝一日,会龙腾而去,光耀祖先的余绪。

然而在朝纲紊乱,是非不分的混沌局势下,他也希望子孙能像庄子寓言中的栎社树,以无用而自全,使能尽其天年。抗倭有功,反遭构陷,去职的有曹邦辅,被斩的有张经、李天宠。更令人感到冤抑的,是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与张、李二人同日弃市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

杨继盛(仲芳),容城人。嘉靖三十年三月,杨氏以大将军仇鸾在大同宣府通敌辱国,奏言“十不可五谬”弹劾仇鸾。仇鸾病死,复被朝命戮尸后,杨氏一心要以言论报国,为朝廷除奸去恶;三十二年正月,不顾严嵩对他的拉拢和提拔,毅然上疏劾严嵩“十罪五奸”。结果反遭严嵩构陷,死于非命。

“古木离奇山径隈,先容不必叹无媒,一朝匠石来相顾,便作明堂梁栋材。王穀祥。”(注一)

“老眼篝灯点笔时,古槎香叶影差差,恍然一夕成龙去,每见孙枝有所思。周天球。”(同注一)

王穀祥、周天球、陆师道……一干衡门弟子跋《古木奇石》,多着眼于文家宝树,飞腾有时这重寓意。

好友袁褧之跋,则独重栎社樗散得全的第二重寓意:

“空山虬枝,孰云樗散,庄生寓言,文翁握管,永言贻谋,取材圭瓒。袁褧奉题。”(同注一)

九月,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徐阶(字子升,号少湖、存斋)五十寿;初秋时节,徐阶侄儿徐瑚向文徵明索祝嘏诗画。

以文徵明的高龄盛德,一般求祝寿诗画者,已经很少敢于惊动;有则亦必婉谢。但若致仕尚书刘麟、功在社稷的徐阶,为文徵明所衷心钦佩的高尚之士,又当别论。

嘉靖二年文徵明入京,诏授翰林待诏,由于不是进士出身,许多翰林同僚把他视同画工,不予尊重;有的甚至冷言冷语的讥嘲。但当时新科榜眼,授翰林院编修的徐阶与少数同官,对名满江南,潦倒功名的文徵明,却视如前辈,礼敬有加,让居上座。

留在文徵明记忆深处的徐阶,年仅弱冠,身材短小,皮肤白晳,行止雍容,性情颖敏。曾游于王阳明之门,有权略,但持重而不轻于外泄。

嘉靖二十二年七月,徐阶路经苏州,知府王廷设宴于竹堂寺,邀文徵明作陪,文氏曾以诗赠行。

多少年来,严嵩以吏部尚书兼太子太师,其子世蕃官工部左侍郎;父子结党营私,构陷异己,屡成冤狱。对徐阶更衔之入骨,无时不思除而后快。而徐阶则以其雄才远见,献议处理棘手的朝政与边患,常能深得帝意。

嘉靖皇帝耽于道教修炼之术,严嵩以写“青词”——用青藤纸、朱笔写的上奏天神表章——称旨,得掌国柄;至有“青词宰相”之称。徐阶也投朱厚熜所好,以炉火纯青的青词,获得皇帝宠信和依赖,作为对抗严嵩父子的政治资本。并以恭谨的态度对待严嵩,使其疏于防范。

此外,他也结纳及营救忠直之士,希望有朝一日,能一举肃清奸党,澄清朝政。

他仿佛正德初年刘瑾窃政时代的王鏊太傅,但徐阶比王鏊更能忍隐、沉潜。

徐阶用心之苦,立朝之危,文徵明知之颇深。先以纸本隶书“永锡难老”四字为祝嘏卷的引首,笔力千钧,有如苍松古桧。次以绢本设色,图徐阶之貌,携卷坐于松柏古藤之下。写他淡泊、宁静、从容不迫的古大臣气度。

其后,则为祝寿七律一首:

“经纶黄阁履忧端,五十才临鬓已斑,早际风云裨衮职,久依日月近龙颜。天教昌炽应难老,身系安危未许闲,白发野人何所颂,短章聊赋信南山。”(注二)。

诗后的自跋,文徵明也显得语重心长:

“大学士存斋先生,九月实维降诞之辰,从子瑚索诗称庆。徵明于公,固有不能已于言者,既为制图,复赘短什。时嘉靖三十六年丁巳。长洲文徵明顿首上。”(同注二)

无锡华氏,富书画收藏者,首推华云(补庵)的“剑光阁”、“真休园”,次则华夏(东沙子、仲甫)的“真赏斋”。文徵明与二华的来往和交谊,似乎难分轩轾。华夏和华云一样,曾师事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南京礼部尚书邵宝,并曾同游于王阳明之门。

“真赏”二字,依文徵明的解释,对于古代图书、书法墨迹与刻石佳拓等,不仅收藏丰富,专心不二,而且学识要渊博深湛,才能称为“真赏”;这跟他对“古董”二字的诠释,颇为类似。

华夏远自弱冠便雅好古书图画,转眼已四十年,文徵明以欧阳修好金石、米芾嗜图书来勉励华夏:

“欧公云:‘吾性颛而嗜古,于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玩而老焉。’米云:‘吾愿为蠹书鱼,游金题玉躞而不为害。’此其好尚之笃,赏识之真,孰得而间哉;中甫殆是类也。”(注三)

致仕后的文徵明,几乎每年都会过访真赏斋。室庐幽深雅洁,焚香设茗,清话之外,便手展所藏书画,共相析赏品评。华夏某些令藏家垂涎三尺,千载难求的法书碑帖,文徵明知之甚详:

钟太傅《荐季直表》、王右军《袁生帖》、虞永兴《汝南公主墓铭草》、王方庆《通天进帖》、颜鲁公《刘中使帖》、徐季海绢书《道德经》

金石方面,则有《周穆王坛山古刻》、《蔡中郎石经残本》、《淳化帖初刻定武兰亭》。

八年前,文徵明曾受托以宣德笺纸画设色《真赏斋图》,嘉靖三十六年三月既望,真书他所撰真赏斋铭。一个月后,再隶书斋铭;为酬知音好友,八十八岁老人,可谓尽心尽力。

“真赏斋”匾额,由已故大学士李东阳(西涯)以八分所署,而文徵明的《真赏斋图》与《斋铭卷》,用的也是李东阳隶书引首;李东阳归道山已经四十余载,遗泽与文徵明同卷装裱,或许也是夙缘。

三十六年六月,文徵明为另外一位收藏家项元汴,以小楷书《古诗十九首》及《田园诗》。

两三年来,有文徵明合意之作,为项氏所藏。也有文氏珍藏的前贤书画,忍痛割爱,入于项元汴的天籁阁中,其中原因,值得玩味。

嘉靖十年冬月,雪后,袁褎过访停云馆。身材魁梧的袁褎,使文徵明联想到赵孟頫描写袁安的《汝南高士图》,乃乘兴挥毫,为袁褎作《袁安卧雪图》。

十一年,文徵明从松江朱氏,借观赵孟頫《汝南高士图》,深觉笔力简远,意匠高雅,自愧不如。适巧袁褎把文图装池成轴,携来停云馆共赏。文徵明感念知音,以高八寸六分,长四尺的乌丝阑纸,真书长达八十七行的《袁安传》。时为十一月隆冬之际,落笔艰辛不难想见。

此一图、传合卷,何时落入项元汴手中不得而知,原价仅为壹拾陆两。三十五年二月上巳,项氏重新为之装池。《袁安卧雪图》、小楷《袁安传》,寓意深远,为酬知音之作,结果却以十六两纹银而易主。

嘉靖三十五年秋天,文徵明父子珍藏的《张雨自书诗帖》,为项元汴购藏,知者莫不讶异。

“张贞居墨妙,共计陆拾贰纸,项墨林识。嘉靖三十五年秋日,得于吴趋文衡山家……”(注四)项元汴在第二册诗后写。

张雨字伯雨、天雨,号贞居子,钱塘人。二十岁出家为道士,自称“句曲外史”,工诗词书翰,与杨维桢、赵孟頫友善。

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岁在乙酉,自春至夏,霪雨不止,五个月间,仅一日放晴。张雨感觉上,仿佛处于涧阿幽篁之中,时弄笔研,聊以自遣。成诗五十五首,共分两册,以赠好友袁子英;并殷殷相嘱:“勿示不知我者”。

第三册,为元明两世名贤题跋,先后达二十八九则之多。文徵明和文彭,只有收藏印记,并无题跋。但从已故苏州文坛前辈杨循吉的跋中,就不难得知人们对张雨诗和书法的宝爱:

“仆生平最嗜外史诗,集中诸律,略皆上口,僣评其高处,当为元人第一家……戒卿何幸,乃富有之如此。当知贞居真札,流落人间,虽有存者,断不能与之为敌矣。使仆时时来过,出而阅之,味其点划,求其兴致,以开余情,不亦畅乎!晚学循吉奉题。”(同注四)

嘉靖三十六年春,文氏所藏梅花道人竹谱,亦入项元汴之手。谱后,梅花道人自题诗,亦颇隽永:

“与可画竹不见竹,东坡作诗忘此诗,高丽老茧冰雪冷,戏写岁寒岩壑姿。纷纷苍雪落碧筱,谡谡好风扶旧枝,试听雷雨虚堂夜,拔地起作苍虬飞。”(注五)

连年之间,文徵明受托写《古诗十九首》外,赠好友的图与字,珍藏不轻示人的诗册、竹谱,纷纷流入藏家之手,予人一种颇不寻常之感。究因世乱时艰,或别有所用,需款孔急,则不得而知。

“嘉靖丁巳十月三日,长洲文徵明观。”(注六)文徵明第一次欣赏传说已久的米芾《蜀素帖卷》。由于前面已经有了沈周、祝枝山二跋,他抑制住心中对此帖的激赏宝爱,仅题简单数语。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未久之后,此一流传达五百余年的宝物,几乎沉落水中,永远不得再见。

北宋邵希(子中)家中,有幅宋仁宗庆历年间产自四川东部的珍贵生绢。深藏二十年后,邵希取出装裱成卷,成为上好的书画材料。正由于其名贵与富纪念性,邵希迟迟未能请到意中人挥毫落墨,自己和两三位好友,也仅仅在卷尾记述数语,“虚位以待”不世之才挥洒其上,使成为人世间永久的宝物。

宋哲宗元祐三年,就也是蜀素制成后的四十四年深秋,素有“米颠”之称的书画奇才米芾,往游吴兴。途中舣舟于吴江垂虹桥畔,在垂虹亭中饮酒赋诗,微醺之际,乘兴书于蜀素之上:

“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金破柑,好作新诗继桑苎,垂虹秋色满东南。泛泛五湖霜气清,漫漫不辨水天形,何须织女支机石,且戏嫦娥称客星(为湖洲之行时)。”——《吴江垂虹亭作》(同注六)

而后且行且赋,自九月五日至二十三日,共书杂诗六首,五百五十六字,喧腾一时的名素、名诗与名书,于焉降世。

明朝弘治、正德年间,蜀素帖流传于吴,为沈周好友汪宗道所藏。正德元年八月,八十老人沈周,应汪氏之请,跋于拖尾,表现出他对米芾其人其书的景仰:

“襄阳公在当代,爱积晋唐法书,种种必自临拓,务求逼真。时以真迹溷出,眩惑人目,或被人指摘,相与发笑,然亦自试其艺之精,抑试人之知如此。所以名书于宋,与蔡苏黄为四大家……但以苏长公论其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今于此卷见之……”(同注六)

枝山之跋未署年月,自称在有意学米书之时,得见米氏精品,恨不能时时面对此帖。

嘉靖三十二年,研山居士顾从义,见蜀素帖于北京友人家,爱不忍释,倾囊以购。此帖正德年间于吴,留下沈周及祝枝山手泽,辗转流传,将近四十年后,文徵明复得寓目于吴,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尤有奇者,大约嘉靖三十七年,某日顾从义前往苏州过访停云馆,不意途中舟覆,船中书画,多随波逐流,或沉之江底。文徵明得知此事,第一句话便问:

“米书在否?”

顾氏珍藏中,尚有赵孟頫绢本山水,文徵明时时借临;对赵孟頫作品宝爱无间的文徵明,开口先问米书是否无恙,可见此帖在他心中的分量。

当顾氏告诉他蜀素帖并未带在船上时,文徵明始如释重负地说:

“岂无神物呵护至此耶!”(同注六)

从他对书画这样耽迷与关怀,可以想见,他们父子珍藏的诗册、竹谱割爱给项元汴时,其内心当何等难割难舍,辗转思念。

随着年齿增长,阅历与财力日丰,项元汴的收藏事业,也如日正中天。

不知何时,文徵明心目中的至宝,米芾蜀素帖,也为天籁阁典藏。

嘉靖三十六年秋,文彭赴嘉兴任训导之后,与七十里之隔的槜李项氏更结下不解之缘。文彭和项元汴不但经常鉴赏分析天籁阁的藏品,评估来自四方典当与待沽书画的真伪和价值,他也代为搜罗名家书画。文彭写给项元汴的许许多多谈书论画的手札,即始于此际;不过,连这些书法卓越的手札,也被随时装璜成册,为天籁阁珍藏的一部分。

项元汴知道文徵明年寿已高,来日无多,因此,趁机倩文彭索求乃父书画。文徵明三十六年十月既望的《兰亭修禊图卷》、三十七年八月既望的《兰亭记》,便是应索而作。

嘉靖二十八年,绍兴知府沈(子由)重修兰亭成,曾请文徵明为撰《重修兰亭记》;三十七年的《兰亭记》后,他感慨系之地谈及此事:

“余每羡王右军兰亭修禊,极一时之胜,恨不能追复故事,以继晋贤之后也。往岁有好事者,尝修辑旧迹,属予为记。兹复于暇日,仿佛前人以作图,重录兰亭记于卷末。盖老年下多所闲适,聊此遣兴,其画意书法都不暇计工拙也。戊午八月既望,时年八十有九矣。徵明。”(注七)

比起几年来的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对文徵明而言,嘉靖三十六年,是幸福而平静的一年。六十年前的“丁巳”年,有日者徐生说他将会转运。那年他二十八岁,四月十三日生子文彭,举家大喜过望。赋诗感谢徐生之外,弥月汤饼之会,文徵明赋诗两首志喜:

“三十相将始洗儿,百年回首即非迟,祖书敢谓今堪托,父道方惭我未知。愿鲁难凭苏子论,胜无聊有乐天诗。人间切事唯应此,对客那无酒一。”(二首之一)(注八)

如今又逢丁巳,文彭适已释褐,家人窃传,不出明年,他将为五世之祖,希望是个玄孙;莫非又是转运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