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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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停云馆帖

往年人日,文徵明和门生多半齐集王廷东园,饮酒赋诗,在江梅的清芬中,听早莺的鸣啭。嘉靖三十四年人日,则偕彭年、陆治和二子,同聚张献翼斋中。乡试失利,潦倒场屋的陆治,不愿长此以往,糜费官廪,连连上书林懋举知府,自请罢廪生。从此长隐支硎之麓,求天下之奇树异卉,莳以为乐。处乱世之时,籍隶福建,南京户科出身的林懋举,虽不知兵,却颇知人;一再在督学御史前推荐以治易和人品知名江左的陆治。御史下书慰劳,令知府免除陆治的诸生试,依然致饩如故。

这件事,使陆治益感不安,以此陆治不但少入市尘,索性连画也少画,以免惹来无谓的应酬。东园之会,他分到的是“未”字韵,少事沉吟,随赋五律一首:

“文园试春筵,筱风展和气,数蓂及芳辰,传餐奏新味。虚幄倚崇台,晴华动群卉,同襟惬方娱,闲情渺难既,引步历丛林,繁华已开未?”——乙卯人日侍衡山文太史暨彭孔嘉寿承休承集张幼于斋中分韵得未字(注一)

前文屡次提及,仇英生平如谜,单就其生卒年代,学者便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主要有卒于嘉靖三十一年、三十八年及四十年之说。其中又以卒于三十一年之说,较能为人接受。此说以彭年题仇英《职贡图卷》为据;彭年不但与仇氏同时同邑,且往来衡门,熟识仇英,其言应该可信。

唯绘画及各种著录中,嘉靖三十一年以后的仇作,以及文仇合璧,所在多有。因此使研究者颇感困惑。某些有关明四家的年谱年表中,遇到是类书画,不是摒除不录,便是存以发其伪。

陆治曾孙陆敏所辑《陆包山集》附录陆治交游中,录有仇英绘画款识一则:

“嘉靖壬戌之秋作平夷图古吴仇英实父”,下有“十洲”朱文印(注二)

“壬戌”为嘉靖四十一年;《陆包山集》附录,虽仅寥寥数字,但无疑使原已众说纷纭的仇英卒年论辩,又平添了变数。

笔者所持的态度是,遇有嘉靖三十一年以后的“仇作”,或重要著录中的“文仇合璧”,依旧加以叙述、引录,以待更确凿的仇英卒年证据之出现,以免流于武断。

不过有些著录中的“文仇合璧”,出现得过于密集,文徵明在作品中的题跋,既不类其平日的语调,且有的互相矛盾、类似,甚至雷同。因而,即使暂时不提仇英卒于嘉靖三十一年之前的“成见”,仍难以解开疑云。

以三十四、五年间“文仇合璧”为例:

一、《仇实父大慈胜境图》;画中世尊坐在松荫石上说法,诸天王侍立恭听,须菩提则合掌跪于世尊之前。文徵明在其楷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后跋:

“嘉靖乙卯四月廿二日,余敬扫静室,神明其虑,茲以高丽笺制丝,研将金汁,焚香书宝经,若对如来。浃旬而功聿成;然髦衰目眵,而幸点画不赝,稍惬鄙愿。敬援实父仇英肃绘大慈胜境,共成连幅,以纪同时弟子诚意。谨识,长洲文徵明,时年八十有六。”(注三)

“乙卯”,即嘉靖三十四年。

二、同年五月初一,文徵明写《金刚经》。仇英画着色如来像。文跋则与前录相类似(见《秘殿珠林》页九九)。

三、《仇十洲大士像》,款书“弟子吴门仇英摹赵松雪先生写大士像于集庆堂”;文徵明书《妙法莲花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经文。跋:

“嘉靖乙卯七月廿五日之吉,余特拜请余姚王文成公家奉赵文敏公金汁绘大士书宝经。依法制丝,敬援实父摹像,得赵俨然。焚香静室,神明其虑,研金汁,端肃对临宝经。而幸点画不赝,稍惬鄙愿……”(注四)

四、嘉靖三十五年四月朔,文写《金刚经》。仇作着设色如来像。跋文则与“一”相近(见《秘殿珠林》页九九)。

五、同年四月十五日,文书《普门品》经文。仇英绘泥金大士像。文跋类似“三”,但是“余特拜请余姚王文成公家奉赵文敏公金汁绘大士书宝经……”却改为“余拜请昆山叶文庄公家奉赵文敏公金汁绘大士书宝经……”(注五)

六、同年同日,文书《金刚经》。仇作《大慈境图》。

七、同年同日,文书《金刚经》。仇作《大慈境图》。

值得注意的是,“六”、“七”所书经、跋、画完全相同,唯幅度稍有差异,跋文则与“一”相近。此外,这两画著录,同载于《秘殿珠林》三编页八七。

前列七件“文仇合璧”之跋,有一个共同特色,即明白表示,文徵明写经文在先,“援”仇实父绘图于后;似乎有意强调写经之时,仇英尚健在人间。

嘉靖三十四年春夏,虽然倭寇、海盗在江浙一带到处流窜,烽烟不断,文徵明依然书画不辍。

二月十五日,灯下行书《琵琶行》,连写十六页,自认老眼眵昏,实在不够精到,跋谓“观者毋哂”。次日,又为王穀祥行书《水仙花赋》,四年之后的新正,王穀祥为玉田先生摹赵孟坚水仙卷,与乃师《水仙花赋》合裱一卷;唯是时文徵明谢世已近三载,不能相与析赏。

夏日,病中友人次河带着旨酒佳肴,过访停云馆。酒后,文徵明赋七律一首,也足见其蛰居的情调:

“病暑经时闭草堂,故人挈榼漫相将,高轩恰似清风至,雅谊还同夏日长。把酒临轩疏雨润,卷帘深院碧桐凉,晚来客散诗成处,一树蝉声对夕阳。”(注六)

在绿荫满地,阵阵蝉鸣声中,文徵明体康日有起色。往往手拿着书卷,阅读吟哦,时而进入迷离的梦境。窗明几净的玉兰堂中,不时吹进一阵涼风,使他遍体舒泰,文徵明欠伸着身子,亲自往宝炉中加添沉香末。有时午觉醒来,便与闲客对弈,偶尔传来几声庭燕呢喃或隔林鸟语,恍如置身幽静的山中;直到书童卷起湘帘,才惊觉到日已西下,梧桐树梢,透出一勾纤纤的新月。

面对端溪古砚,拈着新装的斑管兔毫,文徵明诗思涌现,不知不觉间,写了《闲兴》六首;也是近年少有的现象:

“苍苔绿树野人家,手卷炉蕙意自嘉,莫道客来无供设,一杯阳羡雨前茶。”(六首之二)(注七)

文徵明这种宁谧而闲适的夏日生活,直到五月下旬常熟被破,知县王鈇和居忧在籍的钱泮(鸣教、云江)双双战殁,才把他自夏日之梦中惊醒。他写了篇洋洋一千五百余字的《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赠光祿寺卿钱公墓志铭》(注八),描写钱泮各种爱民利民的政迹,以及丁忧在乡,并无守土权责的情况下,结合县令,号召乡团,御寇殉国的壮烈。这也是自叔父文森、好友顾璘、袁袠逝后,少有的长篇墓志。

稍加分析海寇的组成分子,就会发现真正漂洋过海的倭寇,人数极为有限。其中有水贼、海盗和沿海的无业游民,也有欲归无门,被裹胁来的闽浙民众。

检视近年奉派到东南巡察治寇的督抚和将领,并非没有具远见、胆识或骁勇的忠勤之士。但,治倭平寇不难,整肃勾结倭寇和海盗的豪门势家,才是真正的困难。豪门势家不乏戚党或家族为宦京师,互通声气,对治倭大员将帅加以攻讦构陷;使其身罹重典者有之,悲愤自尽者亦有之。王忬治倭防海有功,表面上升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实际上,也是沿海的豪门势家作祟,自毀长城。

三十三年二月,王忬之后,以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代浙江巡抚。五月,令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总督浙江、福建及南畿军务;而三十三年寇焚金阊门,苏州城闭,乡民绕城哀号,即在此青黄不接之际。

三十四年春天,正当张经调兵遣将,准备予海寇以迎头痛击的时候,和严嵩相表里的工部侍郎赵文华却奉旨南下祭海,以求国泰民安;对扰攘多年,民生凋敝的沿海百姓,无异是则讽刺。赵文华为了谄事严嵩,与严氏结为父子,很快的便由通政使进为工部侍郎。东南倭患日炽,兵部尚书聂豹无才同时应付南北边患,赵文华趁机上《御倭七事》,以博取帝王的信赖。而他的七事之首,便是遣官前往江阴、常熟,拜祭海神。嘉靖皇帝用严嵩建议,遣赵文华祭海,并负责督视东南军事。赵氏南下之后,由于挟严嵩之势,颐指大吏,公私财赂,填塞于途,颇为张经、李天宠等所轻视。赵氏不悅;也因此种下张经、李天宠得祸的根由。

张经发动总攻,是在嘉靖三十四年四月之交。先破贼于无锡县西北,运河滨的石塘湾。继而三路官军会师于浙江嘉兴县北的王江泾。这是御倭以来最大的两次胜仗;但捷报尚未传抵北京之前,赵文华劾张经的密疏,却已呈至嘉靖皇帝的御案:

“经才足办贼,特以闽人,避贼雠,故靡饷殃民,畏贼失机。又惑汤克宽言,欲俟倭饱飏以报功,宜亟治以纾东南大祸。”(注九)

其后,赵文华等又劾李天宠“嗜酒废事”、“失机渎职”,严嵩则左右其间,致于三十四年十月,张、李同日论斩,天下冤之。

就在前述王江泾大捷后不久,海寇援兵涌至,三十余艘贼船,与盘踞南沙、浪港诸寇会合,猛犯苏州陆泾坝,直抵苏州东北角之娄门。又败南京都督周于德兵,杀镇抚苏宪臣。然后,一股北掠浒墅,一股南掠南塘。常熟、江阴和无锡各地,随即为之震动。常熟知县王鈇、江西左参政钱泮即死于这次的进犯。其后任环、俞大猷破之于陆泾坝、马迹山才暂解苏州和常熟之危。所以年近古稀的画师谢时臣,在所画水墨《关山逆旅图》上题:

“嘉靖三十四年乙卯夏,昔倭寇犯境,今就歼灭,余老人,复事笔研,为写关山逆旅,以消长日。”(注十)

钱泮,和文徵明亡友钱元抑,同为武肃王钱镠的后裔,登嘉靖十四年进士,出知侯官县,历官为江西参政。丁父忧时,年逾耳顺的钱泮与知县王鈇极相友善。王鈇善于骑射,钱泮有两个苍头,也是弓箭好手,因此王、钱二人时常忧国忧时,把酒谈兵。想到倭寇屡次劫掠,出没无常,钱泮对王鈇说:

“寇既得志,势必复来;公有守土之责,而吾父母之邑,坟墓亲戚所在,忍坐视耶?”(注十一)

于是商议练兵饬甲,整备战守之具。刚刚布置就绪,就有倭寇突然兵临城下,两人急忙登城,指挥捍御,弓弩齐发。数年来倭寇所至之处,守城者多半紧闭城门,一弩不发,任令其在城外烧杀虐民,满载而去;像这样事先有充分的准备,临敌则登城拒守,实所少见,所以连忙遁去,暂解常熟之危。

第二天,又有贼寇从吴门劫得关稅巨万,夺民船装载,将由虞山前的尚湖北上,直指让港,企图出海远飏。

“此可邀而击也!”钱泮告诉王鈇。于是率领民兵,扬旌出港截击贼船,战况惨烈,双方各有死伤。忽而贼兵大至,众寡悬殊,民兵一见情势危急,纷纷作鸟兽散。王鈇陷身泥淖之中,瞋目大呼,腹部中刃而死。困于重围的钱泮,虽已身中数枪,犹奋勇手刃三贼而死。事闻朝廷,诏赠光祿寺卿,谕祭、建祠,荫一子为锦衣百户,世袭。

文徵明认为钱泮的壮烈牺牲,实出于求仁得仁的素志:

“及茲死事,亦其素志敢为,不欲苟且自恕耳;非直邂逅幸功为也。呜呼,烈哉!”(同注十一)

墓志中,文徵明追述钱泮为陕西按察副使的一段往事:时逢荒年,有些郡县饥民,相率盗采官矿,耀兵啸聚。巡抚据报之后,便欲发兵剿除,钱泮却执意不从。他认为那只是一些饥民,暂时借以求活;如果派兵征剿,说不定真会激成民变。

“麦熟则散矣;万一猖獗,某执其咎!”(同注十一)钱泮以身家性命,向巡抚保证。

于是钱泮檄所在群县开仓赈民,布告流民,随地安集,不咎既往。但倘若麦熟仍不归农,即为真盗。流民见到这些措施,纷纷放下武器,事情随即平息。类此,但求保民,不计个人前途和利害的措施,不胜枚举。

夏秋之交,《停云馆帖》卷九《元名人书》上石。刻工之外,文府上下也是一番忙碌。

这部历代名人书帖,文徵明和两个儿子经营已近二十年,可惜镌工章文,日渐沉溺赌博,赖吴鼒、温恕等为继,否则进展当更为顺利。

文氏父子选帖精严,伪迹、劣品独少,较之他帖,不可同日而语。就镌工而言,也神采清劲,世罕其匹。

《停云馆帖》,共分十二卷,依序为《晋唐小字》、《唐摹晋帖》、《唐人真迹》则占两卷、《宋人书》三卷、《元名人书》两卷、《明人书》三卷。这一年所刻即为元名人书的第二卷,也就是总卷数第九。

对避寇吴门适逢其会的王世贞而言,元人书中,他最欣赏的是第八卷的赵孟頫书;他所留下的评语是:

“第八卷为吴兴赵文敏书行草尺牍若干首,遒媚清丽,妙有晋人风度。小楷常清经、千字文各一篇,精工之极,妙逼黄庭、洛神;唯凡骨未尽换耳。昔人谓之‘仪凤冲霄,祥云捧日’;又云‘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疑漏世字)无其敌’;真知言哉。”(注十二)

如果一切顺利,明年第十卷的祝枝山书亦可上石。三十三年秋王世贞离苏北上前,曾见过祝枝山于嘉靖四年九月为文嘉所书的《古诗十九首》真迹。他认为清圆秀润,风骨不凡,在王献之之下,却在李怀琳、孙过庭之上。

第十二卷,将以文徵明书压轴。以前所刻各卷,为了存真,均由文彭、文嘉兄弟亲自摹勒。两兄弟当然希望全部《停云馆帖》,均能早日完工,了却父亲一件心愿:但,最后一卷,直至嘉靖三十九年,文徵明逝世的次年,始得问世,也不能不说是美中不足。

初秋十日,文徵明完成仿吴镇山水诗翰合册,泼墨浓润,笔法苍劲。沈周在日,对胜国四家,推崇备至,曾有仿梅道人吴镇长卷遗世,论者以为文徵明此册,虽说仿梅道人,实则是仿透过沈周所诠释的吴镇笔墨。沈、文师徒画,世所贵者,为“细沈粗文”;此册可谓“粗文”一格。

一个月后的八月初十,另一卷“粗文”风格的《溪山高逸图》问世:

绢本、墨画,在溪山深曲之处,宾主坐谈于茅屋之间。溪中扁舟,飘然而至。幅后行书杜甫《秋兴》诗八首: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八首之四)

放眼西北、东南的寇氛和朝政,古今境况何其相似;文徵明为书至此,心中不觉黯然神伤。两年来,苏州城门往往一闭经月。朝中已为严嵩、聂豹、赵文华之流把持,东南海疆则频频阵前換将。稍有作为者,杀戮、撤換随之而至。画此画,录此诗,不知文徵明有意或是无意。

在这烽烟弥漫的一年中,文徵明有幅高、宽均不及二尺的墨画。画中虽具年款,却未署月日,从图景和诗意判断,应系深秋初冬之际。夹岸红叶,林木萧条,长河回环,予人一种离别的惆怅。

人到高龄,作别好友时感慨特别深,总有一种后会难期的愁绪,萦绕胸中:

“五十年来宾主情,忍看执手别柴扃,秋风寂寞陈蕃榻,荒草依然茂叔庭。千里去来头总白,一樽相对眼犹青,临行为写吴枫冷,何日高踪再此经?”文徵明于诗后自跋:“德孚弘治间处余西塾,自是往来,今五十年矣。将归,出旧作相示,因次韵饯行。嘉靖乙卯,徵明。”(注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