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最先遭到劫难的,是东面娄、葑二门外城的百姓,倭寇、海盗饱掠了五昼夜,才扬长而去。所幸防守得宜,内城无恙,否则人文荟萃,江南财富集中之地,一旦被破,贼势炽张,将不堪设想。
六月四日,群寇再至,金阊门外万余户人家,被焚戮一空,屋宇皆毀,运河码头富庶繁华之地,成为一片废墟。其后,副将解明道击退贼众,使之从太湖撤往浙江,由于去得仓皇,沿途反倒草木无犯。论前后守城破贼之功,进任环为右参政。未几贼掠常熟、陆泾坝、吴江、莺脰湖等地,任环先后出击。他与常熟知县王鈇、总兵官俞大猷良好的配合下,一再焚舟败贼;苏州人感念之余,甚至有人倡议为其建立生祠。
不过历经东西三门的战乱之后,苏州城虽然重新开放,但羽书星传,干戈于途,军门晏开;由夏至秋,依旧人心惶惶。
六月三日,寇焚金阊门外民居的前夕,文徵明三子文台之妇,因病亡故,使八十五岁老人的情绪,陷于极度的恶劣。
上文曾提及,由于资料所限,文台生卒年月,难以考据。
文嘉《先君行略》中,仅谓“子男三人,女二人”,未列三子之名。
王世贞《文先生传》,则谓“丈夫子三人:彭为国子博士,嘉为和州学正,台先卒,诸孙曾中多贤者。”是“文台”之名,首见于《甫田集》卷首。
《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载“文台,字允承,号祝峰,长洲人,徵明第三子,慷慨豪侠,有国士风。山水、人物师李公麟。”其后注明,资料出于《文氏族谱》及《明画录》;但,查《明画录》,则不见“文台”条。
《秘殿珠林》续编页一四八,录文台绘《香象皈依图》,袁尊尼写经,其中并无题跋和年款。(注一)
嘉靖五年八月七日,文伯仁画《杨季静小像》,书赞于后。祝枝山、唐伯虎、都穆、文彭、文嘉……题者极多,无不赞颂杨季静琴艺与境界之高,古貌、古服,品格不群;文台曾题四绝句一首:
“洵美谁子,高冠古服,流水在手。飞鸿送目。文台云承。”(注二)诗后未落年款。引首隶书“琴上杨季静小像”,为文徵明所书,款署“嘉靖庚寅谷雨日”。推测文台与文彭等,可能题于嘉靖五六年间,画成未久。文徵明嘉靖六年东旋,枝山、伯虎、文森皆已物故,待生活与情绪平伏之后,杨季静始出卷求书引首。
依《文徵明年表》,嘉靖二十三年三月望日,文徵明与朱朗、周天球、彭年及子彭、台至宜兴,游史际玉阳洞天;惜表中未注资料出处。而王世贞《弇州山人续集》总页七四六七,跋《国朝名贤遗墨》第三卷则曰:
“翰林院待诏长洲文先生与王中丞履约书甚详;待诏生平无此苦,盖丧其第三郎君时也。”
按,履约王守卒于嘉靖二十九年,因此,只能概略测知文台卒于嘉靖二十三至二十九年之间。
三十一年十月廿九日,文徵明子婿王曰都亡故,彭年为撰行状,陆师道撰墓志铭。数年来,表面看文徵明身体健朗,诗、书、画创作不辍,但屡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变,加以兵荒马乱,寇氛不已,其心绪之零乱和恶劣,俱见于甲寅“除夕”及“乙卯元旦”二诗之中:
“坐恋残灯思黯然,回看残历已无缘,万千旧事空双鬓,八十明朝又六年。笑饮屠苏甘落后,老嗟筋力不如前,烽烟不隔春风信,次第梅花到酒边。”——《除夕》(注三)
“沧溟日日羽书传,华发萧萧节敘迁,时不可追空逝水,老今如此况烽烟。漫抛旧历开新历,却到衰年忆少年,潦倒不妨诗笔在,晓窗和墨写新篇。”——《乙卯元旦》(同注三)
嘉靖三十三年腊月十六日,彭年、周天球、袁尊尼、张凤翼、陆师道等,因事来到石湖,宿于楞伽僧舍。自初夏四月游湖之后,接着便是烽火连连的恐怖岁月;这是乱后首次游湖,放眼湖山,心中都有无限的感慨。不久,有来自昆山的张丈,来自无锡的华云等不期而遇,于是开户呼酒,数巡之后,就宿僧舍。
第二天,一行人自行春桥往谒范公祠,赏观音岩胜景,再经茶磨山,抵治平寺等地。过吴山西麓之后,景物豁然开朗,南望太湖,空濛飘渺,云涛烟峤,隐约可见。沿途山径,寒梅绽放,香风处处,不啻人间仙境。午餐由袁尊尼仆夫携带餐具酒果,在卢侍御园小饮。返回楞伽僧舍时,天已向晚,共登华云大船,再作泛舟之宴。
杯觥交错,宾主唱和之间,谈到东吴之士,轻扬剽锐,勇冠荆楚,古之善于驭用者,可用以争霸中国。而今不善运用,致受岛夷之侮;说罢共相叹息。
华云认为,半年多的边烽昼警,至此稍微平息。而良朋群集,词客满座,在这山水奇绝之处,不仅得地之胜,人之胜、天之胜,可谓兼得并备,非但不能无酒,更不可无诗无文。
船上珍馐管弦、华烛高烧,仰视天边,云月微明,湖面渔火,仿佛群星闪烁。这时虽属腊月中旬,但夜风不劲,感觉上并无隆冬寒意。诸人为了尽兴,更下船来到行春桥,席地而坐,重设杯盘,在湖浪的冲激声中,高吟低哦。
“锦绣山川,夔龙人物,香山洛社,何以加诸;盛极必衰,恐难常也。”(前已引录)
欢乐酣饮中,彭年忽然想到陆师道初夏游湖之语,眼前浮起金阊门外那片荒凉景象,不觉黯然神伤:
“时方多艰,后会难卜;恐他日之视今,又若今之视昨也。”(注四)
于是思前想后,接纳华云的雅言。烛光下以行草书作《冬游石湖记》,倩陆师道作图,将诸人佳篇,合为一卷,冀垂永远。
昆山张情、张意兄弟,不仅望重士林,在书画收藏方面,也极为丰富。张情,字约之,嘉靖十七年进士,历官为九江知府。当兵部调三峒兵以备倭寇之时,所过纵暴,民不堪其扰。张情为了百姓安宁,准备丰盛酒食加以迎劳,使其感激欢喜而去,九江居民丝毫未受惊动。张氏听讼不尚刻深,有些累世缠讼不清的案子,经他探其根株,立刻使民服讼解,由此可知他宽厚爱民的气度。
昆山有南北二峰,南峰差小;张情少时,曾读书于南峰之下,故以“少峰”自号。文徵明曾为他作“少峰图”;画仅尺许,但景物幽深蓊郁,张氏视为至宝。张情为此自撰《少峰记》及《少峰歌》,由其宗弟张奉隶书。人谓张情的记与歌,张奉的隶书,各得汉魏唐人之遗风。
张意,字余峰,自少与兄同学;但他的才学显然比乃兄为高。张情中举时,就有相者预言,意将先兄登第。结果,张意于嘉靖七、八年连中秋闱和春闱,早张情十年步入仕途。
性情高简,少年骤贵的张意,在宦途上并不顺利。任性自适,不设周防于人,所以人无分贵贱,多乐于相处。但是山东副使任内,由于对御史的简慢及持理力争,却在短短十余年间,便结束了他的宦海生涯。
山东部民中,有人告贷千金,无以为偿。遂买了一位艳妓为妻,盛装艳抹,在债主面前百般挑逗。告贷者则趁机表示,既然久贷未还,愿献娇妻以为折券。那知债主一念之差娶了艳姬,却也惹下不测之祸。告贷者的讼词是,债主强占民妇。依御史的论断,债主强占人妇,应依法处死。副使张意则认为此妓应坐以诡诈之术,陷人于罪。张意不但手批御史的公牍,并和御史相互上疏纠劾。结果两败俱伤,张意罢官,御史被黜。
廉洁的张意罢官后,几乎无法自存,所幸其长子张梅,善治生产,经常以珍膳声歌,安慰落魄而归的父亲。
张意好游,为官时常登黄鹤楼,饮酒赋诗;在山东则谒孔林,登泰岳,观东海之日出。归来后,除扁舟五湖,徜徉吴下山川之外,嘉靖三十年,更泛西湖、过钱塘江,登子陵钓台,游齐云岩、黄山、九华等地。
山水之游,开阔了心胸,也使他进一步勘破了官场和人生。在昆山县界的安亭江上,构屋三楹,名为“栎全轩”。
《庄子》内篇《人间世》:匠人石到达齐国的曲辕,见到一株又高又大的栎社树,却不顾而去,弟子厌怪而问曰:
“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师傅的答复是,那只是棵无用的散木,用来作船会沉,为棺椁很快腐烂,为器、为门、为柱,不是易毀便是易蠹;由于是不材之木,所以才能长久。
如果从栎的角度看,像枣、梨、橘、柚之类,虽然成材,可是果子被摘,枝被折,干被斧斤,成材适足以害己,极少能终其天年;何如作株社树,假神以永保!
张意的“栎全轩”,用意似乎也就在此。他告诉在安亭江彼岸读书的举人归有光说:
“少登朝,着官资,视同时诸人颇为凌躐,一旦见绌,意亦不自释。回首当时事,今十余年矣。处静以观动,居逸以窥劳,而后知今之为得也……”(注五)
他也谈到古之英雄、才子,以才得祸者,不可胜数,使人不禁叹息:
“……则庄生所谓不才终其天年,信达生之至论;而吾之所以有托焉者也。”(同注五)
在相互叹息声中,屡试礼闱不第的归有光,觉得“材”与“不材”,所指并非物性或人的本性,根本就是朝廷用人的态度和观点:
“虽然,才与不才岂有常也?世所用梗梓豫章也,则梗梓豫章才,而栎不才矣;世所用栎也,则栎才而梗梓豫章不才矣。君固清庙明堂之所取,而匠石之所睥睨也,而为栎社,君其有以自幸也夫?其亦可慨也夫!”(同注五)
归有光感慨之余,为撰“栎全轩记”,记为文彭所书,对年近耳顺,尚无一官半职的文彭而言,张意的故事,归有光的感叹,仿佛是则寓言,或有启发作用,以舒解其潦倒场屋的抑郁。三十三年八月既望,文徵明为作《栎全轩图卷》,成为归氏之文,文徵明父子画和书的合璧。
“经时不得岭南书,白首无由慰索居,北阙声华应籍甚,西山爽气定何如!残编空复淹司马,当路何人荐子虚,三十年前潞河梦,一回相念一踌躇。”——《寄黄泰泉学士》(注六)
岑寂中,文徵明想起罢居岭南的黄佐(才伯、泰泉)。
“不才”、“散木”、“栎全”……也许只是达者自我宽慰的话,但细数历朝多少才智之士,系狱、逐斥,乃至遭杀身之祸者,何可胜数,而难得以“栎全”者。文徵明不但为张意庆幸,也要为几乎因言贾祸的好友黄佐庆幸。
三十年前潞河阻冰南归不得时,黄佐年仅三十七岁,算来现今已是六十五岁白发老翁。在宦途中,黄佐除于广西督学任内,因母病引疾乞休,不俟报竟自离职而去,一度勒令致仕,家居九年之外,堪称平顺。嘉靖五年罢官前,黄氏官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罢官的原因是:一日他往谒大学士夏言,这时权倾当世的夏言正陶醉于和其连襟总督三边侍郎曾铣所计议的收复河套、永靖边关的计划。此计不但朝议未复,嘉靖皇帝怀疑,严嵩更尽一切所能借题攻讦,想入夏言于罪;唯夏氏非但懵然未觉,并作《渔家傲》一阕,掀髯朗笑,嘱客作和。
“千金不买陈平计”,是黄佐和词中的警句,想借汉高祖的典故,劝阻河套计划,以免挑起边衅,酿出无穷的后患。怎知夏言闻辞色变,暗中指示言官疏劾黄佐,罢官逐去。
但黄佐去不数日,夏言则以严嵩构陷去职:并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被斩于市。
夏言才气纵横,人物俊朗,先以强直开敏结人主之知,浃岁之间,由兵科给事中而位至六卿、官居首辅。其后在政争漩涡中屡起屡伏。终因意态骄满,渐失帝意。至若收复河套之议,胜算固所难料,但以此而致杀身之祸,天下莫不以为冤屈。
文徵明回忆漫长的潞河严冬,若非黄佐相伴,诗酒唱和,文徵明真不知如何度过。在冰封雪冻,瑟缩无奈之际,黄佐以清新的笔调,写苏州景色:
“阖闾城下浩烟波,日日沙头载酒过,垂杨系艇不知数,一纸黄庭双白鹅。”——《潞河阻冻戏赠文衡山》(注七)
一时使文徵明甘美辛酸,齐集心头,颇有曹孟德望梅止渴的意趣;当即拈笔作和:
“春风次第水曾波,千里清淮一棹过,更恐南行劳应接,隋堤新柳似新鹅。”——《某比以笔劄逋缓应酬为劳且闻有露章荐留者才伯贻诗见戏辄亦用韵解嘲》(五首之四)(注八)
春天终于等盼到了,文黄二人南归途中,经过山东汶上县西南三十五里的南旺湖。湖畔绿柳黄鹅,景色不啻黄佐诗中的江南。这位岭南才子,不由得高声朗吟:
“南旺湖边沙柳春,鹅黄凫藻相鲜新,棹歌歌遍江南曲,袅袅轻风吹白苹。”——《南归途中》(同注七)
转眼三十年过去,一个长隐岭南,埋首故纸堆中,一个居于屡遭烽火的危城,何时相会,恐怕只能求之于梦寐。然而,在此朝政日非,也正是归有光所谓“世所用栎也,则栎才而梗梓豫章不才矣”之世,均能悠游山林,终老故园,不能不说是得“栎全”之幸。
大出文徵明意外的是,致仕南京兵部尚书湛若水(元易、甘泉),以诗来约文徵明作衡山之游。湛氏广州增城县人,宦辙所至,筑书院讲学,弟子无数。他的学说和王阳明互相同异,阳明以致良知为宗,若水以随处体验天理为宗。阳明批评若水之学是“求之于外”,若水指阳明格物之说,“不可信者有四”。又曰:
“阳明与吾言心不同,阳明所谓‘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谓‘心’者,体万物而不遗者也,故以吾之说为外。”(注九)
湛若水以九十高龄,欲由岭南,游南京,过江西,抵湖南省的衡山。所过之处,势将与门人学者,展开论辩。湛若水的豪情壮志,使文徵明异常钦佩。提到衡山,则使他想起谢时臣祝其八十诞辰的《衡山图》,及两位远道来访的堂弟。那时在想象中而未曾一见的故乡,使他又向往、又惭愧。时常望着“衡山”的堂额出神,想着数百年前落籍南岳的先祖。他复诗给远在罗浮山的湛若水:
“家世衡阳有钓台,江湖流浪未能回,政怀桑梓千年计,忽枉封题万里来。月满罗浮劳我梦,云埋岳麓待公开,追攀见说襟怀壮,傥许春风杖履陪。”——《湛甘泉兵书以诗招游衡山奉答》(注十)
文徵明的春、夏、秋、冬四景图,分别仿黄公望、王蒙、赵孟頫、盛子昭四位古贤,款署:“嘉靖甲寅秋日,徵明。”其中冬景所题:
“就船买得鱼偏美,踏雪归来酒更佳。”(注十一)正是他驾舟出游时的写照;运河、古镇,泊舟买鱼沽酒后,在灯火掩映中,自斟自酌,独自吟哦,以度过漫漫长夜。此作随手拈来,妙趣横生。四画后为槜李项元汴所珍藏,并有其子文嘉题跋于后。
十月既望,书九歌于玉磬山房,与仇英白描九歌图,合为双璧。是夕初寒,难以就枕,乃命童子篝灯,以素笺本作行草前后《赤壁赋》;文徵明表示“聊以遣兴,工拙不暇计也”。
在彭年、陆师道、张凤翼等石湖夜宴后的第三天——腊月十九日,年已五十四岁的文嘉,初获麟儿。对烽火连年,又遭子婿、子妇之丧的文徵明,不啻天降喜事,深为爱子香火得传,庆幸不已。此孙名元善,字子长,性孝好施,成人后,书画直逼其父,娶妻是继文徵明掌江左风雅的王穉登之女,也继承了父祖的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