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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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摇辋川图

陆师道题文彭所藏赵孟坚(子固)的“墨兰图”卷,为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六日,文徵明则跋于同年腊月。那次师道造访停云馆时,五十六岁的文彭病目已久,连作小字都感觉困难,岑寂中好友相聚,披图玩赏,也许是最好的调剂。

多年来受文徵明的熏陶,陆师道不仅画艺大进,对绘画理论也时刻思索揣摩。平日的澄怀观照,对景写生,和书画同源,以书笔入画,是两项重要的心得;从赵孟坚的墨兰中,更能使他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如果把他前一年初夏所作的山水画及题跋,和他这一年仲秋在赵氏墨兰图卷的题跋加以比较,可以看出文徵明对门生的启发方式,以及陆氏探索画理的心路历程。

嘉靖三十一年四月,梅雨初霁,窗外鸟雀婉转鸣唱,白云飘浮而过。陆师道心中忽然若有所悟,濡墨挥毫,迅快地完成了一幅山水画。画完悬壁自视,丹崖、青幛、松林茅舍,一人凭几观书,神情悠然自得。陆师道觉得不经意间所写的景物,仿佛自然天成,像在哪里见过,却又很难指出是何方的胜景。经过仔细的追忆思索之后,他逐渐意会到笔下所流露的并非某一特定景物;而是平时游山玩水,澄心观照的结果,是主客观的自然融合。唯心旷神怡、灵思泉涌之际,妙手偶得,一气呵成。他在画后,写下那思索已久的意念:

“游山之最佳处,辄自欣喜盘桓而不能去。领略幽致,有得于心,心形诸楮墨,恍对名山水;此古人之善作粉本,不假旁求……”(注一)

然而,他以为对景写照,并非摹写生糙的自然,必须深入领会,始成为创作的基础:

“……然非真会其理,则常心有余而力恒不足。余尝默体斯意,故每游目骋怀,皆手画心维,不肯丝毫放过。以静气观相,如在目前,此境之妙,非道中三折肱不及也。”(同前注)

陆师道眼中的赵孟坚坡草幽兰,正如他前所领悟的,从澄怀静观中写生而来,形神俱全,花叶劲翠。细看那种沁人肌骨、幽香浮动的神韵,则又全是以笔尖书写而出。

忽然,他联想到在文徵明斋中观赏文同、赵孟頫所画竹,及温日观所画葡萄往事。文徵明在展开的画卷上为他仔细地分析笔法:何者近于篆籀,何者为行草。此刻将赵孟坚题诗和画兰的笔法两相对照,使他益发觉得文徵明的析论,深入书画的神髓,二者行笔、破墨,如出一辙;因此,书画同源的信念,愈加坚定。文氏父子平日的一些重要作品,乃至于运笔、用墨的方法,也一一在师道眼前浮现,鲜活灵妙的墨色、连绵劲拔的笔致,如兰草、蛟虬、翔龙般的理路与形象,使他目不暇给。继而回味某些以写实为能事的画作,如崔白、赵昌者流,便觉如“以春蚓之笔,作风中之柳”;缺少那种含蓄和蕴藉,难为达人鉴赏。在赵孟坚墨兰的题跋中,陆师道更表现出对文徵明父子由衷的倾慕:

“……先生父子书,名冠一代,岂非山谷所谓以书法作画耶!”(注二)

文徵明面对爱子的珍藏,缅怀宋王孙赵孟坚高风雅致;不但画兰名噪一时。其性情和艺术的成就,更被推重为米南宫第二。南宋的沦丧,使赵氏人与画,蒙上一抹凄凉而神秘的色彩。前人之诗,陆师道之跋,文徵明看了又看,口吟七绝一首,录于幅后:

“高风无复赵彝斋,楚畹湘江烂漫开,千古江南芳草怨,王孙一去不归来。”(同注二)

嘉靖三十三年元旦,苏州天气异常晴和,爆竹声中,扩散在人们心中的战争阴霾,似乎也一扫而空。一夜未眠的文徵明,整理完年来的诗作,亲自到园中折取梅花,插入瓶中,和孙曾们所摆设的辛盘辉映成一片年的喜悅。运河边的柳丝,已经看得出几许新绿,在鸟雀的穿梭追逐中,呈现出盎然春意。文徵明揽镜自照,想找出些岁月刻画下来的新痕。

“……暮齿不嫌来日短,霜髭较似去年多……”(注三)就这样,写下了新年的第一首诗,仿佛预示着未来一年的幸福和平静。镜中须发虽然日益稀疏,但检点去年的诗囊,却较已往数年丰盈,书画创作,终年未曾中辍;趁着身体硬朗,他希望这是更丰饶的一年。

贺岁人潮逐渐稀少下来,文徵明抽身前往竹堂寺,寻求半日的清闲。这座地处东城的古寺,每到春天,冷香一片,仿佛置身在西山香雪海中。近三十年前,当他羁身金台,病中怀念的无过于此寺。他曾与汤珍、唐伯虎等相约寺内,诗酒流连;藤掩苔封的壁间,不知能否找到他们留下的诗草?他记得京中所赋“竹堂寺寄无尽”七律的尾句:

“……凭仗山僧悬木榻,长安倦客且归来。”(注四)

归来转眼快三十年了!三十年的变化多大,也不知道还能几度来游。他在一堵斑驳的粉壁上题:

“乘闲上日到僧家,惭愧空门有岁华,满地碧烟新草色,一痕春意早梅花。”——《竹堂》(注五)

正月五日,他忽然想起张献翼兄弟。文徵明玩味去年“除夕”那首七律,觉得“旧事悲欢灯影里,春风消息酒杯前”(注六),颇有意趣,乃录寄张氏兄弟索和。其后,此诗为张献翼收于《文衡山诗帖尺牍》中付刻,成为永久性的纪念。

人日王庭东园小集,也成了文徵明少不了的新春活动,随即进入他写字作画的常轨。

《龙池垒翠图》,是游西山,经龙池的纪游之作。画长三尺三寸的《一枝竹卷》,为仲春玉兰堂中遣闲之作。引首以宋纸自书“爱竹”二字,与“爱菊”、“爱莲”媲美辉映。次子文嘉首跋五律一首:

“幽人寡嗜好,爱此青琅玕,月出随夜影,烟凝生昼寒。有时闲自抚,尽日倚阑看,怪得无尘到,清阴复箨冠。”(注七)

后之论者以为梅花庵主后,当以夏太常(名字仲昭)为画竹之正统。继太常之后者,则非文徵明莫属;故跋其《一枝竹》卷曰:

“世俗相传,仲昭一枝竹,西番十定金;此岂不值十定金耶!”(同注七)

《桃源问津图》(注八),画于三月之既望;这幅颇受赵千里、赵希远影响的设色山水人物,颇有文氏的独特面貌。展卷披阅,淡然萧远之致,照人眼目。

而其所临《王右丞辋川图长卷》,无疑地是文徵明在这温和宁静的季节中,一项最耗时费神的巨制。

从陕西蓝田县城,南行八里之遥,突然山势陡峭,水流湍急。这夹峙着的两山,称作南“峣山”;出口川流,就是名著千古的“辋川”。辋川北流,进入“灞桥伤别”的灞河。由峡口南行,只有窄窄的石路;随山凿石而成,艰险异常,前后共约五里。过此之后,一片平坦盆地,川流纵横,有如车辋环辏,“辋川”因此得名。鸡犬之声相闻,村落相望,田野间耕作的农民,不但弄不清朝代,有的更终生不出峣山口;因此,称之武陵源,并不为过。在山峦掩映中,绕路南行十三里左右,便是唐代诗画大师王维(摩诘)别业的遗址。

王维母亲笃信佛教,性爱山林,于是买下武后时代才子宋好问的故宅,依照自然山水林泉,辟成“孟城坳”、“华子岗”、“文杏馆”、“南垞”等二十景。公务之暇,王维奉母、礼佛、啸咏、作画。好友裴迪,经常浮舟往来,弹琴赋诗,类如野鹤闲云。他们所唱和的辋川胜景五绝句二十首,更是脍炙人口,传诵海内。

天宝九年左右,王维丧母,服除后不数年,安史乱起。王维未得扈从明皇西幸,复被安祿山胁迫,囚于长安菩提寺,授以伪职,因此获罪朝廷。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中兴之后,王维幽囚菩提寺中的《凝碧》诗,传抵肃宗行在时,不但获得唐肃宗的谅解和嘉许,更由于其弟王缙上疏,请削己官以赎兄罪,使他得到赦免并授太子中允之职。

不过,经过这番风浪之后的王维,对于仕进,似乎已经看得很淡。为了纪念亡母,他上表朝廷,把心爱的辋川别业,施舍为寺,后来的“清源寺”,由此诞生。勉强为官,一心向佛的王维,回首辋川二十景,以及与裴迪诗酒唱和的往事,真如过眼云烟。据说,他借着诗意及深烙在心中的影像,绘成《辋川图卷》。

《辋川图卷》原本,传闻散落江南;临本甚多,最著名的莫过于北宋郭忠恕本。有的就郭本再临,有的将郭本刻石;无非想从郭忠恕临本中体会王维《辋川图》的面貌。仇英在世,亦曾再临一过,后为弇州山人王世贞所藏。

传闻中的王维《辋川图》,分高矮两本,而高本胜于矮本。原因是卷矮则画中丘壑为绢幅所限,显得山不够高耸,景物延缓;王维思索再三,乃复为高本,使山势峻峨,台馆宏伟。

嘉靖八年前后,新安人古中静,携矮本辋川图来到吴门。苏州徐默庵看了爱不忍释,但出价六百有奇,古中静却不肯割爱。直到嘉靖九年,文徵明为徐氏托人斡旋的结果,徐氏愿以千金为酬,此图始归徐氏收藏。

嘉靖十三年五月,文徵明曾借临一过;临卷后归项元汴珍藏,列为“神品”。清代金石学家孙星衍认为,比之他所见到的王维《辋川图》,笔力单弱,逊于文徵明临本甚多;推测文氏所临可能为真本,而孙氏所见者,当属赝本无疑。他也在文徵明临王维《辋川图》后,感慨无限地表示:

“……唐画何可得,亦如兰亭原刻不及赵褚临本之有神采也。嘉庆壬申岁嘉平月,孙星衍题。”(注九)

至于《辋川图》高本,至三十三年,文徵明方始有缘一见,距见矮本,已有二十五年之久。

“王维《辋川图》有二,此高本当为第一;以其布置更胜也。宣和五年十二月御笔。”(注十)

“朝散无聊,检出再观一过,毕竟妙于矮本,是月廿有二日。宣和御笔题。”(同注十)

从宋徽宗题首和跋中,文徵明不仅证实《辋川图》有高矮两本之说,图后瘦金体书《辋川诗》二十首,成书画双璧,更是无价之宝。

其后赵孟頫、黄公望、吴镇、柯九思、王蒙等历代名贤,题跋无数。太傅王鏊在世时,此卷藏于南京礼部尚书邵宝府中。

“二泉先生所藏高本辋川已久,一日过其寓舍,余欲求观甚坚,先生不能自已,遂为出示,乃知摩诘一生精脉尽萃于此……”(同注十)从王鏊跋中可知藏者宝爱之情,绝不轻示于人。此外,以邵宝与王鏊收藏之富,鉴赏之精,断为王维不世之作,文徵明愈觉机缘难再。除辋川图外,连王维和裴迪所唱和的二十首《辋川诗》,一并临写下来。(注十一)

不过,对于他所欣赏临写过的高本《辋川图》,二百余年后,收藏古代书画不遗余力的乾隆皇帝,却提出了不同的观点。他把该卷题签为《宋人临辋川图》,仅将之列为“能品”;至于原本系何人所为,乾隆认为不一定真正出自王维之手。

该卷为《宣和画谱》所未载,但熟稔瘦金体书的乾隆皇帝,并不疑及宋徽宗题跋和所录《辋川诗》的真实性。他推测,可能系《宣和画谱》成书之后,《辋川图》卷才进入内府。至于是否为王维真迹,恐怕能画善鉴的徽宗赵佶,也为所蒙蔽;他断定,此画系北宋高手所临。

卷后历代题跋,虽多名家,乾隆认为有的是耳食之辈,未加深辨,盲信传言;有的字体不类那些名家,或所题文句“自桧无讥”,难以认定出自其人之手。他在《辋川图卷》引首写:

“……盖右丞止有清源寺壁画,好事者因仿其大意,改为横卷;或在同时,或在宋代,皆不可知。后世所有《辋川图》,谓之临摹则可,若云高本出自维手,余断以为不然”(同注十)

乾隆进一步剖析:

“……夫《辋川图》王维之别业,亦犹兰亭为王羲之修禊处;今云‘王羲之兰亭图’固可,而必非(疑,必、非二字颠倒)羲之所画也。余谓王维《辋川图》,亦如是而已矣……”(同注十)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中旬,有些早熟的杨家果已经开始上市,石湖岸柳间,传出阵阵的蝉鸣。彭年、陆师道和几位经常往来衡门的好友,放舟石湖。

吴中山水,可游者不计其数。小而近者如虎丘,每到良辰令序,轩冕绮罗毕聚,拥挤嘈杂,令人难耐。大而远者如洞庭,波涛万顷,浩淼无际,只有喜欢探异寻奇者,才甘冒风涛之险,置身茫茫巨浸之间。在彭年心目中,石湖开阔、安全,兼具大小景之胜,与虎丘洞庭之美。所以士大夫喜欢清雅者,往往好作石湖之游。

南望吴山,峰峦起伏。北面的越来溪口和行春桥畔的范公祠一带,波平如镜。渔舟三五成群,一片升平宁静的气象。比起去年此时,海盗和倭寇四处窜扰,太仓、柘林及松江难民,络绎于途,阊门外的码头为之拥塞,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羽书所传,开正前后,官军便围倭寇于常熟西北五十里左右的南沙;唯始终未克。令人忧心忡忡的,是巡抚王忬,自三十三年暮春,便奉朝命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大同,以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代浙江巡抚之职。

“锦绣山川,夔龙人物,香山洛社,何以加诸;盛极必衰,恐难常也。”(注十二)看着优美的湖光山色,和无非一时之选的同游好友,陆师道心有所感地向彭年说。

哪知不过十余天,从南沙溃围而出的寇盗,便开始四处掠劫。数万乡民见大难来临,绕着已经关闭的苏州城,号哭不止。因去年战功被擢为按察佥事,奉命整饬苏松二府兵备的任环,冒着倭寇乘机突入的风险,打开城门,尽纳避寇的乡民。

任环(应乾),山西长治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历迁苏州府同知。兵兴后,知府林懋举不知兵事,因此一切防御及围剿之事,完全依重任环。

前一年夏天的太仓之役,驰往赴援的任环,与贼短兵相接,身被三创,几濒于死。幸他平日与士兵同寝食,所得赏赐,悉分赠军士;危急之时,庖人(一说宰夫)徐佩提刀捍御,以身迎向敌刃,任环方始得脱。

未久之后,任环即裹创出海击贼,在惊涛怒浪中,操舟者莫不失色,任环则意气弥厉,终得大胜,斩俘百余。而后之阴沙、宝山、南沙等战,所至皆捷。升任按察佥事的任环,在苏州人眼中,无疑已成为江南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