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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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衡山图

“朔雪暗山河,立马不得发,何处是滹沱,双关锁重阙。野烧铁衣僵,寒声刁斗歇,遮莫绿窗人,歌钟待明月辛亥仲冬陆治为慈云题。”(注一)

在慈云上人明心阁题文徵明雪景袖珍卷,陆治不是第一人。嘉靖二十九年十一月下旬,隆池山人彭年亦曾投宿于此;连夜大雪纷飞,到了清晨,早已积雪盈尺。山空景幽,和文徵明雪卷两相对照,不知身在画里或是画外。面对着画卷和漫山白皑皑的大雪,慈云和彭年忘记了空气的冷冽,相与诵谢灵运族弟谢惠连的《雪赋》。诵后,彭年兴致高昂,以乌丝阑纸书小楷《雪赋》,与文徵明的雪景袖珍卷合为双璧。

文徵明隆冬至此,是八十一岁那年的事,也是遍山积雪,在茲云上人怂恿下,于高不过六寸二分,长二尺余的狭幅之上,呵冻挥毫;但尚未完成即下山而去。再次执笔点染,则是第二年三月,雪已融化,山坡上一片新绿,苍松翠柏,把阁外桃杏衬托得极为冷艳。文徵明时而搁笔闭目,体会冬天那种满目荒寒的景象。他以蝇头小楷题于这幅水墨雪景之后:

“……老衰病疮,强勉执笔,不足观也。徵明年八十有二。”(同注一)

陆治的题诗,不单针对文徵明画境,似乎也受到文氏强忍着衰病与严冷,置身于高寒之地的心境;乃至彭年当日冒雪暮投明心阁,在积雪盈尺,满目空茫中,一面展开画卷,一面朗诵《雪赋》的情境所感染。细味陆治这首五律,愈发加重了边塞的寒苦和戍卒无奈的气氛。既似范仲淹的《渔家傲》,又恍如李陵《答苏武书》中所描写的塞上风光。

陆治题诗袖珍卷不久的腊月十六日,文彭也机缘湊巧地投宿明心阁。早起无事,闲看四周山色时,慈云上人再度展开徵明雪卷,与其共赏。文彭像彭年一样,读后未有所作,仅搦管录了一首梁朝庾肩吾的《咏花雪》:

“瑞雪坠尧年,因风入绮筵,飞花洒庭树,凝瑛结林泉。寒光晦八极,同云暗九天,飘飘黄竹路,共庆白渠山。”(同注一)字里行间,一派恬静、升平的景象。

同样有感于文徵明的水墨雪景,但陆治所咏,和文彭所录诗境,竟大异其趣,不能不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急景凋年之际,八十二岁的文徵明又去了一趟无锡,祝华世祯七十寿,并有诗为赠。归程则阻风于离无锡不远的九里湖。黑夜中的雁声、风声、雨声,使他辗转难眠。

“……人生何必江山险,咫尺离家即畏途。”(注二)旅途的惊险劳顿,也许只有像他这样年迈之人,才真正体会得到。然而,在雨过天晴的梁溪道中,他又似乎忘了九里湖的惊涛骇浪,随口吟出帆轻天净,随着东升的明月,飘出阵阵渔歌的诗情画境:

“雨余新水漫,风外一帆轻,山绕湖南去,人从画里行。天空云树渺,月出暮潮平,烟霭知何处,渔歌时一声。”(注三)

这一年的除夕守岁,检点年来诗文和遭际,心中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坐恋残年漫有情,夜堂烧烛待天明,不愁老大无同辈,只觉聪明愧后生。……”(同注三)

对识拔、爱护和教导后生不遗余力的文徵明而言,的确觉得那些门生及后进的才智不可低估,前途无可限量。

自撰生圹碑的杨循吉,逝世于嘉靖二十五年七月二日,享年八十九岁;老辈风流,至此凋谢已尽。同年,顾璘也离文徵明而去,他那睿智、风趣、满布须髯的面庞,时而浮现在他的眼前。

袁袠之丧,使他一直不忍再登横塘之上的列岫楼。

好友也是姻亲的钱同爱,逝于他八十岁那年,得寿七十有五。他的感慨和悼念,表现于他所撰的钱氏墓志铭中。

“不愁老大无同辈”,既是文徵明的无奈,也是他的自我安慰。在这种空虚、寂寞的情况下,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孙和后辈身上,生活才更有意义。

嘉靖辛亥、壬子(三〇、三一)年,分别有两位才质优秀的少年,游走于文氏门下:

文徵明对秀才张凤翼的怜才与厚爱,曾喧腾于苏州文坛,一年后,凤翼年方十六岁的仲弟献翼以诗来贽。献翼像乃兄一样,有志于易经。他那洒脱的性情、轩昂的气宇,使在座的文门弟子,不觉赞赏。

长洲有皇甫冲、涍、汸、濂兄弟四人,好学工诗,功名亦各有所成,人称“皇甫四杰”;至凤翼兄弟崭露头角,渐有“前有四皇,后有三张”之誉,可见三兄弟受器重的程度。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文徵明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慨,转头向弟子陆师道说:

“吾与子俱弗如也。”(注四)

不过,兄弟三人尔后一生的发展和命运,并不如意;恐怕是文徵明和苏州艺林,始料所未及的。

凤翼及三弟燕翼,同时考中嘉靖四十二年南京举人。不幸燕翼早卒,凤翼则四上春官不第,年八十七岁,贫困以终。

成人后的献翼,好游大人之门,并雅嗜声妓。晚年与吴下名流王穉登(伯穀)争名不胜,益发颓然自放,越礼任诞。年七十余犹携妓同栖荒圃之中,为盗匪逾垣而杀。

三十一年,佥都御史太仓王忬的十七岁次子王世懋(敬美)也以诗来贽,不但得到徵明的重爱,呼为“小友”,并书“原道”作为赠礼。

王世懋长兄王世贞(元美),行年二十七岁,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升刑部员外郎。推测王世贞结识文徵明,当与世懋同时或稍前,也同样受到文徵明的器重,诗文书画时有所赠。二人接触最多的,应是嘉靖三十二年,文氏高龄八十有四;前一年十月,王世贞回到太仓,未久以倭寇之警,挈家避居苏州,直到三十二年九月返抵北京。在苏期间,非仅游于文门,更与陆治、彭年等频相往来。但,斯时王世贞青年得志,才高气盛。他那“文必西汉、诗必盛唐”的文学主张;使他于所著《艺苑卮言》中,对吴下名贤诗文,批评得相当严苛:

“吴匏庵如学究出身,人虽复闲雅,不脱酸习。”

“沈启南如老农老圃,无非实际,但多俚辞。”

“祝希哲如盲贾人张肆,颇有珍玩,位置总杂不堪。”

“蔡九逵如灌莽中蔷薇,汀际小鸟,时复娟然一览而已。”

“唐伯虎如乞儿唱莲花落,其少时,亦复玉楼金埒。”

“汤子重如乡老入城,威仪举步,终少华冶态。”

……(注五)

文徵明生平所敬重的恩师及好友的诗作,在王世贞犀利的笔锋下,弊病百出,难有当意;而文徵明生平吟咏,亦不例外:

“文徵仲如仕女淡妆,维摩坐语,又如小阁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穷。”(同注五)

苏州诗人最为王世贞推崇的,无过于“前七子”(注六)中的徐祯卿:

“徐昌穀如白云自流,山泉冷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

王世贞推崇数十年前客逝金台的徐祯卿,固然由于徐氏才思卓识、刻苦力学所获至的成就;但,他近年与李攀龙、谢榛、吴国伦等文坛新锐,结成盟社;其文学主张和弘治、正德年间活跃于北方文坛的前七子先后呼应,也是主要关键。

尤有甚者的是,王世贞认为领袖吴地风骚的是徐祯卿,不是年高德韶桃李满门的文徵明。文氏晚年神倦,某些稍感率致的诗作,竟被王世贞和李攀龙讥为“吴歈”。这种表面上亲近,诗文唱酬、杖履从游,背地里却加以轻视或讥刺的情况,直到十余年后,才有了真正的改变。

嘉靖三十二年,清正刚直,不惜以死报国的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上疏劾严嵩十大罪五奸。结果反被严嵩所构,下诏狱,受廷杖,移刑部定罪。在狱中,继盛杖伤溃烂,几濒于死,王世贞时常进送汤药。论死后,杨妻为夫讼冤,愿代夫死,也由世贞起草诉状。三十四年冬十月,杨继盛终被处死,临刑前慷慨赋诗: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注七)死后,王世贞经纪其丧;由此得罪严嵩和严世藩父子,也种下了其父王忬被杀的祸因。

嘉靖三十九年,蓟辽总督王忬,以滦河兵败事,为严嵩借机构害,下诏狱论死。系狱时,世贞和世懋每日匍匐严氏门下涕泣,求贷其父一死,又身着囚服,跪于道旁,向过往贵胄拦舆求救。惮于严氏的威权,贵人不敢救;严嵩则一面以温语宽王氏昆仲之心,一面暗中加紧持狱,终使王忬被斩于西市。

上述种种心灵上的创伤和家庭的巨变,加以年岁日增,阅历日富,不但改变了王世贞的价值观,也改变了他在文学上的主张。想起往日对清正廉洁一生,艺业照映江左的文徵明的轻慢,感到无限的悔意;但那时文徵明早已回归道山。因此,当文氏次孙文元发,持文徵明行状,请为作传时,王世贞不仅慨然应允,运用平实、恳挚的笔调,写出文徵明的家世、人格和遭际,以及平凡中益见伟大的一生。并在文末,表现其心中的崇敬:

“……余向者东还时,一再侍文先生,然不能以貌尽先生。而今可十五载,度所取天下士,折衷无如文先生者,乃与先生之子彭及孙元发,撰次其事。”(注八)

此外,在《艺苑卮言》文中,论及文徵明行事和人品,王世贞再次表示写“文先生传”的心境:

“文徵仲太史有戒不为人作诗、文、书、画者三:一、诸王国。一、中贵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干谒公府,不通宰执书;诚吾吴杰出者也。吾少年时不经事,意轻其诗文,虽与酬酢而甚卤莽。年来,从其次孙请为作传,亦足称忏悔文耳。”(注九)

三十一年秋天,玉磬山房来了一位远客;文徵明的族弟文彦端自衡阳到访。旧时,另一位族弟文彦仁,也曾来苏州小聚,秋风落叶下,谈论家族辉煌往事及衡阳的近况,以慰文徵明的桑梓之思。诗酒流连,不胜依依,临别之际,文徵明曾赋七律一首:

“南望衡阳旧德门,虎符元帅有诸孙,山川我正怀桑梓,水木君能念本源。两地衣冠曾不乏,百年忠孝至今存,相违不尽相留意,狼藉秋风酒满樽。”(注十)

文氏先祖为四川人,后徙至衡阳。元代,文俊卿为都元帅,佩金虎符镇守武昌。其后俊卿的孙子文惠——即文徵明的曾祖,赘于吴;因此,衡阳、苏州,都留下诗中所说的“虎符元帅”的后裔,维护着百余年的家声文物于不坠。

摆在文徵明和文彦端眼前的,是苏州群贤祝贺文徵明八十寿诞的诗画册。首页为文徵明自写的《兰花》,风格颇类赵孟頫;大概用以象征其一生的清高与君子风范。其后八幅山水,分别是谢时臣的《衡山图》和《宝带桥图》、陆治的《葑溪图》及《阳城湖图》、钱穀《东禅寺图》、朱朗《齐门图》、陈淳儿子陈栝的《荷花荡图》,最后一幅则为《娄江图》。除《衡山图》具有特殊意义之外,余者皆为苏州城内外胜景,文徵明生平常游之地,老年闲适,卧游其中,必然另有一番情趣。每幅山水对页,各系一诗,描写画中情境,兼颂徵明盛德;作者如皇甫冲、袁裘等,都是一时之选。

其中最具纪念性的,自然是谢时臣的衡山图,和致仕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的衡山诗,故列于八幅山水之首。图中的近寺远峰,衬托得雄伟异常,其气势不愧为五岳之一。谢时臣曾以六十高龄,远游吴楚及匡庐,到处写生;《衡山图》,不知是否亦对景写照?此时,文徵明和来自衡山的族弟披图玩赏,心中别具一种滋味。

“南方多名山,衡山独为宗。根盘八百里,万刃摩苍穹,有峰七十二,最高为祝融。……”(注十一)弘治九年状元朱希周的楷书,谨细中自有一种雍容气度。在这篇五古中,开宗明义地写出南岳的广阔与高崇,随即转过笔锋,用以比拟文徵明的宏德伟业和不忘本源的胸怀:

“……一从开辟后,万古神秀钟,巍然镇南国,气象合尊崇。茲山孰可配,名今属文公;昔公四世祖,自衡来吴中,遥遥念先泽,称号寓遗踪。公今负重望,实与茲山同。有文轶班马,有道出羲农,行年已八十,铅椠日相从。吴中尊旧德,海内仰高风;衡岳终古在,公名永无穷,更看寿域跻,高并祝融峰。”(注十二)

嘉靖早年大礼之议,希周议论不但与张、桂相左。在左顺门哭门事件中,他更奔走呼吁内阁诸臣同往请命。其后,又为因议礼系狱的诸臣求宥,以此屡次触怒嘉靖皇帝。由左侍郎迁南京吏部尚书时,文徵明曾有诗相送。嘉靖六年,文徵明自北京南旋同时,朱希周也致仕林居,二人的学养和声望,不仅见重于士林,也一直为朝廷内外所景仰。

文徵明的数笔幽兰,谢时臣象征着崇高、永恒、长寿的《衡山图》,朱希周虔诚祝贺与推崇的诗篇,以及那些江南俊彦、得意门弟子的殷殷祝福,也许这才称得上“无价宝”册吧。

阵阵秋风,拂过窗外的梧桐,湖石下,偶尔传出几声秋虫。想着那陌生而遥远的衡阳故乡,对眼前这位初识乍见,而即将离别的族弟,文徵明有种说不出的情怀:今生今世,可能践及斯土?实在难以想象。他在《送族弟彦端还衡山》中赋:

“彦字诸孙端甫良,秋风访族自衡阳。百年文物家声在,累叶松楸世泽长。君视前人应不忝,我于同姓自难忘;不堪相见还相别,楚水吴山意渺茫。”(注十三)

早在入京以前,潦倒场屋之际,面对镜中日渐疏稀的白发,眼见功业无成,文徵明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感慨。

三十一年深秋,引镜自照,丝丝白发,早已不及一梳,八十三年岁月,真如白驹过隙。所幸疮毒大有起色,双足尚属强健,着屐登山,甚至不须人来扶持。到了重阳登高之日,文徵明重又燃起登临的雅兴,与门弟子相约于虎丘悟石轩燕集。

这一年春夏之交,文徵明亦曾来此,正逢阴雨,山上山下,一片湿翠,码头桥畔,竟难得的清静。雨中剑池不但深不可测,更显得格外地冷冽,他在悟石轩阑下独吟:

“海涌春岚湿翠鬟,生公台下雨漫漫,风回阴壑奔泉黑,云锁苍池剑气寒。净洗尘氛开绝境,不妨烟霭是奇观。诗人自得空濛趣,悟石轩前独倚阑。”(注十四)

怎知这次去了,依然是阴雨绵绵。好在人多,并携壶而来,把盏朗吟,遍插紫萸,雅不似前此的孤独冷凄。

座中袁袠独子袁尊尼(鲁望)英俊的面庞,洪亮的吟诵声,使文徵明恍如置身列岫楼中,面对逝去的好友。

也是这年春天,比虎丘观雨略早数日,袁鲁仲曾邀他登袁袠筑于横塘依山面水的列岫楼。楼据湖山之胜,不仅登高眺远,窗外翠树幽鸟,风帆点点,更有如仙境一般。致仕归吴的袁袠,原以为可以读书著述,终老其间,哪知未及数载,竟盛年凋谢。五六年来,文徵明唯恐睹物伤怀,一直没有登临。当日,感慨之余,赋七律一首:

“故人湖上有高楼,十载清樽续旧游。飞翠窗中仍列岫,片帆天际见归舟。依然绿树啼黄鸟,无赖青山笑白头,不尽阿戎淹恋意,渚云江草两悠悠。”(注十五)

是晚,并过行春桥赏月。见水波如镜,画船静泊杜若洲西,炊烟袅袅,林外清歌时起,又觉得人生如梦,美景当前,不宜自苦。登楼怀人的惆怅,只好抛诸脑后,举觥朗吟:

“……已知世事皆身外,肯著闲愁到酒边,宛转歌声出林表,晚烟依约正苍然。”(注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