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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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香生别院晚风微

对于洁白温润、芳香如兰的玉兰花,文徵明有着特殊的偏爱。从停云馆中以“玉兰”名堂,以及王献臣的拙政园中,特辟“玉兰堂”,供文徵明休憩和挥毫,可见一斑。

旧日沈周有竹庄中种有玉兰,树高二三十尺,三四月花开,一枝一花,状若玉杯,叶子形如倒卵,满庭飘着香气。沈周不是举觞对月,花下吟哦,就是轩窗调墨,为花写照。

弟子陈淳,有题玉兰花七绝一首,文徵明时而吟哦咀嚼,颇感清新可喜:

“韵如温玉气如兰,别后春风几度看,此际含情无一语,淡烟疏练雨夜凭阑。”(注一)

“伴月曾无影,含风却有香。”

“姿润堪裁佩,形奇可作杯。”(注二)

两联均见于陈淳所作《玉兰图》中;但在境界上,前联却胜后者一筹。

可见无论种玉兰、赏玉兰、画玉兰,都不乏知音和同好。

嘉靖二十八年三月,文徵明逋自无锡访华云归来,见堂前玉兰绽放,芬芳净洁,竟忘掉疮毒痛痒和旅途劳顿。立刻拈笔貌写花容,遥寄华云,奇花共赏;华云不仅是位书画鉴藏家,也是玉兰的爱好者。

在文徵明《甫田集》中,有《玉兰花》七律一首:

“绰约新姿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天子,天遣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月冷初,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注三)

初看只以为春暖花开,文徵明向月独吟之作。“玉环飞燕元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两种相互矛盾的美,在比照之下,竟然调和无比,混化无迹,当为此老合意之作。

继而在某些书画著录中发现,此诗共有七律二首,集中所录不过其一。诗后自识:

“嘉靖辛亥人日,访补庵郎中,适玉兰花盛开,连日赏玩赋此,并系以图,徵明。”(注四)

“辛亥”为嘉靖三十年,由此可知,年高八十有二的文徵明,再访华云剑光阁时,适逢玉兰花季,赏玩之余,赋诗作图,以纪一时之乐。

其后赫然发觉,同样的两首七律,类似的题识与画记,分别载于《石渠宝笈》三编、《式古堂书画汇考》、《穰梨馆过眼录》等著录,竟达七八件之多。

古人作画,题材、布局近似,诗相同,题跋相类者,固然所在多有,但重复若是,不免令人迷惑,也联想到作品真伪的问题。

“文徵明”题识中,年款均为“辛亥”,但月日则有所差异;或许可作分辨真伪的初步线索。计有署为“辛亥人日”、“辛亥八日”、“辛亥二月八日”及“辛亥春日”四者。

推测,除署“辛亥春日”者外,其余似有疑问。七律之一既见于《甫田集》中,而各种著录中的题识,除纪月日外,余皆相同,可见文徵明确曾有过这样一幅诗与画。其创作,既有一定的情境,也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很可能当筵赋诗,对花写生。

进一步推测;或者说是假定,首位仿制文作者,可能由于传抄错误,将“辛亥春日”,写成“人日”。“人日”为正月初七,离玉兰花季尚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其主要的疑点。

署“辛亥八日”者,可能又是仿“人日”本的笔误。通常“九日”皆知为“重阳”,不待书月,便知为九月九日;“八日”有何特殊意义,似乎未见。至于署“辛亥二月八日”者,也许在仿制“八日”本之前,便发现了“八日”无“月”的误谬,因之约略性地改写成“二月八日”。

玉兰花的性质、花叶的形貌与花季,载于古籍乃至现今之植物辞典或图鉴之类,前述所署作画日期,只有“辛亥春日”,可以概括玉兰花季。然而,诸著录中,署为“辛亥春日”者,也非只一则,可能之一是著录虽然不同,但所载录的却同为一画,其二,则是所载作品并不相同。但无论如何,其作品真伪,仅凭有限资料恐怕是难以判断的。

老年人心思,大部分在回忆往事,岑寂中,过去的交游、好友的忌日、文场中的盛事……一一浮上心头,咀嚼玩味,反刍着逝去的岁月;文徵明自不例外。

往事中,有的令人欣喜,有的不免思之怅然,乃至悔不当初……情绪变化,不觉流于眉宇之间;文徵明的情绪,则更见于书画题跋上面。

“展阅斯图一恻然,转头陈迹十经年,欲题新句还生感,愧我聪明不及前。”(注五)文徵明在为野亭所作山水轴上题。

几乎每一位求书画者,都极力表示对书画家人格的尊崇,对其墨迹的珍爱;必将昭示子孙,永为世袭的宝藏。令文徵明感叹的,不单是重对十年前手迹,自愧聪明日衰,而是藏者言犹在耳,画却早已易主。他在诗后识:

“往岁为野亭所作,今为原承所得,持以示予,赋此志感。辛亥二月望,徵明重题。”(同前注)

看着画中景物,石桥、野亭、岩石纵横,危峦孤耸间的水阁、相向凭栏而坐的隐者……作为画面重心的野亭中,案陈古陶彝器,显示出主人的好古博雅。裒衣广袖的幽人,扶杖过桥而来,从容的气象,仿佛回到陶唐之世。

记得画时,一坡一石,巍然的中峰,垂悬的双瀑,出峡的怒流,均配合主题与人物的性格,详加构思,紧密配合。上题:“嘉靖辛丑夏五月徵明为野亭作。”画后,见者莫不啧啧称异,认为画中景物,野亭精神,已融合成为一体,借文徵明灵明的笔墨,必将传之不朽。岂知仅十二年的岁月,画已易主;无论其原有的含意如何,在文徵明眼中,或是在任何人眼中,它已与“野亭”其人无关。它只是一幅普通的山水挂轴;正如同一幅别人祖先的画像,看来只是一帧人物画而已,其中不再有任何精神关联和血统承传的神秘意味。

辛亥六月,除了八日那天,思及师生好友当年共赋《落花诗》的情景,以行草书写《落花诗》一册,并为正德十六年《和王宠元墓五古》七首补图。

七首五古,草书于纵九寸五分,横八尺余的纸上;已是三十年前的旧物。纸上乌丝阑,为长子文彭手界,其时文彭年方二十五岁,王宠大文彭三岁。有一段时期,同在楞伽山治平寺,从蔡羽读书;光阴迅迈,世事变化,令文徵明感叹。

王宠原唱已经散失,未见于《雅宜山人集》中,文徵明吟诵数句,奈年老记忆衰退,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懊恼。

那年三月,南征回銮的武宗皇帝,驾崩于豹房,四月新皇帝即位,一时消息频传,人心未定。几位好友,索性寄情于山水之间,吟咏啸傲。七首诗题分别为:

《舟中望灵岩》、《虎山桥》、《七宝泉》、《登元墓》、《竹坞》、《光福寺》、《宿僎上人房》。而后两首诗中,所表现的感慨尤深。

“……闲心会空寂,尘世思欲避;所以高世人,往往轻禄位。转首昔人非,举目溪山异,衰盛故相寻,欢娱不容意;同是百年期,何须叹荒弃。”——《光福寺》(注六)

文徵明至今无法忘记,穿行山椒之中,忽见这座南朝古寺时的心理感受,只觉得万事皆空,苦恼中的功名利禄,均可抛诸脑后。其后的北京之行,想来也很无谓,只是那时尚未能真正彻悟。

文徵明诗中,形容僎上人生活环境的静雅清幽,何异于神仙世界:

“暝色起湖心,徘徊日沉岛,人散鸟亦归,山空静愈好。玉梅不藏妍,残雪夜争缟,荒游已穷日,秉烛何潦倒。更爱水明楼,浮空树如草,秀色真可餐,何须饱粮稻。怪底神魂清,云房枕湖脑。乃知从前日,枉作尘中老,江上无恡情,相见苦不早。”(同前注)

人生的执迷和开悟,很有些不可思议。正德十六年,他五十二岁,百年强半,长处于穷困潦倒之中。《光福寺》、《宿僎上人房》诗篇,在时势、命运及情境的激荡下,灵光闪现,恍如醍醐灌顶。然而这瞬间的开悟,对其后半生而言,仅仅像电光石火一般,随即归于沉寂。

当年王宠赋了七首五古之后,依旧颠仆于场屋间,直到北京归来,始筑室越来溪上,寻求心灵的宁静。文徵明品味前诗,怅然若有所失。

元墓、虎山桥、七宝泉……他以横近四尺的绢素,参照诗意,挥动彩笔,点染出当日的游踪,算是对亡友和逝去岁月的凭吊。

“辛亥六月,徵明补图;回视前书,已卅有一年矣!”文徵明在画后,以寥寥数语,谱出最深沉的叹息。

《停云馆帖》卷七为《宋人名书》,上石之际,又是文府一件忙碌的盛事。

江南名工章文,字简甫,与文徵明同属长洲人。章文非比一般工匠,他本身就是一位书家,其楷法极类文徵明;由他镌刻,最能把握住文书的神韵。因之,数十年来,无论停云馆的古书名帖,或徵明所书文章,非章文出手便难以惬意。章文之子章藻(仲玉),不但能习父业,书法成就,尤其不可忽视。

怎知正当文徵明父子师生,对章文依重日甚一日之际,他却逐渐沉迷赌博,经常与博徒互相征逐。不仅刻品不如往日精严,有时根本找不到人影。文徵明惋惜感伤之余,只好找寻其他刻工如吴鼒、梁元寿、江济、温恕、温厚、吴应祁等人,分散工作,以免受限于人。其中吴鼒,为章文之外,最使文徵明觉得顺心如意的刻工;所以文徵明晚年所书诗文碑铭,不少出于吴氏之手。

文徵明有两件同署“嘉靖三十年辛亥七月二十四日”的法书,据说都由吴鼒镌石拓印。其一为前后《出师表》,其二为《醉翁亭记》轴。

《出师表》拓本,收于《天香楼藏帖》、《十二梅花书屋石刻》(注七),《醉翁亭记》原书见于《故宫书画录》《书》卷二页九,可能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而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或即此轴之拓本。

文徵明生平,谨言慎行,虚怀若谷,且寝食有节,但此一乌丝阑小楷书轴的跋中,却生动地表现出一位书家因展玩王羲之黄庭经初刻本,不但据以批评唐初书家仅得书圣之皮毛,自己更感动得废寝忘食,浸淫数月之久,始悟羲之楷法而作此轴:

“余于梅韵堂,展玩右军黄庭经初刻,见其筋骨肉三者俱备。后人得其一忘其一;即唐初诸公,亲睹右军墨迹,尚不能得,何况今日。至其冰姿玉质,宛如飞天仙人,又如临波仙子,虽久为规抚,而杳不能至。近余屏居梅韵斋中,案头日置黄庭经一本,展玩逾时,倦则啜茗数杯,否亦握卷引卧,再日颓然。如是者数月,而右军运笔之法,炙之愈出,味之愈永;几为执笔拟之,终日不成一字。近秋初气爽,偶检阅欧阳公文集,爱其婉逸流媚。世传欧阳公得昌黎遗稿于废书簏中,读而心慕之,苦心探颐,至忘寝食,遂以文章名冠天下。予辄有动于中,因仿右军作小楷数百余字,聊以寄意;敢云如凤凰台之于黄鹤楼也。时嘉靖三十年辛亥七月二十四日,长洲文徵明书于玉磬山房,时年八十有二。”

此跋令人费解者,有下列数点:

跋中所表现的语气神貌,不似文徵明平日为人。所云“梅韵堂”、“梅韵斋”,其他文献资料中,也未见提及;识谓“书于玉磬山房”,则“梅韵斋”或为府中的一间书斋。在自家书斋中所展玩的黄庭经,又未书明系访客所持来的奇珍异宝,何以使文徵明惊诧宝爱,不忍释手若是?

文徵明《甫田集》中,有《题黄庭不全本》,首段即辨析,王羲之卒后三年,黄庭始出,所谓右军书黄庭经换鹅之说,根本是后人附会:

“宋诸贤论黄庭众矣,然但辩其非换鹅物,卒未尝定为何人书。虽米南宫亦弟云‘并无唐人气格’而已。至黄长秘书,始以逸少卒于升平五年,后三年为兴宁二年,黄庭始出,不应逸少先已书之;意宋齐人书,然不可考矣。……”(注八)文徵明以善鉴著名于时,其对历代书画名迹,名贤掌故,一向考据精详。上引《题黄庭不全本》,书于都穆在世之时;文氏自不能根本否定王羲之书《黄庭经》之事于前,再废寝忘食地揣摩、学习《右军黄庭经》初刻本于后。

《文徵明年表》及《文徵明书画简表》编著人周道振,对文书“醉翁亭记”拓本,也感到了几点怀疑:

《出师表》与《醉翁亭记》,如为一人同日所书小楷,何以字体不同?此外,款末两方印章(按,指拓本),也未见文徵明用于别处。

“……吴鼒,明嘉靖间人,徵明书生前勒石出于鼒手者,应皆真迹。此记自云‘展玩右军黄庭经初刻至数月’,‘因仿右军作小楷数百字’,则书体小异,不为无故。但款末两方印,皆未别见为可疑。”(同注七)

周氏一方面以这些理由,自释其心中的疑惑,一方面也表示对那两方“并未别见”的印章,无法释怀。

文彭在一个偶然机会中,过访无锡华云书室;时为嘉靖三十年二月,在其父文徵明往访剑光阁,写玉兰花之前。

华云琳瑯满目的藏品中,他特别注意到乃弟文嘉历时十六年,完成于嘉靖二十五年的十幅宜兴《二洞纪游图册》。十幅均为水墨山水,各高八寸一分,阔八寸七分,引首篆书《二洞纪游》,出于周天球手笔。

文嘉在首幅《东渰泛月》画上题:

“萍逢得故友,水宿感烟波,笛起关山弄,杯停子夜歌。竹深防卧虎,江近有鸣鼍,兴剧浑无寐,翻嫌月色多。”(注九)

那的确是一次令文嘉毕生难忘的经验;嘉靖八年冬天,他与袁袠(永之)有事赴荆谿。归途适逢华云携少子华诚、塾师倪原所乘的船只驶至,遂方舟同游善卷和张公二洞。在月光波影搖曳之中,传来悠扬的笛声,不远的江涛,两岸的深篁,飒飒作响,相互回应。几分陶然的酒意,驱散了睡意和倦怠,文嘉和袁袠各有所作,华云亦朗吟《遇文袁二子泛月闻笛》七律一首:

“偶尔方舟弄谿月,忽闻一暗飞声,婵娟对影却自笑,杨柳关愁不可听。他日看云望春树,此时促席尽平生,欢然酌酒陶然醉,只恐鱼龙梦不成。”(同前注)

游张公洞次日,文嘉为图,袁袠作记,华云不但有诗多首,并为《游宜兴二洞诗叙》。文嘉十图全部点染完成次年,袁袠即归道山,往时荆谿之欢会,也只能求之于图画和记忆之中。

文彭浏览册中图画、诗和叙,感到独缺袁袠当日的记文和诗作,实为美中之不足。袁氏记文之生动,纪游诗清新洒脱,当年读过之后,一径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因此,他在册后题识,希望有朝一日,能由袁氏子鲁仲补书,以成全璧:

“……庶几补亡,当疑中郎之尚存也。”文彭无限感叹地写道。

嘉靖三十年九月,文嘉受陆师道之托,临沈周《西山有虎图》(注十)。沈周虎图,作卷、轴两本,文嘉所临乃高四尺三寸八分,阔一尺的立轴,连各题跋也一并临写下来。

这图已经是七十三年前的旧迹,其时文徵明年方九岁,沈周五十二岁,吴宽是时亦居忧在乡。沈周父亲沈恒吉逝世于前此一年,沈周为了寻求葬地前往西山,而虎之暴虐,与地方官之颟顸,乃借着虎图和歌咏题跋传之于世。所以陆师道之请托临写,非止想为先贤名迹留下一份副本,可能也有借以警世的意味。

“……今年虎多令人忧,遍山搏人茶不收。墙东小女膏血流,村南老翁空髑髅。官司射虎差弓手,日隐山家索鸡酒,明朝入城去报官,虎畏相公今避走。……”(注十一)

沈周字句,铿锵有声,仿佛杜甫的《兵车行》和《石壕吏》,写出民间的疾苦。而他画笔下的古松黄茅中蹲踞的猛虎,反倒成为人间悲剧的一种陪衬。一时名公吴宽、李应祯皆有题,足见此歌此画所引起的广泛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