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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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玉女潭

《石渠宝笈》页一〇八九,载有《明文徵明后赤壁赋图一卷》,列为:“次等,宙三”,附注:《贮御书房》;想亦清帝日理万机之暇,偶一披览的古迹。

图为绢本,着色。后幅有文徵明行书《后赤壁赋》及款识,再后则有明贤题跋数篇。

单从这则著录中的款识而言,和文徵明与知友徐缙(子容)当时交往的情形,颇相符合;但,就卷后的题跋而言,则令人不能无疑。

“徐崦西所藏赵伯驹画东坡后赤壁长卷;此上方物也,赵松雪书赋于后,精妙绝伦,可称双璧。……”文徵明在识中写。

“崦西”,乃徐缙之号,徐氏居吴县洞庭西山,是已故太傅王鏊的子婿。王鏊、徐缙翁婿,备受朝廷礼遇,多所赏赐,款识所称该卷书画双璧,为上方之物,自是可信。识中接着叙述:

“……余每过从,辄出赏玩,终夕不忍去手。一旦为有力者购去,如失良友;思而不见,乃仿佛追摹,终岁克成,并书后赋,聊自解耳,愧不能如万一也。……”

徐缙中弘治十八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文徵明嘉靖二年入京,授翰林待诏,徐氏居官早文徵明十六七年。其致仕在嘉靖九年前后,晚文徵明三四年之久。二人虽是多年好友,但真正杖履偕游、析赏古书名画,或请文徵明挥毫染翰,图写徐缙府的奇花异卉,则是嘉靖十几年后的事。识中所谓:“余每过从,辄出赏玩”,显非虚语。至于名迹为有力者购去,如失良友,怅惘之余,乃心追手摹,聊以自解;在苏州亦不乏类似的前例。所以,单就款识来看,无论所指人物、书画名迹、失画的时间,和郁积在心中的情绪表现,都让人觉得真实感人。在叙述文徵明思而不见,仿佛追摹的过程之后,识中也不忘表现文徵明生平惯有的谦虚性格:

“……昔米元章临前人书画,辄曰:

‘若见真迹,惭愧煞人’;余于此亦云。”

年款署为:“嘉靖乙巳秋九月十有二日”;“乙巳”为嘉靖二十四年。

据《苏州府志》页一九五七所载,徐缙“以母丧哀毀,逾三年卒”。复依《明人传记资料索引》页四七一“徐缙”条,其母王氏卒于嘉靖二十一年,以此推算,徐缙当卒于嘉靖二十四五年间;就文氏追摹赵伯驹赤壁图的时间而言,亦属合理。

不过,在文徵明的图、赋、款识后面,再接以吴宽、李东阳、许初、文嘉、王穉登诸跋,就顿时破绽毕露了:

许初、文嘉、王穉登,为吴地后起之秀,嘉靖二十四年,尽皆壮龄。三跋真赝,姑且不论;但,吴宽卒于弘治十七年,李东阳卒于正德十一年,均可谓“墓木已拱”,仍能跋文徵明嘉靖二十四年的赤壁图赋卷,实在不可思议。

从各种著录和遗迹来看,进入古稀以后的文徵明,其法书常为门弟子与苏州名士,以之与日臻纯熟的仇英画作,联为合璧,两者相形益彰,使藏者视同瑰宝。

仇英的纸本、着色《双骏图》,只落名款,并未署年,不知作于何时。两个圉人,各执一缰相对而语。一马挺立,一马掀蹄搖尾,作欲嘶鸣状,姿态极为生动。两匹马目光如电,予人一种气骨不凡的感觉。上方,则为文徵明行书《天马赋》,款署:“嘉靖庚子春三月廿六日,徵明书于停云馆”(注一)

“庚子”为嘉靖十九年,徵明七十一岁。所书《天马赋》,为北宋米元章所撰:

“高君素收唐画御马,翘举雄杰;感今无此马,故赋:‘方唐牧之至盛,有天骨之超骏,勒四十万之数,而随方以分色焉,此马居中以为镇。……’”

然而不知何故,短短十九字的“赋序”中,竟然漏掉“翘举雄杰”四字。其后赋中,颠倒误漏,也有数处。如:“蹄踠踣以风迅”,文书误“踠”为“椀”。再如:“横驰而世充领断,咸绝材以比德”,文书误为:“横驰而世充领,咸绝材断以比德”;余不赘述。

以文徵明生平之谨慎,为学之认真,似乎不应有这样明显的误漏。

嘉靖二十一年九月廿一日,也就是吴氏夫人逝世后的一个月,心境哀凄、孤寂的文徵明乘舟前往昆山岳家。舟行途中,前南京刑部尚书周伦的季子周凤来,取出仇英作《赵孟頫写经换茶图卷》相赏。周氏藏有赵孟頫以般若经換茶诗,他请仇英以生花妙笔,绘出赵孟頫这段足以媲美王羲之写经换鹅的风雅趣事。现在则请文徵明书“般若心经”,不但与仇英图卷合璧,也与赵孟頫的换茶诗,那段流传千古的风雅故事,遥相呼应。

嘉靖二十二年,即文徵明为一生清正贫寒的刘麟,作《楼居图》那年的除夕,仇英作水墨钟馗,文徵明为书元朝诗人周密(草窗)七古一首于上。

三十年后,徵明次子文嘉忆及此事,依旧兴味盎然:

癸卯除夕,正家家守岁,准备迎接新年之际,仇英则以四尺长绢,作水墨钟馗。狞猛的钟馗,倒提三尺宝剑,与狂鬼厮杀得天愁地惨。文嘉、王穀祥、陆治适时到访。陆治见了,赞不绝口,仇英则慨然以赠。陆治更乘兴挥毫,为之补景。

当一行人到了停云馆时,文徵明看了,也觉得生动有趣,不禁技痒,忆及周密诗中所描写的阴森鬼气,遂题写其上:

“……绿袍乌帽聘行事,拃脑刳肠天亦愁。中有巨妖诛未得,合驾飙轮霹雳;如何袖手便忘机,回顾东方已生白。”(注二)

谈到一夕之间,仇英画钟馗、陆治补景、文徵明书诗,三美并具,文嘉以为“一时奇观”。

不过,上述文嘉所谓“一时奇观”,使人有真伪莫辨之感,原因是文、仇下世之后,不少人假托文彭、文嘉兄弟之名,题跋“文作”或“文仇合璧”之上;见于著录的,亦复不少。例如著录于《石渠宝笈》页六六一的《明文徵明古洗蕉石图》:图着色,无款,仅右方下有“停云馆”一印。上方有文彭录张雨、饶介之、倪瓒、杜琼等《蕉池积雪诗》,并文徵明和诗,后面款署:“嘉靖丙辰秋八月望日,三桥居士文彭书于金台石室中。”

轴中所画乃一锈迹斑驳的汉朝铜洗,上置湖石,挺拔雄奇。芭蕉数叶,从石后伸展摇曳,绿意盎然,和古洗、苍石,形成强烈有趣的对比。

“空山白石汉垒洗,不与时世俱凋零,天星坠地尚皎皎,土花蚀雨何青青。千年物色本同幻,前辈画格能遗形。怀贤吊古意无极,一笑醉倒双银瓶。”(注三)从“文徵明”这首和韵猜测,“蕉池积雪”,前人不但有盆景,有诗及历代和韵,也有画格高古的遗墨。文徵明不仅追和前贤诗句,也可能临摹过前人画迹;文氏另有构图相近的《蕉池积雪图》,可为佐证。(注四)

不过,《石渠宝笈》著录中的这轴《蕉池积雪》图和字,却颇为可疑;因为在前录文徵明和诗之后,有“先君文衡山追和”七字。按,文徵明卒于嘉靖三十八年二月二十日,文彭录诗署为“丙辰”——嘉靖三十五年——徵明尚健在人间,倘真为文彭墨迹,焉能有此失误?

嘉靖二十四年八月廿一日,文徵明在其缩临《兰亭序》后面跋:

“闲窗无事,戏书此纸,公瑕装以为册,真可笑也。”(注五)

太仓周天球(公瑕),自十六七年前投入文徵明门下,即尽心学习,不但深入文氏堂奥,对于来往停云馆的书家;徵明的好友、门生如蔡羽、王宠、陆治、陆师道等,也无不用意揣摩其书风,搜求其书迹。其中名迹也有因徙居而散失,对嗜书如命的周天球而言,可谓痛彻心肺。

到嘉靖三十年七月,计珍藏祝枝山弘治十三年书《黄庭经》,王宠嘉靖十二年书《曹娥碑》;祝枝山四十一岁及王宠生命末季,皆曾寓居虞山白雀寺,故此二帖均由寺僧手中取得。

“林屋先生亦曾辱下榻,故暇时偶笔,手赠特夥。”周天球在书后的记中写。遗憾的是,所谓“手赠特夥”的蔡羽书迹,他只保有嘉靖十六年所书的《湘君湘夫人》一帖而已。

此外,有陆师道嘉靖二十四年十月所书《麻姑山仙坛记》,及彭年写于嘉靖三十年的《洛神赋》;连同文书《兰亭序》,总计法书六卷。周天球不但请仇英为每家书迹,各作一图,而计划中,更想请文彭、文嘉、许初、王穀祥、袁褧等,各有所作:

“……文宗、袁尊尼皆我同志,将取决求书满帙。……”周天球在后记中,总结其心中的宏愿。

徵明此一《兰亭序》,书于七六高龄,可谓又一件“文仇合璧”,却是由爱徒周天球撮合而成。

尽管生活于贫穷、困顿与逐渐衰老的情况中,新年,仍会给人带来几分欣慰和希望。然而光阴迅迈,转眼间又是万木凋零,严霜笼罩,梅花绽放的岁暮气氛。人到老年,每逢除夕守岁,往事浮现,感叹之余,又难免伤怀。

俗谓“年年年头接年尾”,从另一个角度看,年尾年头,紧密相衔,并无明显的痕迹,而情绪变化如此,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文徵明嘉靖二十四年《除夕》诗,前已引录。如果将其二十五年的《元旦书事》,和同年的《除夕》诗,加以对照,情绪的波动,相映成趣:

“奕奕祥光报令辰,融融淑气转洪钧,开门聊自占风色,展刺先欣见故人。时日笑谈惊隔岁,暮年光景喜逢春;桃符历日年年事,一度相看一度新。”(注六)

“酒阑灯烬夜茫然,抚事追思十载前,坐上渐看同辈少,眼中殊觉后生贤。江城寒薄梅花早,原野霜清落木坚;皮骨已空心力尽,还将衰鬓待新年。”(注七)

十年前的五月下旬,他的长兄徵静病逝,留下子孙多人。是年闰月十日,葬徵静于吴县的梅湾;思前想后,兄弟间的往事,历历在目。

“……某少则同业,长同游学官,依恋翕协,白首益亲。……”文徵明在长兄墓志铭中写(注八)。

最使他无法忘怀的,一件是徵静摆脱官司纠缠之后,兄弟二人闭门夜话的情景;使他们进一步体会手足之间,情深似海。其次,则是嘉靖二年春天北上赴试,徵静追送吕城,才执手唏嘘,惨淡作别。及至徵明南归,对手足之情就愈加珍惜,经常相见,形影难离。

兄弟天人永诀之后,好友、妻子以及在京时的同僚,纷纷凋谢。虽有王穀祥、陆师道、居节等吴门俊彦,投于门下,朝夕探讨,杖履相随,但内心的创痕,何尝平复;这就是他诗中所说的“坐上渐看同辈少,眼中殊觉后生贤”。

如果把“元旦书事(丙午)”和“除夕”两诗,一句句地加以比照与品味,那种欣喜与惆怅情绪的交织、波荡,就愈发令人为之兴叹。在这既抱持着希望,又满怀沮丧的一年里,文徵明颇有一些值得纪念的艺文活动。

文徵明在仇英所摹孝经十八章卷后记:

“此卷乃实甫所摹王子正笔也。人物清洒,树石秀雅,台榭森严,画中三绝,兼得之矣。国光兄宝而藏之,出示予者三,予遂心会其意,为录孝经一过;徒知承命之恭,忘续貂之诮何!时嘉丙午二月既望,徵明书。”(注九)

画为绢本、着色,纵约一尺,横二丈二尺左右。画中人物、树石、台榭,一段段有关孝经的故事,工细而生动地布置于长卷的上方,下方空白,似有计划地,留为补书经文之用。文徵明友人“国光”,并不明言索书经文,而只再三出示画卷,让文徵明自会其意,也颇为风趣。

此卷无论作图或真书经文,所费精神时日,都很可观,在文仇合璧中,不为多见,然而仍旧有些令人费解之处:

仇摹孝经画卷的前十七图,图与图之间,若断若续,左右呼应。每段画意与经意,互相吻合。唯卷末一段,经文为“丧亲章第十八”,而图,却像另外接补上去似的,裁割整齐的矩形画面,与前图既无衔接呼应之感,和下面经文的绢底,也划然分开,并不如前列各图底边那样渐淡自然。所画景物,乃远峰隐隐,在江涛浩淼中,一岛兀立,状如金山。山之后侧,孤帆远驶,艇上逸士,悠闲之状依稀可见;似与经文中所讲论的,孝子丧亲,当如何尽哀尽礼,乃至安葬、祭祀等活动毫无关联。卷中,既无仇英名款,亦无实父章印。

此外,除拖尾文徵明书识为纸本之外,著录所载,引首亦为纸本,有“百行之原”四字,款“吴宽书”,钤“吴宽”、“原博”二印。

按,礼部尚书吴宽丁继母忧服阕,最后一次由苏州北上京师,为弘治十年,七年后客逝金台。有关仇英生年,后人颇多争论,有生于成化十八年、弘治七年、弘治十五六年各种不同说法;前文业已言及。即使假定仇英生于成化十八年,而其孝经图卷作于弘治十年春天——吴氏北上之前,并求得所书引首;推算仇英作此卷时,年龄应在十二岁以内。若采信生于弘治七年、十五年、十六年之说,就更加令人陷于迷阵。此为孝经图卷令人费解的另一因素。

四月初夏,文徵明篆书千字文的后几天,常熟王虞卿来访,出购藏达数十年的沈周未完成山水卷相示。是卷联纸十一幅,长达六十尺,为此老生平少见之巨构。

山林村落、渔矶钓艇,连绵若百数十里之遥。幽人渔樵,往来其间。携琴观瀑、独行板桥;以及山窗清话、默然垂钓者,不一而足。卷中结构,不像沈周“苏州山水全图”那样繁复,也不像“沧洲趣”长卷那般苍劲简洁,大约介于二者之间。

文徵明睹物思人,蓦然间,仿佛回到弱冠之年,在双峨僧舍中,看年逾耳顺的沈周作《长江万里图》的情景。当他看得入神,欣然若有所会的时候,沈周却笑说:

“此余从来业障,君何用为之!”(前已引录)

转眼已经过了五十七年的岁月,人们不但称颂他善画,并认为足可承传沈周的德业,领袖一代风骚。

“正昔人所谓无佛处称尊也。”(注十)文徵明谦虚地说。

不过,当王虞卿一再恳求这位沈周传人,继续完成此一气势磅礴的巨作时,他一方面表示:

“自顾拙劣,乌足为貂尾之续哉!”一方面脑中却浮起石田师当时关于画法的教诲和剖析:

“画法以意匠经营为主,然必气韵生动为妙;意匠易及,而气韵别有三昧,非可言传。”

文徵明揣摩沈周原意,就长卷所经营的位置加以点染之际,不但进一步体会到石田老人构思之妙;也愈发觉得那非言语所能传达,端赖资质悟力所流露出来的“气韵生动”之不易捉摸。他在拖尾识语中自谓:

“此卷意匠之妙,在公可无遗恨;若夫气运(疑韵之误),徵明何有焉?嘉靖丙午四月望,后学文徵明识;时年七十有七。”(上引三原句同注十)

宜兴首屈一指的胜地张公洞,在县东南五十五里的湖之上。玉女潭则在张公洞西南,相距不及三里。潭在山半腰的深谷里面,上为插天峭壁,下临莫测深渊。

玉女潭之名,见于唐代,名贤胜士,多往游览雅集。唐大历中滁州刺史李幼卿、唐昭宗宰相陆希声早年避乱,均曾居玉女潭一带。李幼卿之友,常州刺史独孤及,答李幼卿诗中,有“日日思琼树,书书话玉潭”之句;所谓“琼树”,即指玉女潭附近“凝玉池”南的那株根柯郁蟠,礌磈如石的古榉树,由此可见玉女潭风物之胜,何等令人心向往之。

但,唐朝以后,玉女潭之名就沉寂下来,玉女潭也在荒烟蔓草中沉埋达八百年之久。嘉靖十三年,王阳明门生溧阳史际(恭甫、玉阳)进士(注十一),归葬其母,乃买地山中。当他行走山上,俯视土人所欲售的深谷溪涧时,发现石梁遮覆,榛芜掩蔽的山腰,有片碧绿的光辉。经过披荆斩棘之后,方广不过五丈,如美女深情眼波一般的玉女潭,顿然呈现,同时,人们也发现潭右有一虎窟,人骨、兽骨,狼籍其中,不知是否使玉女潭长久荒芜隐没的原因之一。年近不惑,官于春坊的史际,随即召募勇士,逐虎远去,筑亭虎穴之上,以绝后患,并伐石铺路,在玉女潭的上方及左近,修建庄馆台轩,以供游览。玉女潭之名,因之重振,再度成为仕女向往、歌啸的胜地。

嘉靖二十三年三月望日,文徵明在儿子与门生陪伴下,往游玉女潭和史际的玉阳洞天,可能即于当时应史际之请,为撰《玉女潭山居记》,转眼已近三易寒暑,直到二十五年的中秋,始得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