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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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吴门道上寻旧游

文徵明青年时代,赴试南都所结识的“金陵三杰”中,官位之隆、声望之高,和诗文的造诣,都以南京刑部尚书顾璘为最。

顾璘爱惜人才,更爱结交朋友。支硎山下,扣庐访杨循吉,被拒于门外之事,在苏州已传为美谈。

脍炙人口的是,他和文徵明另一位友人太白山人孙太初结识的往事:

正德初年,传说为安化王亲支,风仪秀朗,踪迹奇谲的孙太初,在苏州和沈周、唐伯虎、文徵明等吴下名士诗酒欢会之后,即南下浙江,隐于霅溪、西湖一带。并与当时罢官闲居的刘麟等,结为“苕溪五隐”。正德晚岁,顾璘由浙江台州知府升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久闻孙氏丰仪才情的顾璘,渴欲结识这位名满西北与江南的山野奇士,却缘悭一面;一者是孙氏行踪飘忽不定,再则,孙氏似乎有意避开和高官贵戚相往还。顾璘为此数次道衣幅巾,放舟西湖之上;期望能在自然情况下,与孙太初纳交。一天月下,湖波荡漾,笛声悠扬。顾璘循声遥望,保俶塔高耸入云,山脚断桥处,有舟泊岸。隐约可见一僧、一鹤,和一个煮茗的童子;顾璘笑说:

“此必太初也。”随命舟子移船往就。身穿僧服的孙太初感其知音,从此打破隔阂,往还无间。可惜未及数载,太初即以三十七岁英年,遽归道山,遗下妻子施氏和所生一女。

嘉靖九年,顾璘由浙江左布政使被召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山西;他以亲老为由,不欲远离江南,上疏乞终养。不意竟以“忤旨”罪降为都御史,以布政使官衔致仕,直到嘉靖十六年再起为官。在这六年多赋闲家居期间,一方面完成了他终养的心愿,同时也是他交结四方宾客,倡导风雅,埋首读书和著述的岁月。

为了问学、研讨和安置慕名而来的访客,顾璘构筑“息园”,建华舍数十间以为接待之所。客至如归,命觞染翰,各展其能;他像战国贤公子那样,周旋其间,永无倦色,务使款曲意尽而后去。

每当大宾客之际,须髯满面的顾璘,必命教坊以筝琶佐觞。弦管悠扬中,顾氏灵思泉涌,议论英发,听者倾座;而乐声也自然为之中止。待其谈论告一段落,厅内音乐,复行飘扬。在宾客心目中,这位饱享园林钟鼓之乐的江左风流人物,无疑是一代名士。

教坊中,少不了一位他最喜爱的小乐工杨彬。顾璘时常在宾客面前,以满足而得意的口吻称赞杨彬:

“蒋南冷诗所谓:‘消得杨郎一曲歌’者也。”(注一)

回忆顾璘的好客与好游名山胜水,文徵明有一段生动的描写:

“……所至领客游,感时怀古,临观赋诗,风流文雅,照映林壑,委蛇张施,有古高贤特达之风。……”(注二)

然而,更让文徵明萦怀不已的,则是顾璘对他的相知和笃厚的友情:

“怀君不见动经年,有约犹悭访戴船,草阁自含悬榻愧,莲舟终少听歌缘。……”(前已引录)

文徵明珍藏笥中的这首顾璘七律,赋于嘉靖七八年,顾氏在浙江布政使任内。其时顾璘坚邀南归未久的文氏往游西湖,堤边赏月,画舫听歌,徵明却以疲病未果。不但顾璘在这首诗中,抒写出内心的思念和失望,其后文徵明也在复诗中,既感念主人的厚意,也以未能偕好友观潮、赏月为一大憾事。

“……田仁甫弱冠,却赙矜清修,元城寡内欲,亦自既壮秋。掩面过行女,闭门拒王侯。天然冰玉操,不与思虑谋,师资吾党少,少长咸低头。五车聚腹笥,发咏崇温柔,鲜云淡华泽,美玉辞雕锼。……”(前已引录)

顾璘此一“赠文徵仲”五古,也是赋于徵明致仕之后。诗中既描写他的性情学养,颂扬他的廉洁寡欲、急流勇退,也勾画出他退隐后埋首著述,诗文书画直追古人的境界:

“……颐神击罄室,放歌埋剑丘。掉笔弄图画,尽掩松雪俦。乃惊铁石肠,遗韵仍绸缪。伯阳信龙物,变化不可求。”(注三)

文徵明特别珍视这首长诗,不单是好友的知赏和揄扬,同时它也是遗赠给文氏的一面镜子;可以时时照见和剖析自己,鞭策着他善保晚节。

在《雅宜山人集》中,顾璘对王宠性情,也有一段刻画:

“……若吾友王履吉氏,遹发乡国,早闻四万,龙凤为章,山海为蕴,不谓有余既甚者乎!然逡巡若处女,俯诎若蒙士,自余所睹,未尝失色于人。及其遇一善,觌一才,若饥渴之于饮食,不厌不止;故年逮强仕,而海内胜流,什五齿交矣。……”(注四)

由此可见,在广结宾客,甚至可以说阅尽天下名士的顾璘眼中,文徵明和王宠,不仅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情操,而且系属同调;在序中,顾璘总结他对王宠的观感:

“……人皆曰履吉之才不可再得也;余独曰履吉之清纯不可再得也,盖伤人国焉。……”(同注四)

文徵明和王宠,无论就拙于世俗的应酬、无畏于权势的逼迫、蕴藏在胸臆间的才华、如龙一般不可测度的变化,乃至为海内胜流倾服与争相交结的品德,似乎处处都有着相同的基调;一言以蔽之,就是具有顾璘只眼独赏的“清纯”二字。

依文徵明的惯例,使者见过,或过客造请,他只礼貌性的在厅事拜谢,既不诣官府叩见,更不到河下报谒。过客倘若有所馈赠,也一概却而不受。犹记嘉靖十九年,以索取贿赂、搜刮古书名画、迫使老画师周臣为其作画而声名狼籍的礼部尚书严嵩,过访苏州。慊文徵明不肯破例前往河下报谒,使其面上无光,归语当时的工部尚书顾璘。哪知非但没有引起顾璘的共鸣,反而大加激赏地说:

“此所以为衡山也。”(注五)

这些虽只日常琐事,也足见顾璘对文徵明性格的了解和支持。

顾璘在历任官职中,一向乐观进取,不怕有权势者的阻挠,不惮事务如何繁巨,务必寻找根源,力除民弊,从事种种建设。但是在文徵明感觉中,嘉靖二十一年左右,顾璘由工部尚书迁为南京刑部尚书以后,在心境上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时常郁郁不乐,并萌生退志。渐渐地,文徵明就了解到,顾璘对家族戚党的照顾,一向不遗余力;唯独与法相抵触时,则必定秉公处理。他的苦恼便起于掌理刑部之后,父老请托的困扰,和豪强肆意诋毁的伤害。文徵明不能不为好友分辩:

“……及是虽典邦刑,而留司务简亦不足以尽其用;且乡里所在,父老姻戚,不能无望于公。而公执志坚定,不肯骫骳以徇;苟罹朽辜,必以法绳之。豪植强御,咸不得肆,而怨读言兴矣。言者因得假以为辞,肆言丑抵,而素所忌嫉之人,从而酝酿之。……”(同注二)

倦勤,使服行公职近五十年的顾璘一再表示,解职后将往来金陵和吴门道上,找寻乡里旧游。他更急切地想和文徵明杖履相接,尽游诸山,了却平生宿愿。

然而,这两位好友的山水之约,不但又一次幻灭,也成了文徵明毕生的憾事:

刑部尚书三年考满,顾璘按例晋京述职。回程时,不幸得到家人迎报长子顾屿病逝的噩耗,年及古稀的顾璘又是震惊,又是痛惜,当即得疾。抵家之后,病势愈发沉重,终于二十四年闰正月初八日,含恨以殁。

“金陵三杰”之中,王钦佩谢世最早,文徵明和三杰中的陈鲁南曾同时往祭。陈氏则卒于嘉靖十七年六月;至顾璘逝世,“金陵三杰”灯火尽熄。

文徵明思前想后,以四五十年的相交与相知,并参考顾璘门生太常少卿许穀所撰“顾尚书行状”,著为“故资善大夫南京刑部尚书顾公墓志铭”。他像对待他所尊崇的太傅王鏊、沈先生石田、叔父文森那样,细密而真实的写下他们情行、遭际,以及对社会与生民的影响及贡献,以供来日修史者的采证。

“……徵明今年七十有六,病疾侵寻,日老日惫,区区旧业,日益废忘,愧于左右多矣。向委手卷,病懒因循,至今未曾写得,旦晚稍闲,当课上也。……”(注六)

从文徵明写给王鏊季子少溪王延陵的信中,不难想象其疲惫衰老的情形。然而,到了腊月二日无锡好友华云来访时,他仍欣然命笔,为作唐子西诗意山水图。华云这位书画收藏丰富,性情豪爽的王阳明门生,考中了嘉靖二十年进士,授户部主事。不久,奉诏出使江南,便道归省其父。不意乃父竟于此际谢世;省父则变成了守孝。二十二年冬天,文徵明受华云之请,为华父麟祥撰写墓碑,也聊尽做朋友的一份心意。这次造访,则可能是丧满后,即将北上京师,起复官职,特来辞行。然而从王穀祥、陆师道的纷纷赋归,严嵩的深受宠信,朝廷景象,可想而知;文徵明也只能请这位书画知音,善自珍重。

又是一年的结束,明朝他将步入七十七岁;开门之后,前来投刺贺岁的同辈好友,不知尚有几人?略整架上图书;看看孙儿孙女摆列椒盘、翻检出各种年节的玩具;文徵明自己也无法确认面对“年”这种岁月流逝的刻画,究竟存有怎样的心情?

检点囊中所留下的诗作,依然零零落落,似乎很难像以往数十年那样,于除夕夜按序抄录,整理成帙;一如前已付刻的自选诗那样。然而,他依旧写下《除夕》七律,为乙巳年,作了个总结:

“樽酒淋漓半醉余,疏灯寂历夜何如!一行刚了床头历,四壁聊齐架上书。衰齿可堪时数换,穷愁应与岁俱除;东风喜得春来淮,早有梅花慰索居。”(注七)

由于文徵明年齿老迈,除门弟子外,交游日渐稀少,求书索画者,也就日益难有所得。如前所述,即使通家之好如王延陵者,欲得长卷,也一再迁延时日,不复像他盛年那样,立马可待。从许多画迹和后世著录来看,既然真迹难求,假书假画则充斥其间,加上真伪相掺的“名人”题跋,仿佛一口口陷阱,使欲探求文徵明晚年生命历程者,如履薄冰,随时可因画中题跋,导入迷途。

不过作伪者虽精摹细仿、割裂成张冠李戴,佐以熏、烤等技巧,但其文献资料难能齐备,或未加详考;因此,倘若细加体察,有的“自题”口吻不符,有则过度吹嘘夸张,更多的是伪造过世已久的名士显宦,秉笔题跋;其例俯拾即是:

△、清方濬颐《梦园书画录》,载文徵明七十一岁所作“观瀑图”一轴。上题七绝一首,末识:“嘉靖庚子七月,同补庵郎中游尧峰,颇兴,归而图之,长洲文徵明。”

尧峰山在苏州西南,山岗起伏,尧峰最高。初秋往游,对雅好登临的七十一岁老人而言,或能胜任。补庵华云,出身无锡世家,富收藏,和徵明、伯虎、仇英等书画名家皆有往还,作品并为华氏所珍藏。华氏中嘉靖二十年进士,授户部主事,累官刑部郎中。后因严嵩用事,朝政紊乱而乞休,事见《明人传记资料索引》。庚子乃嘉靖十九年,是时,华云非但未为郎中,且未中进士。

△、胡尔荣《破铁网》书中,载文徵明嘉靖乙巳(二十四)年八月为谢时臣画“潇湘八景”一册。

谢时臣字思忠,号樗仙,吴县人,能诗善画,山水兼具沈周和浙派戴进、吴伟之风。年龄小伯虎、徵明十七岁左右。传说正德年间,曾与伯虎同应宁王宸濠之聘。前此文氏亦尝应时臣之请为作书画,见于著录。

嘉靖七八年间,徵明赋《潇湘八景》诗,每景五绝一首,载《甫田集》中。文徵明画《潇湘八景图》并各系以诗,仅《石渠宝笈》三编所录就有两册。如应乡里名手谢时臣之请,为作《潇湘八景图》,使成诗书画三绝,当不无可能。但据《破铁网》载,是册册首有文氏弟子陈淳隶书“潇湘八景”四字,便不免让人生疑。陈淳逝世于嘉靖二十三年十月廿一日——即图成的前一年,以隶书预题乃师的《潇湘八景图》,于理似乎未合。

△、据那志良《清明上河图》书中分析,被指为宋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者起码有三本,何者为真,学者各执一词。那氏在“本子真伪”一节的结论说:

“画的断代,画法笔法的研究,是相当重要的,画笔不到宋,别的问题便不必谈了。如果从这方面看,我们觉得宝笈三编本,是比其他为优。”(注八)

所谓“宝笈三编”本,即著录见《石渠宝笈》三编册三页一四五八者,图卷为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卷纵七寸六分,横一丈六尺五寸。图卷之外,接在后幅的历代题跋,非常可观;仅正德年间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李东阳,就有两篇洋洋洒洒的长跋,仔细描写画中景物及流传的渊源。并谓:

“……予始见于大理卿朱文徵家,为赋长句。继为徐文靖公所藏,公未属纩,谓云阳(按,指李祁)手泽所在,遗命其孙中书舍人文灿以归予。……”(正德十年跋)

值得注意的是,李东阳同一跋的首段所谓“图高不满尺”与《石渠》所记尚属相近,但“长二丈有奇”,则与“横一丈六尺五寸”,相差颇大;其中矛盾,难以详考,且不在本文讨论之内。

嘉靖二年,前吏部尚书陆完,亦书跋一篇。

历代临仿张氏“清明上河图”或绘制此一题材的名家甚伙,仇英即为此中翘楚。那志良表示,仇英仿“清明上河图”。仅“国立”故宫博物院,即藏三卷之多。因之,无论私人著录或藏家,如再有仇氏临仿的“清明上河图”,当不足为异。

清代学者阮元弟子,致仕巡抚吴荣光,在《辛丑消夏记》中,录入《明仇实父模清明上河图卷》(注九)一则。

款署:“嘉靖壬寅(二十一年)四月既望画始,乙巳(二十四年)仲春上浣竟。仇英实父制。”由此可知,仇英笔下精雕细镂,画了三年始得完成。幅后共有三跋:首为文徵明长子文彭(三桥),跋于嘉靖三十年四月。次为陆完所题七古一首。再次为剑泉山人郭仁的七律一首。

文彭跋中显示,仇英所摹,即前述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而且摹得“毫发不爽”。跋中并概述张卷流传源流,谓:“……后归少师徐文静公,其孙文灿命吾吴仇十洲摹之。……”

文彭跋既已显示《石渠宝笈》三编和《辛丑消夏记》有关“清明上河图”的记载,一为“原本”,一为“摹本”,而且载明二者尺度;唯二本之纵横比例相去甚远,如何能摹得丝毫不爽?不能无疑。

张本流传到少师徐文靖公手中,已有李东阳族祖李祁之跋;因而文靖公逝世前,遗命其孙徐文灿将《清明上河图》赠予李东阳以为纪念。按,“徐文靖公”名溥字时用,号谦斋,由编修累官华盖殿大学士,卒于孝宗弘治十一年,谥“文靖”。

因知文靖并非人名,“文彭”跋中写作“徐文静”,误以“文靖”为人名。

徐溥卒于弘治十一年,遗嘱赠图之实现,最迟亦当在正德十年三月二十七日,李东阳第二次跋《清明上河图》,叙述文靖公赠图始末之前。何能如“文彭”跋所谓嘉靖二十一至二十四年间,徐文灿手中依然保有张氏图卷,作为仇英摹写的对象?

检视“文彭”的长题中,除结尾数语叙述仇英受托摹图之外,所有描写张择端图中景物的五百余言,全部照抄李东阳第二跋中的文句。

再就“文彭”跋之后的“陆完”跋而言:

正德末季,陆完于北京兵部尚书任内,受宁王宸濠之贿,助其恢复护卫,举朝哗然;改调陆氏为吏部尚书。宁王叛,陆完株连下狱,被司寇论为死罪。后以其曾有平盗之功,免死,谪戍福建靖海卫,嘉靖五年卒于戍所。能否跋仇英嘉靖二十四年完成的《清明上河图》,不言可喻。再二者形式、技法又“毫发不爽”,因此,把这两篇画记,试加对照,应能看出其间有无矛盾之处:

《宝笈》载,该图卷纵七寸六分,横一丈六尺五寸。《辛丑》所记仇摹本则纵一尺八分,横二丈五尺二寸九分;查所谓“陆”跋的诗句,不过抄自李东阳弘治四年九月所题张图七古长诗中的前十四句。

“仇摹本”中的第三位题者“剑泉山人郭仁”,依《历代画史汇传》所载,一名“郭存仁”,吴人,善山水、人物。“郭”题七律一首,尚未查明出处,暂且不论。

在《辛丑消夏记》的“凡例”中,吴荣光指出:高士奇《江村消夏录》,对书画卷册尺寸的记录,极为重视;但就其所见赝迹数种,题咏和尺寸,竟与《江村》著录完全相符。可见作伪造假之徒,花样繁多,防不胜防:

“……盖斗斛权衡,奸驵狡狯,愈出愈奇,不可究诘,要在真鉴,不必刻舟求剑也。……”

吴氏又在《仇摹本》三跋之后,自记二百六十余字:

“图画北宋都会之盛,自郊野而城市,而宫掖,凡人世所有嬉游诡异之观,无不毕具;三桥所记,已举其略矣。然画之工妙,则非以十洲之笔,竭千日之工,不能临摹若此。此图世多赝本,特就市井小人之事,偶举一二,以相比较,其细致易及,其传神不可及也。”

吴氏自记,一则肯定了“文彭”之跋,并盛称“仇英”摹本之真实与工妙。仇英此一摹本,今虽不得而见,但对“文彭”、“陆完”二跋之矛盾,吴氏并未及时发现,其自谓“要在真鉴”之功力,已不禁令人生疑。

其后“仇英”所摹《清明上河图》,转入近人裴景福手中。

裴氏在所纂《壮陶阁书画录》卷十页四三载录,该图与《辛丑消夏记》记载的尺寸完全相符,唯后幅仅有“文彭”分书一跋,裴氏觉得不真,已自行汰去。

当他向售主索取《辛丑》所载陆、郭与吴荣光三跋时,售主表示吴荣光已去日本。其实,后来吴氏自己也发现文彭跋可疑,因已经录入《辛丑》,只好保存于卷后,其余三跋则已失去。不过售主手上却有一向被认为真品的文徵明嘉靖二十一年二月跋,愿意奉上。

裴景福汰去假跋,失去陆、郭、吴三跋,却得到更为可贵的文徵明跋;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斐氏略感诧异的是,文徵明跋中亦称“图高不满尺,长二丈有奇”,显然与“仇摹本”尺寸不相符合;不过他似乎并没想到,文跋系随李东阳跋而误,他以:

“名迹题跋,迷离荒幻,往往如此”说词“自解”。

至于时间上,何以“仇摹本”始于嘉靖二十一年四月,文徵明却跋于同年二月?如此不合情理之处,斐氏未予理会。但,他对“仇摹本”却是赞赏备至:

“……此图伪本甚多,先君于咸丰中在扬州获一卷,颇精,后归李良臣军门。”为了证实所藏确为真迹,裴氏不惜指出其父所获《清明上河图》,虽颇精致,未必真实,而他之所得,却是例外:

“……此卷青绿钩金,山水林木,楼阁人物,穷极工丽,真迹无疑。自题四年而后成,虽摹择端,实兼宗大小李、伯驹、松年、松雪诸家,精心结撰,穷年累月,生平亦未必多作;世传尽苏州片也。……”

裴景福对文徵明竟事先“预撰”之跋,也大为激赏:

“三桥记文法多隔阂,不及此简净。”但检视“文徵明”这篇既无“文法隔阂”,又大为“简净”的跋语,却是像“乃子文彭”一样,抄自李东阳第二篇题跋;只是抄了首章,遗其大半,所以裴氏认为“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