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年前后,苏州流传一则来自太湖南岸吴兴的趣闻:
某氏正在宴请一位官宦,宾主间谈笑风生,气氛热烈。一些朝廷旧事,不免成了杯觥交错中的话题。
这时,有位年已古稀的老者,不期而至,看样子可能是位熟客。主人没有特别引介,被待为上宾的官宦,也就不以为意,依然高谈阔论,旁若无人。尤其当他看到老者身着褴褛的短褐,一双芒鞋,仿佛乡下的老农,深觉这人来得不但唐突,与之同桌共饮,多少有碍观瞻;不觉露出几分轻贱的神态。
偶然,话题转到孝宗弘治年间,外戚张延龄骄横,言官庞泮等上疏论奏,皇上怒其言辞激烈,非但不约束贵戚,反将一干言官下狱惩治时;这位官宦义形于色,以一种神秘的语气,显示在座者只有他深知此事的底蕴:
“时非某公抗气申救,祸且叵测!”
短褐、芒鞋的老者听到这里,不知何故,像来时一样唐突,急忙起身离去。官宦探问主人,始知老者正是当时奋不顾身,与同年陆昆抗疏论救,出言官于狱的进士刘麟(元瑞)。历经三十年左右的宦海生涯,早已以工部尚书致仕。为官清正的刘麟,致仕后竟然栖身无处,其后,知府为之筑台于城郊南坦,县令进而为他构堂台上,总算有了个简陋的息游之所,并以“坦上翁”自号。
知道了老者身份的这位官宦,想到适才的言语和狂态,立时颊赤汗下,低头不语良久,才求主人陪同造访刘麟,向他谢罪。宽宏大量的刘氏,却略不为意。
然而,苏州人更津津乐道的,则是文徵明于嘉靖二十二年七月中旬,为坦上翁刘麟所作的《楼居图》。曹操能使军士“望梅止渴”;至于“画楼”如何登临?则十足令人玩味。
纸本、设色、幅长三尺有余的立轴上,古柳垂条,清流环绕,莫非是知府为尊崇刘麟磊落清直风范所筑的台?石基粉墙内外,尽是苍然古木。树梢上面,浮出斜斜的一片屋顶。在高树、草顶,和淡远峰峦拱卫中,耸立着刘麟魂萦梦绕的小楼。白衣主人凭栏而坐,仿佛正在舒眉远眺,神游世外,一个小童,端盘侍立于后,愈发显出高人晏居的悠然。文徵明在画上题:
“仙客从来好阁居,窗开八面眼眉舒,上方台殿隆隆起,下界云雷隐隐虚。隐几便能窥日本,凭栏真可见扶余,捴然世事多翻覆,中有高人只晏如。南坦刘先生谢政归,而欲为楼居之念,其高尚可知矣。楼虽未成,余赋一诗并写其意以先之,它日张之座右,亦楼居之一乐也。”(注一)
刘麟得到文徵明的《楼居图》,视如至宝,画中境界,正如他梦寐以求的那样,纵目远眺,太湖诸岛,扶余仙境,仿佛历历在望。人世的喧嚣,政治的纷扰,均已置诸度外。在图史笔砚的伴陪下,安度余生。他把那图悬挂在堂壁之上,可以随时神游其中。另外做了一个宽舒的篮舆,吊在梁曲之间,当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楼阁”;他称之为“神楼”。这位一贫如洗的致仕尚书平日“楼居”,读书、著作外,谛听林中鸟啭,享受阵阵袭来的清风,一时自己也分不清身在画里,或局促于“神楼”之内。
当他的好友杨用修、朱子价纷纷赋《神楼曲》,赞颂他清高的品德和那丰富的精神生活时,有位建安李尚书,闻“神楼”之名,造访山中,才发现神楼主人清寒得竟连寝具都付之阙如。在潇潇风雨中,刘麟只能以羊乳易酒飨客,欢饮至夜。
《楼居图》和“神楼”之名,虽然传遍太湖一带;但刘麟何以不远百里之遥,索求文徵明为图,不愿假手吴兴名家?二人的过往渊源如何?似乎就鲜为局外人所知了。
据说刘麟早年,与徵明好友顾璘、徐祯卿极为友善,人称“江东三才子”。因此,无论文徵明的家世、人品和才能,早为刘氏所仰慕。
正德三年,刘麟以刑部郎中,出守浙江绍兴府。绍兴是个为人称羡的大郡,由此可见朝廷对刘麟的器重。不过当时擅权秉政的,不是正德皇帝,也不是铨曹宰辅,而是中官刘瑾。刘瑾恨刘麟赴任前,没有前往谒见,叩谢他的栽培,在他到官仅仅五十六日(注二),就借故将刘麟罢官为民。但这五十六日相处而骤然离去,竟使绍兴百姓如失慈母,奔走追饯,馈以重金,刘麟一概婉拒;刘麟的爱民得民,和他的清正廉直,于此可见一斑。
绍兴人为了表达对刘麟的崇敬,为他塑像以为纪念,并建“小刘祠”,与郡中原有的,奉祀汉朝贤守刘宠的“刘祠”相配。刘麟贤名,也因此不胫而走,传闻天下。
罢官后的刘麟,顿时衣食不继,贫困得连返回江西安仁的路费也没有。乃北走湖州,浪迹吴兴,客居在文徵明好友吴汝琇家中。
正德五年刘瑾伏诛,刘麟受命为西安知府。
吴兴官绅知道他重膺大任,莫不为之鼓舞,纷纷赋诗赠行。照一般惯例,送行的诗叙,多出于名公贵人之手,但,刘麟却独属意于远在苏州,当时潦倒落魄的文徵明。据吴汝琇表示,无非景仰文徵明的贤且直;刘麟以为唯有这样的人执笔,才能真正像古人那样:“得其善则称,知其过则规”,不会一意揄扬,为无补于事的空言。因此,文徵明撰《送刘君元瑞守西安叙》(同注二)时,文、刘二人尚无一面之雅,但不能不说是神交已久的知音。
补西安不久,刘麟即遭父忧。前度寄寓吴兴的结果,使刘麟对吴兴山水,不能忘情;索性奉父亲灵柩,葬于湖州,表示此生长为湖州人。
回忆执笔送刘元瑞守西安诗叙的往事,文徵明感觉犹在目前,忽忽二人皆已致仕多年。当文徵明挥洒“楼居图”之际,想着刘麟穷困孤独的晚景,不由得兴起“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感叹。
文徵明绘制楼居图前后,松江华亭徐阶路经苏州,知府王廷宴之于竹堂寺,请文徵明同席作陪。徐阶字子升,嘉靖二年进士第三名,授翰林院编修,也是文徵明居京时的旧友。皮肤白皙、身材矮小、举止优雅的徐氏,聪敏颖异,有权略,常与王阳明的门人交游。
一次,张璁倡议除去孔子的王号,把圣像换成木主,其余笾豆礼乐均加以损抑。诏下儒臣集议的时候,徐阶独持异议。张璁召徐阶,当面严诘;徐阶抗辩不屈。张璁怒极,厉声呵斥:
“若叛我!”
徐阶则毫不畏惧,正色而言,表示有“阿附”才有“背叛”,但他根本就没有阿附首辅,所以也就无所谓背叛。说完,从容不迫,长揖而出。铿锵的语句,嶙峋的风骨,一时传遍京师。张璁为此把他外放为延平府推官。回首多年往事,文徵明感慨无限。即席赋诗,为徐阶送行,也冀望他能为朝廷大用,造福生民。
此外,同在这年七月,他也为王廷作四体《千字文》,并行书旧日的诗篇。十一月,也就是王廷守苏已近考满,行将赴京述职的时候,见到徵明自选的诗集。诗分四卷,按年编次。最早的为二十岁所作,末篇则作于正德九年,时年四十四岁。前后二十四年间,一共存录五百首之多。吟哦、咀嚼,王廷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文徵明青壮年时代遭际、人格、为学和思想的发展。“言为心声”、“诗以语志”,玩味这些诗作,看看眼前这位白发苍苍、手不停挥、温和慈蔼的吴门大隐,让人感到人生命运虽变幻莫测;但,为一股浩然之气所引导的心志成长,却有着一贯的脉络。王廷对四卷《甫田集》爱不忍释,于是序而刻之,使能流传后世。
王廷,字“子正”,四川顺庆府南充县人,故又号“南岷”。嘉靖十一年进士,授户部主事,后改为御史。他和文徵明高弟王穀祥,同样不满吏部尚书汪的铨叙不公,上疏奏劾。得罪当道的结果,谪为亳州判官。嘉靖二十年,以工部郎中迁为苏州知府。
王廷知苏,礼贤下士,直节劲气,不改本色。莅官后,重镌王鏊阁老和苏州才彦心血结晶而成的《姑苏志》,算是他对苏州的一点心意。志中增列《岁贡》一表,则是对文徵明道德和学养的敬重。王廷每次造访停云馆,往往流连竟日。而所谈均属金石文艺之事;文徵明既无所干求,王廷更言不及私。用膳时,文徵明并不以郡守在座,增添美旨佳肴,待之一如家人好友。然而人生在世,只能说是会聚有时,述职之后,萍漂何处,这两位知交,均感渺茫。
嘉靖二十三年四月十日,八十一岁长洲老儒谢雍(元和)造访,以手录《枝山先生诗文集》十卷赠文徵明。对文徵明而言,十卷钞稿,如睹故友,无异于珙璧,但也为他带来一丝歉疚和惆怅。
谢雍的祖父举人谢会,是枝山祖父的门生。其父谢昺,对枝山父亲执礼甚恭。谢雍待枝山也如师如友;因之,祝、谢二氏,实为通家之好。谢雍对其祖父遗文,异常珍视,积极为之校录、刻版,使先人的德义文业得以流传。祝枝山曾撰《赠谢元和序》(注三)勉励他的孝行,和笃于通家交往之道,同时也把虽然功名无成,却进德修业努力不懈的谢雍,引为知音。《枝山先生诗文集》钞本之赠,不言可喻,是希望借文徵明之力,使得传诵千载。
枝山卒于嘉靖五年腊月,正值文徵明出京南旋,却阻冰潞河之际。待春暖还吴,两位知友,早已天人永隔,为文徵明留下永生的遗憾。祝氏晚岁,自己已将生平文稿诠次成帙,藏而未刻。谢世后,长子祝续检辑遗作,得十之六七;其中多数为枝山所手录。然而稿中,涂抹、修改、注释,密密麻麻,外人难以辨识。丁忧期满的祝续,只好带着父亲遗作,游宦四方,随时考订、整理及抄录,直到归老林泉,依旧在乃弟祝繁的协力下,继续校勘。而经济能力之不足,则是迟延十五六年后,无法付梓的主因。
嘉靖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文徵明归隐的第十年,曾意外的见到祝枝山二十四岁时的手稿一轴;诗、赋、杂文共六十三首。想到早年,先是都穆、枝山均以古文驰名吴中。数年后,他和伯虎也追随其间,文酒雅集几无虚日。那时年少气锐,人人都以古人自期,对朝廷、社稷,都抱着很大的理想。转眼之间,不但命运各异,除他之外,皆已先后凋谢。一时感慨,有如潮涌:
“……呜呼!三君已矣,其风流文雅,照映东南,至今犹为人歆。余虽老病幸存,而潦倒无闻,不足为有无也。此卷虽君少作,而铸词发藻,居然玄胜。至于笔翰之妙,亦在晋宋之间,诚不易得也。……”题祝希哲手稿(注四)
回忆、惋惜、珍视,但也充满了无奈。
其时,伯虎诗文,已由袁袠编辑问世。自己作品虽然逐年誊录,力之所限,却不敢作付梓之想。至于由祝续和祝繁兄弟校订、抄录,定名为《祝氏集略》的三十卷诗文,以祝氏家境的萧条,篇帙的浩繁,如非有大力者为助,恐怕也只能继续藏之笥内。
“《枝山先生诗文集》,老朽手录以赠内翰衡山先生,少申微意。嘉靖甲辰四月十日,谢雍时年八十一岁”(注五)
在两巨帙手钞诗文的尾页,有谢雍的落款。文徵明把诗文题目翻阅一遍,其中多半他已读过,和印象中祝续兄弟所作编目相较,虽然不无重复,但两相印证及弥补阙漏之功,不可忽视。倘机缘能力许可,与《祝氏集略》合成完璧,当更能使枝山学思才华,光耀于世。
对谢雍到处搜集祝氏遗文,以蝇头细楷抄录的心意和工夫,文徵明满怀赞叹和感激。至于何时方能达到这位宿儒的愿望,为亡友稍尽绵薄之力,文徵明轻拈着颏下的霜须,一时竟无从想象。
不知有意或是巧合,帙中《扇景和徵明》、《为谢元和索酒》、《沈先生临小米大姚村诗图歌》,竟同录于一叶之中。
“覆有高林载有苔,石公木客可参陪;山居事业略完具,只是无人肯入来。”(注六)
诗中的后两句,以恋慕红尘的人性,衬托文徵明早年扇景所表现深山无人的空灵境界。
沈周临小米大姚村诗图,是弘治年间在苏州所流传的故事:
苏州沈汝融,家藏一幅米友仁大姚村图卷,是有名的艺术瑰宝。成化末年,为中官王瘸,仗势搜刮而去。失去世守之宝的沈氏,自觉愧对父祖,寝食俱废,了无生意。沈周曾看过此画,其后又从外甥——徐有贞之子处,见到米友仁行书咏大姚村风物的三首诗。诗意唤醒了对米氏云山图卷的记忆,沈周乃背临一卷;优孟衣冠,用以安慰沈汝融,冲淡他心中的悲戚。弘治五年的旧事,当时年已二十三的文徵明,记忆犹新。枝山所作长歌,歌咏大姚村图的烟云变化神妙之外,更写出沈周的妙手与仁心。
至于索酒七绝,愈发显出苏州文坛先进的儒雅风流。
“如今不是三闾世,愧我缘何每独醒;为向东山寻醉地,一双香王快飞瓶。”(同注六)
使文徵明感到无独有偶的,册中别有一首《为文宗质索糟》七绝一首:
“真酣欲作刘伶藉,借兴非同屈子。买得淮鱼正堪压,问君能与一瓶无?”(注七)
此外,集中索扇、素剑等诗不一而足,充分地显示出枝山个性的率真与风趣。
嘉靖二十四年初夏,长洲王庭(直夫),从江西参议任内,得疾谢归,年仅五十六岁。因不附张璁而至宦途坎坷的胥台山人袁袠,则以四十四岁壮龄,自广西提学佥事致仕,归卧横塘别业。拒不参加南京乡试,甘于饥贫,却不愿请廪,志在经、史、两汉、金石的彭年(孔嘉),以及前此辞官的陆师道(子传),经常集聚于文徵明之门。评隲诗文,考校金石,不但户履常满,七十六岁高年的文徵明,也自然负起领袖东南风骚的重担。
“内翰小子师,卓行古人杰。辞金抗幼龄,解组修晚节。丹青纷云烟,篇翰烂虹霓,瑚琏世所珍,昭代表三绝。”——十怀诗(其一)(注八)
人品、节操、学识和艺术上的成就;从袁袠这首称颂文徵明的五律中,可以见出学贯古今,著作等身的袁袠,出入衡山之门,绝非偶然。
至于陆师道之春闱高中,到去官归吴,倏忽去来,更恍如南柯一梦。
长身玉立,容颜俊美的陆师道,自弱冠前后,就与文徵明相友善,经常方舟出游。嘉靖十六年,师道北上赴试之前,两人还曾泛舟湖上。放眼左右,千岩万壑,一片青翠。鸟啭猿啼,泉水争流声中,师道出绢求画。文徵明略加思索,随即搦管经营,至兴阑则止。回停云馆后,继续画画停停,那知图成未半,陆师道却已自礼部以母老乞养而归,时为嘉靖二十二年早春,从此正式拜于徵明门下。
陆师道中进士,颇经过一段曲折:
太傅李时阅师道殿试试卷,当即大为称赏,认为“文章贾董,笔法钟王”,拟置于一甲,甚至认为新科状元,也可能非此人莫属。首揆似乎也同意李时的看法,但他为笼络人才,欲先结识陆氏,再定取舍。命人邀致的结果,师道以士节所关,不肯往谒;使他既失望又愤怒,遂抑置师道于第二甲,授工部主事,改礼部仪制司。
对陆师道的不肯谒谢,首揆并不就此甘心,授官之后,仍然一意想罗致门下。师道不屑首揆所为,竟牺牲似锦前程,以母老乞归;其时年未三十,闻者无不为之惋惜。在人们心目中,徵明四绝,不减赵孟頫;陆师道不但均得其传,风骨品德,与文徵明亦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