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淳迁居白阳山庄,除了喜爱山居清静,无尘嚣之扰外,健康的恶化,是主要的原因:
“春来淹肺病,静息较偏宜,院僻人踪断,昼阴花事迟。”——《春日养疴寄诸弟》(注一)
唐伯虎、王宠,都在肺病的摧残下,盛年凋谢;陈淳自知去日无多,往往尽夜无眠,对灯孤坐,心事有如潮涌一般:
“满眼儿曹谁奋发,百年门户强周旋。从今只学蜉蝣去,莫问修仙与扣禅。”——《夜坐》(注二)
想着平生落魄,父祖两代的基业,几乎破败一空。也许受到他的习染,几个儿子,看不出奋发向上的志向;宿疾缠身的他,不由得万念俱灰,无论生前身后,都不愿再想下去。
及至看到儿子,突然用起功来,陈淳心中,一方面感到欣慰,一方面也了然:
“重九今年好,何当值病中;登高心自倦,把酒兴犹浓。破帽不出户,瘦肌还怯风;弱儿勤笔砚,想亦慰衰翁。”——《九日病中作》(注三)
嘉靖二十三年二月四日,昆山张寰造访白阳山庄园之际,陈淳呼酒飨客,并草书《山居十咏》为赠:
“山堂春寂寞,学道莫过兹;地僻人来少,溪深鹿过迟,炊粳香入箸,沦茗碧流匙;从此逍遥去,长生未可期。”(注四)
张寰,字“允清”、“安甫子”,自通政司参议致仕后,正欲畅游名山大川。武夷、匡庐、黄山……都是他神往已久的胜迹。此次到灵岩以西造访山居的姜姓友人,无意中得知陈氏养疴于近在咫尺的白阳山上,随即舍船乘舆,往扣白阳山人的草庐。张寰不仅对陈淳所赠《山居十咏》所描写的清幽静谧称赞不已,对那深入草圣堂奥的字迹,尤为珍爱;深庆他家中的“宝墨斋”,增添了一件难得的名迹。
山中的气候,对白阳山人的病和精神,似乎产生了滋润作用,红润的面色,看不出一丝《夜坐》诗中所表现的绝望与颓唐。其后数日中,他除了伴陪张寰参加姜翁集。穹窿山麓陆氏堂构落成盛典,并同往虎山桥西,一探铜坑之胜。离别之际,又应允为张寰和其师李蒲汀、乡丈周约庵的二十首《咏梅诗》补绘图卷。
这一番不期而遇,与数日的杖履相接,日后使张寰义不容辞地为他撰写《白阳先生墓志铭》(注五)。他那显赫而富裕的家世、风流纵诞的性格、名师的教导、一生的落拓、乃至足以睥睨千载的文艺成就,在张寰笔下,形成史诗一般的篇章,使人从中可以窥出这位苏州花卉、山水、书法大师的生命轨迹。
四月,陈淳为“怀斋”表弟作《松菊图卷》,不久之后,怀斋送请文徵明题跋,年高七十五岁的文氏,略加思索,搦管书七绝一首:
“归来松竹未全荒,雪干霜姿照草堂,种得秋田供酿酒,年年风雨醉重阳。”(注六)
“归来松竹未全荒”,用的是陶渊明的典故,就其高弟陈淳的现况而言,却也是真实的写照,正如陈氏在另一首《山居》中所懊悔的:
“自小说山林,年来得始真,耳边惟有鸟,门外绝无人。饮啄任吾性,行游凭此身;最怜三十载,何事汨红尘!”(同注四)
然而,在陈淳有生之日,题松菊图七绝,可能是乃师为他所题的最后一幅画。
秋天的白阳山,时晴时雨,烟霞漫地,为松林、竹渠,带来千变万化。有时,陈淳正在荫下读书寻诗,忽然一群不知来自何处的鸣禽,扰乱了他的诗思,却又领会到另外一种自然情趣。沉寂中,他可以听到风雨由远而近的沙沙声,于是急忙呼唤童子,零乱地收拾起书册和纸笔,快步奔向草堂。工夫不大却又见松影、白云,在青空中共舞。大自然运行的巧妙,使他心醉,也使之忘怀一切。
这是他山居的第二个秋天,他不时吟诵初入山时所赋的《秋日白阳山居》五律:
“不到山居久,烟霞只自稠,竹声兼雨下,松影共云流。且办今宵醉,宁怀千岁忧,垂帘趺坐久,真觉是良谋。”(注七)
山居虽好,只是时间一久,难免静极思动;烟波浩淼的太湖、太湖西岸的荆溪、风味独特的阳羡茶……不时在他心中萦绕。时已渐入深秋,山上到处飘飞着红叶,晓起花圃、草丛,都已罩上了一层严霜,但依旧阻挡不住他出游的意念。
“甲辰秋日,余有荆谿之行,舟行道中,偶阅杜集得此作,遂书成卷,并制小图道复识。”——题渼波行(注八)
小图之前,是一卷字约拳大的狂草,或许是他最后的书画合璧。
近年,陈淳常携杜诗,以便随时翻阅吟哦。这年春日山居岑寂,曾把《戏题王宰画山水歌一首》书写一过。荆谿舟中所书《渼陂行》,是杜甫与岑参兄弟在长安鄠县渼陂泛舟所作。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天地黤惨忽异色,波涛万顷堆琉璃。琉璃漫汗泛舟入,事殊兴极忧思集。鼍作鲸吞不复知,恶风白浪何嗟及。……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
类此险象环生的水上之旅,是否为陈淳此行亲身体验,以致有感而书,不得而知。但回到白阳山后,他的精神体力,就一蹶不振。祸不单行地,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儿妇和长孙(注九),在短短期间内先后离开人世。这倒真如杜甫诗中所说的“苍茫不晓神灵意”了。
在他生命末期的“有感”诗中,已经完全失去了一年来山居所散发的光彩:
“老觉今年甚,愁怀与病俱;儿曹半凋落,事业总荒芜。倦借藤床卧,行教竹杖扶,不须存妄想,闲适是良图。”(注十)
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陈淳默然而逝,享年六十有二。
“君有云林之飘洒而无其癖,同石田之高洁而通于和;岂真所谓‘远性风疏,逸情云上’者耶?”(同注五)
回想白阳山的邂逅,那不羁的性情光芒四射的才华,张寰无限怅惘地为陈淳作了盖棺之论。
嘉靖二十一年腊月二十一日,武原李姓友人,不远数百里前来吴门,慰问晚年丧偶的文徵明。
篝灯夜谭时,话题由腊月的天气转到北宋李营丘所擅长的寒林景色。文氏所作《寒林钟馗》中的寒林,凛冽肃杀,已充分表现出李营丘的家法。一时不由得技痒,乃抽笔边谈边写,古干枯枝,错落的石块,纡曲的溪流,把视线引向迷濛幽深的远方。图成之后,不知不觉间,已漏下四十刻的深夜。时虽岁暮,而天气和煦,与画幅间所流布的阴冷之气,反倒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注十一)。
音讯久已沉寂的杨循吉造访停云馆,出乎文徵明的意外,更大出苏州人的意外。他已八十五岁高龄,又常年隐居支硎,识得他的人已经不多。后生晚辈,有的仅知其名,听过他所以被称为“颠主事”,和令人受窘的一些青年往事。也有的记得正德十五年,他应召往南京行在伴驾,行前奇装异服,对地方官大肆奚落的行径。
几年前致仕的顾璘,决心往来金陵和苏州间,多与苏州父老诗酒雅集,他向文徵明透露一件憾事:
顾璘久仰杨循吉才名,但缘悭一面。那次路经吴县,知循吉在嘉靖初年,筑室于支硎山下,乃以金币一枚为贽见之礼,扣庐往访。两人一见如故,促膝论文,欢洽异常。不久,知府遣使,折简邀请顾璘赴宴;杨循吉闻言,脸色忽变,立刻下令逐客:
“野人安敢与贵人争客!”(注十二)
启碇前,循吉又命儿子,将作为见面礼的金币,投掷顾璘舟中,以示不屑与之往来:
“即汝呼,慎无复应。”他嘱咐少子。(同前注)
第二天一早,顾璘亲自前往谢罪,任凭如何叩门,杨循吉只是坚闭不纳。知道事情始末的人,无不认为循吉不近人情;但度量宽宏的顾璘,却并不介意,他以此告诫途经苏州的贤士大夫:
“过吴不可不造杨先生;然亦毋易造杨先生也。”(同注十二)
数十年来,文徵明经常受托为行状、传记和墓志铭。杨循吉于《董氏志》中,尝论文章家多伪书;无论何人,只要束帛乞铭,写文章者,不管其人品,行为和勋业如何,便来者不拒,大加揄扬。这类文章,不仅影响到墓志的可信性,也坏了史料的来源:
“……人死,凡有力者便得铭,无不以为忠臣、孝子、慈母、烈妇、廉士、才人也。夫贤者固不若是之多也。则文安得不坏。而天下之诚、忠、孝、慈、廉、才者,何怪乎人之不信也!呜呼,真伪相乱,史何徵焉……”(注十三)
此论虽非对文氏而发,文徵明落笔墓志前,却不得不格外慎重。
对于诗,循吉也别有见地:
“予观诗不以格律体裁为论,惟求直吐胸怀,实叙景象,妇人小子皆晓所谓者,然后定为好诗。其他饾盯攒簇,拘拘拾古人涕唾者,亦木偶之假线索以举动者,吾无取焉。……”——《序国初朱应辰诗》(注十四)
文徵明的诗,兼法唐宋,与杨氏同样,不拘于格律体裁。但他只求温厚和平,不避用典,也不刻意堆砌。倒是他的高足陈淳,诗中绝不用典,而清新畅达,写景应物,傲兀自放,与杨循吉颇为同调。
正德十五年冬,人们指为因未得授官,而自南京行在乞归的杨循吉,实则系奉命返苏,装束后,再直接到北京赴命。但对他而言,这次北上,却是一个彻底的悲剧。
赴京时,他带着元配赵氏所生的二子同往,希望能开拓一番新的事业。青年时代的致仕出京,虽然士林称高,实则误信命相者言,以为寿命有限;不意到了两鬓飞霜之际,依然健在。静中自思,禁不住满怀悔恨:
“……有官不作身日卑,无财可悅亲益离;古之高行,岂汝能追?弗蒙其享,但招寒饥,原宪长贫,李广数奇,命也!”(注十五)
由于多年的贫困与悔恨,使他很想借正德皇帝对他词曲的欣赏,重新创建一番事业,以求封妻荫子,弥补往昔之失。只是,他仍旧无法摆脱命运的作弄:
杨循吉到京未久,正德皇帝驾崩豹房;自然,他荣宗耀祖,封妻荫子的希望,也就随之破碎。其随行二子,可能由于刚刚踏入繁华广阔的天地,不愿随希望之幻灭,便遽而重回支硎南峰的草庐,再度受贫困的煎熬,其中一子,索性独自出游,去向不明。另一子却于南归时,丧命于京口舟中。
正德十六年夏天返吴的杨循吉,可谓万念俱灰,加上年老体衰,遂筑室支硎山下,修葺旧闻,终日埋首在故纸堆中,以笔研度日。而祖上所遗负廓田百亩,也在漫长的岁月中,悉数卖尽。
他再一次燃起出山效命的希望,是嘉靖十五年的事:
十五年初,适九庙告成。崇信道教的嘉靖皇帝,年已而立,尚无子嗣。朝廷内外,像正德年间那样,陷于渴望储君的焦虑之中。亟盼借道家的法术,祈求祷祀使天赐金枝,以继承朱厚熜的宗兆和明朝的大统。年近八旬的杨循吉,为九庙肇兴,恭撰颂文一篇。外将所珍藏的《华阳求嗣斋仪》十卷,一并进呈。颂文蒙颁史馆典藏,《华阳求嗣斋仪》亦蒙皇帝嘉纳。不久,宫中传出喜讯;依据循吉的说法,此书极为灵验,屡现“日精射稿”的祥瑞征兆。十五年十二月,皇储降世,普天欢庆;但皇帝论功行赏,却把祷祀之功,归于嘉靖三年即被召入京,封“致一真人”,班列二品的道士邵元节,拜为礼部尚书。杨循吉形容当年冬天,转道山西还归故里的孤独情况:
“……埋首隐伏,终日惟与古贤相对,轮蹄绝迹,亦不尤人。……”(同注十五)这时的他,真的感到老迈不堪了,用世之念,已完全断绝,一切遭际,统归于运数。
文徵明发现,由两个庶子陪侍而来的杨循吉,不仅耳聩目昏,老态龙钟,无论坐起举步,都必须靠人扶持。对于仅余的两个儿子,因照应门户、扶侍老父,至今未得籍隶学官,杨循吉多少感到遗憾。
喘息良久之后,文徵明逐渐了解这位八五高龄长执的真正来意:
不久前,杨循吉在草庐右侧的小丘,为自己筑了一个生圹;前谿后城,他觉得这种清幽僻静的景色,足以供他作百年后偃卧之所。
唯恐一旦作古,无人纪述他的生平、性情和著作,乃自为《生圹碑》,琢石而镌之。自己生前可以摩挲玩赏,谢世后则供过往行人,阅读凭吊。他有求于文徵明的,是为他以隶书,书写那洋洋千四百余言的生圹碑,以便上石。
沈周的《夜登千人石》五古,列于《石田先生集》之首。当时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杨循吉,曾一和再和,沈周一答再答,这些老辈风流事迹,直到多年之后,文徵明的祖父文洪和父亲文林,依然津津乐道。
文徵明也清楚记得,循吉以三十一岁壮龄,辞官东旋的往事。那时,徵明年方弱冠,从父亲的任所回来,定居苏州不久。石田师所赋《闻君谦致政赋此以致健羡》七绝三首,不但百读不厌,更发人深省;自己的挂冠神武,急流勇退,前辈的风范,未尝不是因素之一。
弘治四年二月二十一日薄暮,沈周往游支硎,林麓间,见循吉乘笋舆而来,头戴竹笠,手拢书卷,飘潇有如神仙。暮色苍茫中,两人仅一揖而别;但留在沈周心中的影像,却萦绕不去。除赋七古一首以纪其事,并作《支硎遇友图》一卷。那图在文徵明胸臆中,鲜活依旧。
然后,他自己也渐入壮岁,时约祝枝山、朱存理、陈淳等,往访支硎,杖履从游,或集草庐,分韵赋诗。那种雍容儒雅的气氛,仿佛被这位学问渊博,修养高深的长执,带进古昔的境界。
至于正德末年,杨循吉内心的矛盾、希望的幻灭,乃至丧失爱子的悲痛,文徵明虽有所闻,但那种震撼,远不如此刻所读杨氏亲自撰写的《生圹碑》:
“……文集方斟酌未成,书三四种,有完有未完。愧无寸长,不欲劳他人之笔,所贵以自述为不诬,故撰其碑云尔。”(同注十五)
生圹碑中的这段独白,语调虽然平淡,实则他一生中,所受到的谗言和议论,所遭遇命途的坎坷;使他唯恐在碑文中再被扭曲掩蔽,失去他应有的面貌,岂非百世莫辨!
在诔文中,杨循吉倒表现得豁达异常,使文徵明从前半篇所感受到造化弄人的心理压力,得到少许的抒解:
“……古多达士,裸葬未虔,从容自祭,靖节为贤。有书方编,有文未镌;无非糟粕,不喜流传。且夫生也忧,死则否;远耻辱,平仇雠,万苦千辛,一笔都勾。以还造物,与鸿濛游,锡汝长眠,草绿仍秋;所以佚我,惟此乐邱。”(同注十五)
看着那喘息方定,依案品茗的老人,从他的眼神中,文徵明似乎可以读到比生圹碑文更深奥,更丰富的内容:依旧隐隐发光的才华、玩世不恭的性情、为命运所播弄的愤慨、广博深厚,“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的学养、洞彻天地奥秘,而又摆脱不了自然法则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