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年逾古稀的文徵明而言,儿子是他生命和艺术的延续,平日呵护之外,在艺术传授上,也不遗余力,冀能青出于蓝。儿子的潦倒场屋,使他不时发出无奈的叹息,像他、许多好友和门生弟子那样,功名得失,只好委之于“命”。文徵明原有三子,不幸折去季子文台,为此,他曾致书王守,表现他那刻骨铭心一般的苦痛;唯由于文献资料所限,人们对文台所知甚少。
弟子,则纯是他艺术生命的延续和发扬,在与他们的杖履偕游中,不仅受他们的扶持,感情得到寄托,无论他们的思想谈吐和各异的艺术风格,都可以使他得到一种教学相长的喜悦。例如陈淳、朱朗、周天球等。莫不谊介师友之间,不为严肃、刻板的师生礼节所束缚。对于性情高洁,和他一样能急流勇退的王穀祥,则言笑游憩,就更加不拘形迹。
大约嘉靖二十年春夏之交,文徵明在一个偶然机会中,购得南宋钱塘画家夏森的画册,共二十六幅。世人多知与马远并称“马夏”的夏珪(禹玉)山水,笔法苍老,墨沈淋漓,境界高深,但很少见到夏珪之子夏森的作品。有人说夏森笔法墨法,与乃父相去甚远;可是从文徵明所购夏森山水册以观,其墨色、意象、苍润之感,实不下于夏珪的遗迹。文徵明的真赏秘藏,一向不轻示于人,以免因身外之物,招灾贾祸。却例外地,把珍爱不已的夏森册借予王穀祥,使能尽情地玩赏。王穀祥朝夕披览,爱不忍释,于六月下旬,竟整册临摹一过,借消长夏,亦无负于乃师之垂爱。
不久,同门好友周天球(幼海)过访,见到临作,甚为欣赏,王穀祥也即赠之以去。哪知十余年后,周天球将临作二十六幅装裱成册,持请王穀祥题跋之际,文徵明所藏夏森原册,却已为时宰(按,可能为严嵩)所夺;吴中仅余王氏临册,堪谓优孟衣冠,使王穀祥叹息不已(注一)。
大约在王穀祥将所临夏森画册,赠送周天球前后,文徵明和王穀祥师生二人,相偕泛舟石湖。前一年八月既望,他们也曾泛舟于此,水波荡漾,群山环峙。想到苏东坡赤壁之游,文徵明画兴勃发,乃搦管为爱徒作《赤壁图》。时隔将及一年,旧地重游,王穀祥从行箧中,取出《赤壁图》共相玩赏。文徵明乃凭着记忆,补书《赤壁赋》(一说,书赤壁赋于嘉靖二十一年)于后:
“……舟小搖荡,且老眼眵昏,殊不成字,良可笑也。”(注二)文徵明满怀感慨地跋于卷尾。
另一位为文徵明所钟爱的晚年弟子,是籍隶吴县的居节(士贞、商谷)。居节家贫年少,从这一年起,就学于文嘉。居节不但聪明,且在书画方面,都已有了相当的基础。一见到太老师得暇,便趋前请教书画。有时文徵明也毫无吝啬地把精心之作,送给居节。久而久之,他索性把这贫苦而勤奋的少年,从次子书斋带领过来,收为自己的入室弟子;一时也传为艺坛佳话。
文徵明七十四岁那年,为居节所作《湖山新霁图》,可以看出他对晚年幼徒的宠爱。
时近深秋,居节以佳纸一幅,恳请文徵明作山水小景。正在构思时,适巧有人以赵孟頫的《水村图》相示,秀润的笔墨,淡雅幽深的境界,立刻引发出文徵明的灵感。但,由于连日宾客纷扰,只能在应酬之余,时作时辍,半个多月后,始渐完成。文氏对于古画,一向只求深入地体会画意,很少一笔笔地临摹,对于《水村图》也不例外;看来墨色苍古清润,极能把握赵孟頫的位置,却又不求形似。此外,细加品味,也隐隐含蕴着黄公望的气韵,冶多位古人的风格于一炉,再加以自己的胸臆,是文徵明令人激赏不已的高明处。他在跋中谦冲地表示:
“……老年迟钝,聊用遣兴耳;若以为不工,则非老人之所计也。系之诗曰:‘老人长日不能闲,时寄幽情楮墨间,岂是胸中有丘壑,聊从笔底见江山。’……”(注三)
文徵明写得虽然谦虚,但,面对来访的弟子陆治(包山、叔平)和周天球,仍然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说:
“是纸可敌赵文敏。”(同注三)
周天球从太仓前来停云馆就学时,仅十六岁少年,转眼间,年已而立。连袂来访的包山陆治,则已年近知命。这位自青年时代便游于祝枝山和文氏之门的陆治,像文徵明两个儿子一样,多才多艺,满腹诗书,却久困场屋,不得一第,索性连廪生都想辞去,以免空耗公粮。倒是督学赏识他的才行,令为贡生。从此遂衣处士服,离开西洞庭,像杨循吉一样,隐居支硎山上。陆氏少年习武,好为游侠,他的深隐,在人们心目中,反而蒙上一抹神秘的色彩。
陆治在写生,和徐、黄体花卉方面的成就,接近陈淳;其山水则以两宋的李成、郭熙、马远、夏珪为宗,不像陈淳那样写生姚山云烟,遥承二米和高尚书的衣钵。
那一次相偕造访停云馆,纵观徵明师的得意新作,使他们留下毕生难忘的印象。三十余年后,周天球犹对小师弟居节的机遇,羡慕不已,对老师《湖山新霁图》的成就,称赏备至:
“……每窥先生暇,辄以书画请,先先辄应之。故士贞所得良富;然其中之绝佳者,惟此湖山新霁图耳……球尝见文敏水村图;固精绝,恐不逮此之遒劲也。……”(同注三)
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一日,文徵明妻子吴夫人逝世,享年七十有三。
吴夫人和徵明同庚,苏州昆山县人,为已故河南布政司右参政吴愈的三女。结婚那年,他二十三岁,奉父命,正从学于吴江县隐士史明古。
史明古在批示他所作《重庆堂记》和《水月观记》二文的信中,附赠贺礼:
“……以原藁奉上。佳期在迩,云鹤绫裙段一事附去,聊佐盈门利市之末。……”(注四)这信,他仍珍重收藏。
文徵明既不事生产,又不耐尘俗,婚后五十年间,所有家务,悉委之于吴夫人。无论丧事、婚嫁、筑屋、置产,丝毫不让文徵明操心,使其专意于文学和艺业。
犹忆到达北京之初,食住不便,生活费用无着。仆夫病倒,愈发使他起居乏人照料。加以政局混乱,满心焦虑……如非吴夫人及时北上,重新稳住他生活的脚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吴夫人辞世之初,文徵明心中一片茫然,尤其友人吊唁,或致奠仪,回函答谢时,戚然的心境,随笔墨而俱现:
“……使至辱书,知贤令人遽尔违世,良用惊悼。区区比日,亦抱此戚,情悰愦愦,不能为怀。矧君伉俪之重,悲怛何如!秋深气候未调,惟尊生自广。……”(注五)
文徵明和这位友人,真可谓“同病相怜”,他只能强抑制住内心的悲痛,安慰友人。旧日所求的画卷和画扇,也一并如约付予来人带回。
另一札,则是回复类似画商的信,其人不但吊唁、致赙,且遗以重金,求作卷轴扇面,无计其数。这笔原可济一时之贫的润例,此刻于他,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无论精神和情绪,他都无法荷此重负。他在信中写:
“昨承惠吊亡妻,兼赐厚赙,区区偶出,不获拜辱。方愧念间,再领诲函,重以仪币。情意稠叠,推与过情,潦倒末杀,何以堪此,只自惭悚耳。所委卷轴扇头大多,七十老人,加之病冗,实不能猝办。谨留一卷二扇,稍需数日课上,余且奉还,更伺他日,得为干当;佳币并就纳还。……”(同注五)
像这样,连楮素及预付笔润一并璧还,也正是他洁身自持,分外之财一介不取的个性表现。
除声色犬马不为文徵明所近外,许多爱好和习惯,他与其高徒陈淳,倒极为相像。
归隐后的文徵明,由于停云馆缺乏叠石莳花植木的空间,只好把所好寄托于王献臣的拙政园中。陈淳则以禽鸟花木亭台来点缀陈湖上的农舍;他有时称之为“五湖田舍”,有时称作“姚山田舍”。文徵明不但爱惜朋友远道送来的温兰,到洞庭西山时,对徐缙厅房内外的奇花异卉,流连玩赏之外,更当筵挥毫,为花写容。陈淳一遇奇花,也便如痴如醉,爱不忍离。
例如嘉靖二十年秋天,他到胥口一带访友。佳友、美酒、名花,使他流连忘返。尤其那株盛开的茉莉,清芳四溢,姿态优美。友人知道他的癖好,当陈淳解缆欲返时,赫然发现那盆茉莉已在船上。惊喜中,对主人相知和体贴,生出无限的感激。回到田庄后,迫不及待地秉烛对花。在篱落的衬映下,愈发显得明洁可爱。陈淳呼酒挥毫,写出花的神韵,用以报答友人的深情厚意(注六)。
文徵明尽管爱花,并以“玉兰”为堂名,却不致像其高足那样,连梦中都见到花神。某年,十月廿四夜,陈淳梦见一位仙裾飘飘,姿容美丽的佳人,坐于他书房的东舍。当他走近的时候,美人起身向他拜了四拜,且拜且说:
“余别你门,穿江蹈海。”言下哽咽,仿佛不忍作别。陈淳醒来后,推测梦中人的语意,可能是他自幼爱画的水仙,托梦告别,乃就枕上赋梦水仙七绝一首,以为纪念:
“曾将觞酌对君倾,小圃年来欠合并,最是主人情不极,梦中依约睹轻盈。”——《梦水仙》(注七)
文、陈师生,都善于米氏云山,似乎也都感染了米元章嗜石之癖。
陈淳读书作画的西斋,庭院清静整洁,向少尘氛。偶尔一二只禽鸟,飞鸣而至,仿佛在探慰孤独中的主人。轩前供古石一块,石虽不大,但雄奇多姿。当其淋沐在风雨中时,一种特异的光泽,四面流布;“古石轩”之名,因此而来。陈淳时常轩中独坐,面对着这亘古无言的知友,诗思画意,不知不觉浮现于胸臆。
阅历过“西苑”仙境和无数名园叠石的文徵明,每次莅临之际,也对西斋古石,情有独钟:
“玲珑苍壁太湖姿,浪蚀沙淘四面奇;百穴晴牕通玉女,一拳小石梦仇池。乍逢合下南宫拜,欲咏还输白傅词;使拟高斋题列岫,朝来秀色满檐帷。”《道复西斋古石》(注八)
也许,师生二人性格上的狷介,就很像那块幽斋里的古石似的,在风雨中,别具情韵,陈淳在诗里写:
“晨兴颇闲适,独坐看古石;最怜风雨深,四面流光泽。……”——《古石轩独坐》(注九)
陈淳在嘉靖二十二年八月四日所作《昆山图轴》上题:
“久不入城府,缘有山水之癖。今日偶过龙泉山房,坐玩水石,种种可爱。中有昆山壁景尤奇,主人见余酷嗜,因割赠余;余愧夺人所好,故写此纸答之……”(注十)
这又是陈淳爱石成癖的明证。盆中石壁,苍苔密布,辍以花草卵石,在白阳山人陈淳的笔墨下,别有一种劲挺的气势,堪为其晚岁的力作。
如果比较一下陈淳在文徵明书画后面所作的跋语,也可看出随年齿的增长,有着明显的差异:
“秋日辨之携此卷索余画,既展卷,见吾文师戏墨,不敢援笔,敬书数语归之,丁卯陈淳谨识。”(注十一)正德二年,陈淳书于文徵明《温兰图卷》后面的跋语,对师门尊长之作,表现得恭敬而拘谨。
嘉靖八年二月六日,在文徵明《落花诗图合璧》(注十二)卷后,亦仅书年月及:“白阳山人陈淳观”数字而已。
至嘉靖十年左右,陈淳题文徵明早年山水画时,语气态度,就大有改变:
“余幼入太史门墙,才德倾动海外,书画冠绝古今,日无虚刻,笔无草率。
此卷精妙入神,生平得意作也。珍之,珍之。门下士陈道复。”(注十三)
“嘉靖壬辰春日,石门王子,自海虞访余于湖上,盘桓信宿,别去数年。戊戌之秋,复来过湖上,持吾师衡山先生所图七星桧见示。曰:‘此昔年访君,别后见衡翁,丐得此卷,茲持来欲求赏鉴数语。’余谛观之,不能释手。盖吾师得意作也。其笔法得松雪公三昧,故染勒秀润,若出一手。
当不易畀人,今君乃不烦请谒,遽尔得之;非高标儒雅,有以惬其神情,莫能与也。石门子,其十袭宝藏之,道复谨志。(注十四)
戊戌为嘉靖十六年。回忆陈淳父亲殁后,文徵明不忍见这位世交子弟,入室高足征逐声色,一度当筵拂袖而去。此后,陈淳即于书画路途上,力求脱胎换骨,摆脱文氏的影响。文徵明则对人表示:“我,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非吾徒也。”从前述文徵明早期山水、七星桧卷后两跋观之,使人不禁联想到,师生间中年的一点心结,早已冰释。随着年龄的增长,陈淳对乃师看似拘谨的性格和书画——实则含蓄醇和,可能有了更深的理解。因而面对作品,发出由衷的赞叹。
陈氏家财,从陈淳父亲逝世后,就已经开始败落,而以陈淳北游太学期间为甚。由于所托非人,家中有童仆偷盗,外面府县吏繇勾结侵凌,田亩一天比一天减少,而官府租稅却并未消除,是家道衰败的主因。陈淳卒业太学南旋之后,只知和名人雅士,文酒欢聚,不事生产。倒是嘉靖初年,知府胡缵宗等,想为他查稽家业,但是,已经无法补救了。
陈淳平日不卖书画,即使流散出去的书画,也不为一般人所重。巡抚都御史陈益盛,知道他精于书法,特别开馆,礼聘陈淳书五经周礼,镂板置之学府,使陈淳一时声名大振。但,依旧无补于家庭生计。
一年,冬至大雪纷飞,满头白发的陈淳,对酒自酌,妻、子饥寒之色,使他心中暗自惭愧,乃吟五古一首:
“……遐思不可举,对酒还自倾。白发满头颠,百事浑无成。家贪愧妻奴,身贱惭虚名。沦落非所耽,聊尔殉闲情。”——《至后值雪作》(注十五)
嘉靖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夫人张氏,在贫病中远离尘嚣,使陈淳进一步陷于孤寂。
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形容陈淳父亲陈钥遗留的家产,似乎也很恰当。陈淳晚岁,虽然生活日益贫困,唯园产尚有数处。如葑门内,以善书闻名的长子陈枚所居的“城南草堂”。坐落陈湖之上的“五湖田舍”,依旧是他主要的啸歌所在;二子陈树,是否承欢庄中,则不得而知。长孙陈燦,读于塘南吴淞曲的别业;陈淳偶尔扁舟载客,探看长孙,也在嫩竹新荷间,巡视他那没落中的王国。次子陈栝,不仅善写花鸟,他那饮酒放诞的生活习惯,也很像乃父,颇具林下风范。陈淳晚年,陈栝隐于陈氏另一庄园所在的白阳山;山近苏州城西三十余里的灵岩。他能定下心来读《礼》,倒使陈淳颇感欣慰。
陈淳暮岁,当声色之嗜,携妓之癖,像他笔下折枝花卉、米氏云山一般,设色愈来愈淡,墨沈愈来愈多时,他对居处的选择,也随之有所变化。
“城市非吾性,无端住浃旬;交游仍不绝,诗酒复相亲。问齿已垂老,谋生怪益贫,不如速去楫,眠食任天真。”——《城居怀田舍》(注十六)
城居不能适情任性,不若田舍、浩歌亭之自由自在。但,回到田舍之后,遥望西山,在云端隐隐现现,他却又深觉湖居不如山居那么幽深僻静:
“我生寄迹陈湖上,湖水天光相荡漾,朝涵海日暮山月,披揽神情亦夷旷。有时举首见西山,万叠烟云指顾间,对酒令人几惆怅,此身未得常跻攀。……”——《赠山中人》(注十七)
不过,赋这首七古的时候,他已如愿移居山中,和次子陈栝,同栖白阳山的庄园。时为嘉靖二十年冬至二十三年之间,甚至于已迈入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