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徵明还乡后的第二个除夕夜,停云馆中灯烛辉煌,糕果、椒盘纷纷罗列,儿孙们喧腾着玩升官图的声音,愈发显示出年的欢乐。头戴红色毡帽的文徵明,也充满闲情逸致地书写春帖;并不像往年那样独自整理年来的诗稿,而任由它杂乱无序地散置着。子夜一过,他的生命就进入另一个里程,成了“花甲”老翁。孙儿孙女边吃糕果,边好奇地看着祖母整理尘封了的箱箧。当吴夫人翻出嘉靖皇帝旧赐绣袍和宮花时,不但孩子围绕着问长问短,连文徵明也不禁落入回忆之中。
《武宗实录》、《献皇帝实录》先后修成时,赐燕、赐袭衣、彩缕、银币、宝扇……几乎不断地接受尚方的赏赐。赐燕则在礼部,他跟一些英姿焕发的年轻翰林,同样佩戴光灿无比的宮花,出自御府的脂酒,发出沁人的香气,连他这样不善饮酒的人,也渴欲一醉。
赐丝缕、袭衣等,多半在午门之内的金水桥畔。层层白玉栏杆所围绕的太和门,放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身后的午门和龙凤楼影,巍峨高耸,仿佛直逼天际。用五色文绣所结成的双螭,披挂在肩臂上面。这时的他,真有那种君臣一体的感觉,不但虔诚地为青年天子,祝福祝寿,也愿意竭忠尽智,像古昔的贤君良臣那样。共同开创出民生乐利的清平世界。及至想到大礼之议,连辅政大臣都纷纷被逐、求去的景象,他却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若在京里,此刻已不是书春帖、尝椒盘和饮年夜酒的时候;稍事休歇,就该吩咐仆夫备马,冒着严寒和积雪,前往宮中朝贺。
“……浩荡江湖容白发,蹉跎舟楫待青春;只应免逐鸡声起,无复鸣珂候紫宸。”(前已引录)——这是文徵明前年除夕,阻冰潞河时的一番感慨。
如今闲里重看宮花与绣袍,空气中浮动着御赐折扇和帘外蜡梅的香味,种种往事,再度在文徵明脑海中翻腾。只是,比起在潞河时那种归心似箭的急景凋年,心中感受颇为不同;他拈笔在诗笺上写这一年最后的诗作:
“堂堂日月去如流,醉引青灯照白头;未用飞腾伤暮景,尽教强健博穷愁。床头次第开新历,梦里升沉说旧游,莫笑绿衫今潦倒,殿中曾侍翠云裘。”——《除夕戊子二首》(之一)(注一)
随着午夜鸡声鸣起,远近爆竹也此起彼落,文徵明在百感交集中,步入耳顺之年。
不同时间,不同情境下所听到的鸡声,可能会有不同的意义和象征:
传说入夜后,子夜前的鸡啼声,是年岁荒乱的朕兆,令人惶恐不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虽然把鸡喻为乱世不改其常的君子,但予人心理上的感受,也愈加显示出世乱年荒的凄惨与萧索。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孤寂的意象中,也多少带些“闻鸡起舞”的惕励奋发意味。而听鸡赴朝,既是一种权势、荣耀的象征,有时又带有一丝“身不由己”的悲哀;这是文徵明所深深体会过的。
“坐睡觉来无一事,午鸡深巷看蚕生”——唯有午日的鸡声,令人感到恬淡、温馨和宁静。
“会心何必在郊坰,近圃分明见远情,流水短桥春草色,仅篱茆屋午鸡声。”(注二)这是文徵明在去年三月十日为致仕御史王献臣(敬止)所作《槐雨园亭图》上的题诗。
“槐雨亭”,是坐落在苏州娄门和齐门间的“拙政园”之一景。王献臣自号“槐雨”;在竹涧、桃花和榆槐竹柏环绕中的槐雨亭,则是王献臣栘床独卧,纳凉和听雨的地方。
王献臣原本吴人,寓籍燕京。弱冠时,便以锦衣卫举弘治六年进士,授行人。未久之后,更擢为御史。王氏性情疏朗峻洁,博学能文,遇事极有担当。孝宗临朝时,只见王献臣峨冠簪笔,立于殿柱之下,俨然有古代直臣的风度。巡按山西大同时,献臣对怯懦丧师的边将,多所疏劾。当大同、延绥旱灾频传之际,王献臣则极力主张减免租稅,以舒解边地军民的困境。此外,无论巡按辽阳,出使朝鲜,莫不显示出他的干练和正直;然而,也因此得罪了许多权贵。大约弘治十二三年,先以东厂所举发的令部卒导从游山,及擅委军政官吏的罪嫌,把王献臣逮下诏狱;廷杖之后,旋被谪为上杭丞。弘治十七年,再次贬为广东驿丞。到正德改元之后,才迁为永嘉知县,继任高州通判,而他则由高州任内,告别了波澜起伏的政坛,回归本籍,筑园自娱。
园名“拙政”,依照王献臣自己的说法,源于晋代著名美男子潘岳(安仁)所谓:
“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按,潘岳当时,一面交结权势,党同伐异,谋求高官厚禄,一面寻求筑室种树、灌园鬻蔬的生活情趣,以为拙者之政。王献臣虽然不以潘氏交结权势谋求私弊为然,但对灌园种蔬的“拙者之政”,颇为共鸣。
由于他的直臣风范,吴下名士,如相遇京师的徐祯卿、居乡的唐伯虎、张灵、文徵明、王宠等人,都与之唱和,也是名重江南的“拙政园”的常客。
“拙政园”落成的时间,比唐伯虎的“桃花坞”略晚数年,这位自称为桃花坞里的桃花仙,曾为王献臣绘写《西畴图》,并系七律一首:
“铁冠仙吏隐城隅,西近平畴宅一区。准例公田多种秫,不教诗兴败催租。秋成烂煮长腰米,春作先驱丫髻奴。鼓腹年年歌帝力,不须祈谷幸操壶。”(注三)
其时,饱受摧残、羞辱的唐伯虎,和王献臣一样地绝意仕途,灌园种树,鼓腹高歌:“帝力于我何有哉”;所以,他的诗和画,想必会引起王献臣深深的共鸣。
王宠对王献臣的景仰和敬重,比起徐祯卿、唐伯虎,似乎犹有过之。王宠不仅以四首五律(注四),揄扬王献臣人品高洁,生性豁达,及所隐居的林园之美,更作《拙政园赋》一篇(注五)。序中,首述王献臣为官清正和获罪的经过。继言王氏连遭贬谪之后,早已无意仕途,及其灌园自娱,终老是乡的旨趣:
“……乃筑室阖闾之城,背廨市,面水竹,斩芜粪莽,取胜自然。颇爱潘安仁闲居之篇,附于拙者之政,宠遂赋之以歌厥事焉。其词曰:
‘繄蹇蹇之王臣,秉靖恭于尔位。企遐风于往哲,干青云而高议。际明时以自奋,谓谔谔其无忌。冠切云而直指,惟一人之余媚。镆琊利而刀挥,毛嫱都而嫫母恚。信人情之翩翻,羌爱衅其奚自。睇天门之遥遥,臣得罪之远去。狺犬吠而掉尾,虎磨牙而蹲踞。……’”
王宠生平,作赋篇数虽然有限,唯清新隽永,又饶有古意。《拙政园赋》,尤为用意之作,王献臣自然如获至宝。
徵明挂冠之后,王献臣过筑室种树的悠闲岁月,已经十五六年之久,楼台亭馆,莲池假山以及各种珍玩布置,规模早已大备。潦倒而归的文徵明,如果说心中有什么愿望和羨慕,则莫如王献臣既自然又幽清美丽的林园了。他不但经常流连园景,吟咏、题额、书联……简直无可数计。在王献臣的计划中,冀望年岁仿佛的文徵明,能把园中诸景一一图写下来,各系以诗,更为《拙政园记》,以总其成。
园主所居宅院的戏台前,文徵明旧曾植种紫藤一株。宦游归来的文徵明,发现它早已紫玉纷垂、彩蝶飞舞,内心的喜悦,实在难以笔墨形容。歌咏描绘之余,有时他会感到,那园几乎成了他和王献臣所共同开辟出来的世外桃源。
对于王献臣的直臣风范,遇事的胆识干练,屡忤权贵,及一再受制于东厂之类事迹,无论苏州才彦的赋咏、府志,乃至明史所载,大抵很少出入。但,其致仕后的整地治园,却招致市井间的一些蜚语流言:
流言之一是,“拙政园”址,原为大宏寺,王献臣侵占寺产,驱逐僧人,使这座建自元成宗大德年间的二百余年古寺,不得不由北街迎春坊,迁往北园重建。
流言之二是,王献臣趁迁寺移佛之际,尽剥佛身上的金装,所以绰号为“剥金王御史”。传说王献臣晚年全身患痒,令仆婢搔抓,犹嫌不快,不得已,乃以沸汤淋烫,以图止痒。在极端痛苦中煎熬了一年多,溃烂见骨而死;人们认为此乃剥取佛金的果报(注六)。
居乡两年的文徵明,感于当日师友,多已零落,一种孤独和空虚的感觉,萦绕胸怀,挥之不去。因此,常常借着他们所遗留的手泽,沉浸于往日的情境中。
嘉靖四年九月,文嘉以重酬索求到的祝枝山行草《古诗十九首》,文徵明便一直置于案上。读枝山最爱吟诵、书写的诗,欣赏劲拔洒脱的墨迹,仿佛重新接近他的音容笑貌。
嘉靖七年初夏,文徵明之甥刘复孺前来玉磬山房,索书小楷,文徵明一时想不出适当的题材,便以乌丝栏纸,把祝书《古诗十九首》录写一遍。祝枝山送他北上幽燕,嘱咐他时通讯问,以慰寤梦之思的诗句,遂浮现在他的心头,不禁一阵黯然。
八年二月,他又在玉磬山房中,书写起沈周的《落花诗》来,六幅写沈周的原唱十首,另六幅写自己的和诗,共成一册。
赋落花诗那年,文徵明三十五岁,沈周已是七十八岁高龄。但他那敏捷而妙丽的诗思,却无人可与比拟。首唱十首完成后,文徵明和徐祯卿,一面吟诵,一面叹艳,于是两人各和十首。沈周看了,喜从中来,连夜反和十首。仲秋乡试,当文徵明把所录各诗给南京太常卿吕欣赏时,吕氏愈加赞赏不置,一时技痒,也和了十首,这也是沈周反和最后十首落花诗的由来。其年十月,潦倒场屋的徵明,心情稍事平静后,以蝇头小楷一口气写了四家诗六十首。不意唐伯虎竟自和了三十首,其余和者更无计其数。当日苏州文风之盛,抚今思昔,让文徵明不能不搖头叹息石田师最后一首落花诗,调子低沉凄怆:
“盛时忽忽到衰时,一一芳枝变丑枝;感旧最闻前度客,怆亡休唱后庭词。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长开天亦私。莫怪留连三十咏,老夫伤处少人知。”(注七)
“春如不谢春无度,天使长开天亦私”,数年来,苏州才彦的纷纷凋谢,多像风雨摧残下的落红!
陈淳、陆治、家门子侄……文徵明检点眼前的门生后辈,不知可能为苏州艺文,带来另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
“莫怪留连三十咏,老夫伤处少人知”,文徵明愈来愈能体会到石田师心灵中的感伤。
嘉靖八年五月,文徵明一位颇富收藏的好友沈律(润卿)将出仕河南。除了感情上的临别依依,那些将携以赴任的书画珍藏,也使文徵明有种赏鉴无日的感觉;尤其他那镇库之宝,宋徽宗赵佶所画的《王济观马图卷》。
除了徽宗观马图所表现出来的笔墨精妙,人物、马匹的神思性情,理路入微,天机自然之外,胜国名流的几则题跋,也弥足珍贵。其中云林倪瓒的跋语,更能发人深省。
这位赋性高洁的前代大师,把万几之暇,精研翰墨的唐太宗,和亡国之君的宋徽宗,作了一番比较;徽宗在书画上的巧思和精妙,真可谓千古所未有,但谈到自强治世,就不能不令人抚卷三叹,否则,以道君皇帚的聪明灵敏,何难媲美贞观盛世!
然而,除了倪云林发人深省的叹息之外,文徵明更对前此一同观赏过的许多知友,不能再聚一堂品评探讨而怅然若失。弘治十三年五月,他和徐祯卿,曾经一同到沈润卿家观赏此图;算来已整整三十年的岁月。三年后,他和徐祯卿、黄云、朱凯、都穆、祝枝山、张灵、蔡羽同时往观,几人都曾在跋纸上留下墨迹和章印。而今展卷重观,感觉有如一场春梦:
“追忆卷中诸君,若都太仆元敬,祝京兆希哲……时皆布衣,喜鉴别法书名画;每有所得,必互相品评以为乐。及是诸君皆已仙去,惟余与九逵仅存,亦颓老翁,无复当时讨论之兴矣……”(注八)
陈沂(鲁南、石亭、小坡)所赋的“忆昔”七律,又引起文徵明许多回忆和感慨。
陈沂是一个才子型的诗人和书画家,大徵明一岁。书学东坡,所以自号“小坡”;其苏体字的成就,一般认为比故礼部尚书吴宽,不相上下。诗则以唐人为宗;他论诗的名言是:
“少陵七言,声洪气正,格高意美,非小家妆饰;但才大不拘,后学茫昧,特拾其麄耳。”(注九)此论,大大地矫正了当时学杜诗者的弊病,使江左风流,得以维持不坠。
“石亭与华玉、王钦佩并称,读其诗,恍乎临蓬山而俯瞰阆州,深远郁然。”(同前注)从这则诗评,不难看到金陵三杰诗的禀赋和造诣。
陈沂学画,比文徵明早十四五年;六七岁时便搦管临摹古画。至于他绘画真正突飞猛进,却是在翰林院,与文徵明相互研讨以后的事。
正德十二年,举进士后,陈氏曾教授内书堂,嘉靖四年春天,因他与守园官的关系,使文徵明于致仕东归前,畅游西苑;不仅游苑诗作丰富,也是文徵明毕生难忘的盛事。文氏出京之后,陈沂虽然未因议礼、哭文华门事件而获谴,但也无法见容于张璁和桂萼,所以外放为江西参议。
当他行经宸濠废宮时,只见荒草蔓延,宮墙颓坍,数株衰柳,在风中搖曳。遥想当日,建馆招贤,恢复护卫,整备甲兵,不可一世的雄心霸图,转眼之间,烟消云散。使这位金陵才子,感慨无限:
“章水故宮何处是,几株衰柳亦从遮;金书葬地无刘濞,玉树歌声有丽华。秋日放鹰荒草陌,春风飞燕野人家;诸公台省多休暇,每忆当时一叹嗟。”——《宸濠废宮》(注十)
由于陈沂这首七律的引发,正德十四年秋天,往南京赴试途中,在金陵城内所感受到的战争压力和惶恐,再次浮现在文徵明的脑际。想到当时坚拒宁王礼聘所招致的嘲讽,宁王事败后,好友伯虎所受到的牵累,江南黎庶因正德南巡所遭遇的蹂躏……使文徵明不胜唏嘘。
“紫殿东头敞北扉,史臣都著上方衣,每悬玉佩听鸡入,曾戴宫花走马归。此日香炉违伏枕,空吟高阁霭余辉,三年归卧沧江上,犹记双龙傍辇飞。”——《忆昔四首次陈鲁南》(四首之二)(注十一)
陈沂这首诗,仿佛重新把文徵明唤回时光的彼岸:
值殿东廊,嘉靖皇帝有时遣中官,封赐御笔亲书的折扇,轻轻挥动,清风之中,流动着宝墨和扇股混合的香味。退朝时,行经寂静的药阑旁,生意盎然的花木,含着露珠的晶莹与芬芳,使他禁不住低吟起来。偶尔,圣驾临幸翰苑,雉扇、玉斧、虎卫的队伍,分列而行。文徵明形容那种至极华贵和雍容的气象是:“紫气氤氳浮象魏,彤光缥缈上罘罳”。
……
此际他不但远离帝乡,更令人惆怅的是,当日环绕龙衮前面的翰林好友,早已星散,有的甚至音讯皆无。
归卧沧江转眼已经三年的文徵明,虽然自觉心如止水,可是,偶尔因师友墨迹,睹物思人,触景伤情,有时接读好友忆往的诗篇、翻检尚方旧日的赏赐,或好事者向他索书《西苑诗十首》,一时思绪纷乱,有如古井扬波。当他醉心拙政园中景物,题写联额,状绘山石亭台,吟咏菡萏垂柳的时候,则又浑然忘却一切,恍惚间似是另一所禁宮西苑。
嘉靖八年,生活于寂寞和回忆中的文徵明,也有两件令他真正快慰和欣喜的事:
十六岁的少年周天球(公瑕),自太仓迁居苏州,拜于文徵明门下学书。徵明一看少年的资质和笔法,当即大加赞许说:
“他日得吾笔者周生也。”(注十二)除将各种书体尽心教导之外,也教些花卉画法,尤其写兰;冀望这位聪颖的弟子,能把书法与兰法,冶于一炉。
另一件令文徵明喜不自胜的是,这年十一月,长子文彭又添麟儿,取名“元发”(子悱)。长孙肇祉,年已十岁,对书法方面,颇有兴趣。如今人丁日益兴旺,家学得传,文徵明寂寞心灵,也多了一份新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