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春天,大约在文徵明、汤珍同游玄墓山不久以后的事,刚刚起任浙江右布政使的顾璘,来信邀文徵明往游西湖。
苏州、杭州,同样有“人间天堂”的美誉,但生长于苏州的文徵明,对那波光潋滟的西湖,狂涛怒浪的钱塘江潮,总像欠缺了一些缘分似的。
文林先后两次任职永嘉,杭州为从苏州到温州的必经之地,但,一次由于徵明年幼无知,随着家人往返,自然无法领略山川之秀。另一次父亲病危,文徵明携医往救,结果是护着文林的灵榇回返苏州,更无心游山玩水。
成化七年春天,那时徵明才两岁,沈周和弟弟沈继南、致仕命宪刘珏、隐士史明古偕游西湖。归后,沈周特别为乃弟作西湖十六景,供其病中卧游,解除寂寥。哪知,第二年继南和刘珏便双双病故。其后徵明每当读到沈周哭悼胞弟和好友的诗作,就好像见到石田师当时那种悲怆的面容,心情也随之黯然。但沈周笔下的西湖胜景,却使文徵明心向往之。视力不良的朱存理,也曾继沈周之后,驾着满载书画的野航号,寻诗于苏堤、断桥、西泠等胜境;一直为乡里之间所津津乐道,就更令为场屋和生计所羁绊的文徵明羨慕不已。
正德中叶,顾璘历任浙江台州知府和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曾屡次书邀徵明前往杭州游湖观潮,到灵隐寺寻访沈周当日所留下的题诗和画迹,也都因故未能如愿。回想起来,文徵明心中,就有着说不出的懊恼。
这次文徵明北京归来,名缰利锁,不但看穿,且已摆脱净尽,正可以闲云野鹤之身,一偿宿愿,却又因病,辜负了好友雅意;文徵明以充满遗憾、歉疚的笔调寄诗顾璘:
“旧约钱塘二十年,春风拟放越溪船,却怜白发牵衰病,应是青山欠此缘。……”——《顾华玉以书邀予为西湖之游病不能赴诗以谢之》(注一)
离家赴任,满怀乡愁的顾璘,不久亦有诗筒传达内心的空虛和怅惘:
“怀君不见动经年,有约犹悭访戴船,草阁自含悬榻愧,莲舟终少听歌缘。徒闻避俗称高士,未必寻幽损大贤;落日依阑空伫立,海山千点淡苍烟。”——《文徵仲翰苑约游西湖不至次韵奉嘲》(注二)
其实,年近花甲的文徵明,除了时患微恙之外,主要还是一种身心的倦怠,常觉一动莫如一静。檐下的避风帘幕,往往放下不卷。有时,连着十几天,懒于梳理头发。对酒、观书、煮茶和晏起,逐渐成了生活上的习惯。
“晚得酒中趣,三杯时畅然,难忘是花下,何物胜樽前?……”——《对酒》(注三)
像这样花下樽前,浅斟细酌的生活情趣,虽然是年岁使然,想来多少也得自石田师的启发。徵明在双峨僧舍、承天寺和有竹居开始受教于沈周时,沈周大约也是八十几岁吧?
“……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还应骑马客,输我北窗眠。”
文徵明《对酒》七律后四句所领悟到的那种超然境界,沈周青年时代就已参悟透彻;而他和祝枝山,却都在历经人世沧桑,两鬓皤白的花甲之年,才得大彻大悟,颓然自放,北窗高卧。揣摩其中的原因,文、祝二人,可能基于对社会、朝廷和历史的一种使命感吧!博览群籍格物致知之外,先与仕途所必经的科举搏斗,经过一再挫折;过了知命之年,始以年资和声望,得到一份微末的官职。最终又都因环境和时势,在饱受无力感的摧折之下,神色黯然地超脱了宦海生涯。这番领悟,对祝枝山而言,似乎是晚了一点。温州公文林,虽然及时领悟,却又被迫出山,终至客死官所。有了这些先例,如何安排居家的岁月,倒是很值得文徵明思索玩味的课题。
观书,是文徵明远自少年时代所养成的习惯,如今已老眼昏花,虽然结习未改,却难以长时间阅读。有时欹枕窗下,百无聊赖,有时细雨灯前,满怀寂寥,便一编在手,一面读,一面体会个中滋味,自结静中之缘。
在妻子的体贴照顾之下,徵明一生也未曾插手家事,唯有煮茶,他才亲自动手煎烹。住在阳羡和无锡的好友,知道他雅好此道,不时寄来阳羡茶和用瓦缶封装的惠山泉。这才是文徵明最为兴奋的时候,挽起衣袖,旋洗沙瓶,更亲自引火燃炉,查看火候。品茗、参禅,也几乎成了他的日课:
“绢封阳羡月,瓦缶惠山泉,至味心难忘,闲情手自煎。地垆残雪后,禅榻晚风前,为问贫陶穀,何如病玉川?”——《煮茶》(注四)
暮春三月既望,文徵明在相城邂逅阳羡好友王德昭,两人不但地垆相对,品茗清话。文徵明一时雅兴勃发,为作《青阴试茗图》(注五)一幅,并系以七律一首,无论画意诗境,都不难见出致仕后的文徵明,在茶艺与禅道上面所作的功夫。
对文徵明来说,晏起不仅和老、病、懒以及减少交游有关,恐怕也是当年行脚赴试、听鸡上朝的紧张岁月的一种心理补偿。或者说已经成了他隐逸哲学的一部分:
“林下将迎寡,颓然万事捐,老知闲有益,病与懒相便。残梦荒鸡外,轻寒穗帐前;从教贫到骨,不负日高眠。”——《晏起》(注六)
不过,尽管致仕后的文徵明隐志已坚,闲逸颓放的生活方式,渐渐成了习惯,但对好友的殷殷情意,与杭州的山川始终缘悭一面,仍旧有着挥之不去的萦怀:
“……漫说西湖天下胜,负他北道主人贤;只余好梦随潮去,月落空江万树烟。”(同注一)文徵明在谢顾璘邀游七律中,传达了他的心声。
文徵明宦游金台,求的是多年来的苦心孤诣,能够得到明主的赏识,蔚为国用,造福群伦。不得已,则退隐家园,在闲适生活中,以书画自娱,终老此身。
反观和他谊属世交的琴士杨季静,也是隐居一生,并同样有种难以排遣的空虛和怅惘。
杨季静,以家传的琴艺见重乡里。但常感知音罕遇,壮岁时曾几度挟琴,前往金陵,在古老荒芜的凤凰台、巍巍耸峙的钟山上、六朝风流所在的秦淮河畔……解衣磅礴,意在寻求千古知音的子期。
为了送季静南游,唐伯虎为作《南游图卷》,文徵明也以世交好友,赋五古长诗,以壮行色。
画卷之后,昆山黄云,则以过来人的口吻,奉劝季静对那古老的都城,莫抱过高的期望:
“几年南国看烟花,功业无成笑鬓华,送子薄游携绿绮,知音不在五侯家。昆山黄云。”(注七)
邢参的赠别诗,则更加语重心长:“……师旷明五音,所适无轲;吾独惧子心,此行不能果。丈夫当磊落,莫被利名锁,世路多间关,齐人笑眇跛。愿子求知音,勿诮吾言琐。”(同注七)
当时,文徵明和落拓潦倒的唐伯虎,都是三十六岁的壮年。转眼二十余年,早已人事全非;至于那次杨季静的金陵之行,究竟收获如何,恐怕只能说是“冷暖自知”了。
其后,伯虎又为杨氏作了一幅《琴士图》(注八)。
山岩下,瀑布溪流的淙淙鸣响中,琴士趺坐挥弦。飘逸的丰姿,浑然忘我的神态,仿佛正在和自然天籁互相融和呼应。书卷、古瓶、砂壶、古意斑驳的鼎彝,罗列四周,一个童子叉手侍立,另一童捧物而至;神情间好像怕影响到眼前那种流泉和琴音交相融和的境界,因而止步不前。稍远的坡石下面,一烧火小童,正在燃鼎烹茶。
这画虽然没有年款,但无论从那流动的笔意,淡雅的彩色,乃至杨琴士颏下那缕随风轻飘着的美髯,不仅显示出是伯虎晚年手笔,也可以看出他点染在杨季静容颜上的岁月。
对于请人画像、题赞、题诗,杨季静似乎有着特别的兴趣。他最近一幅小像是嘉靖五年八月七日,由文徵明的从子文伯仁执笔的。引首犹虛而未题。像中的杨氏,置琴膝上,两手轻挥,神情静谧,岁月的刻痕,较之伯虎的《琴士图》,尤为明显。祝枝山、唐伯虎、都穆、黄省曾、皇甫汸、袁氏兄弟……这幅小像后面的书赞,几乎包含了所有的吴中俊彦。其中伯虎、都穆,逝于小像完成之前;五年八月画像前后,祝枝山均在病中,所书之赞,何以并列卷中,使文徵明颇感费解。长子文彭、次子文嘉,也各有赞辞。最后,则是“皇甫四杰”中皇甫汸的题辞。汸七岁时已能作诗,在皇甫录四个儿子中,是比较恃才傲物的一位,但,对杨季静可谓推崇备至:
“皇甫汸曰:此予里杨子者也;杨子殆古之所谓逸民与?瞻其巾以为若而人,睹其衣以为若而人,是皆窥见杨子之形者也。而其翩翩然山林之气,遗乎域外,有足称焉,乃得杨子之心矣。噫!杨子殆古之所谓逸民哉。”(注九)
浏览过整卷的小像和赞辞,文徵明正不解由朋友传递来的长卷,用意到底何在?究竟是请他书引首,或写像赞?而杨季静却亲自登门拜访,别有所求。
三月二十六日,春末天气,带着几分初夏的炎热。杨季静谈到其父雅素翁,有一个诗卷。将近二十年前,曾蒙徵明跋尾,至为珍宝。最近几年,更承吴中士林好友雅爱,多赋诗歌为赠;说到这里,季静双目微闭,以悦耳的抑扬音调,吟诵几首他最为珍爱的名流题赠。最后话题一转,以徵明多年宦游金台,未蒙惠赠墨宝,未免美中不足。这时文徵明,因天气渐暖,微恙已不药而愈;又以世谊,情所难却,于是以墨笔写琴士依蕉石趺坐,琴声琤琮,仿佛在应和着暮春江南的脉动。并以小楷为书晋嵇康叔夜的《琴赋》。
“……今闲中,季静复以此为言,并请书琴赋;余不能辞,辄此以焉。……”(注十)从跋中,不难看出文徵明作画作书的同时,对季静的到处索画、索诗,求人揄扬,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文徵明既感于有些“隐士”、“逸民”,虽然自谓淡泊名利,只求知音,而心灵深处,却依然不免津津于名流达官的品评和揄扬,他心中多少带有几分戚然和自我警惕。无论释褐之前或致仕之后,他绝少进入公门,抚按高官的馈遗,概行婉辞,拒绝接见四夷贡使,原因也就在此。
自送杨季静离开停云馆,文徵明想到长子文彭(寿承)和他的朋友王子美;两人都善于吹箫。江南紫管配上象牙和耀眼的金饰,看来名贵而雅致。王宠为箫声感动之余,曾以《参差赋》为赠:
“……乱曰:繁音促薄兮荡人。罔象相求兮穷高深。神归来兮勿周章。彷徨四出兮恐弗胜。聊逍遥兮澹容。与哀中则兮乐不淫。”(注十一)每当文徵明读赋至此,不禁为王宠婉转、清新,仿佛一泓徐徐涌起的甘泉般的文辞所沉醉,而文彭在松间、月下所吹奏的箫声,也幽远清亮地浮现于耳际。
嘉靖七年冬天,文徵明和王宠同寓治平寺,楞伽僧舍之中。
对王宠而言,这是艰苦落魄的一年。几年来王氏家境,可谓每下愈况,很可能与不事生产的两兄弟,多次往返两京,参加乡试、会试有关。
“富贵别离易,贫贱去住难,游子起蓐食,尽室惨不欢。……”(前已引录)
“古人贵逃名,今人学干录,岂无遐举心,鹰不充腹。梦寐在山林,苦迫腊与伏。饥来不待驱,燕赵莽驰逐,所悲骨肉离,不及双黄鹄。……”——《乙酉送家兄履约会试二首》(其二)(注十二)
三年前送兄长王守会试的两首七古,衣食迫人的家庭窘况,读来令人酸鼻。穷苦生活,似乎并未因王守的入仕而改善。这一年又逢乡试,刚刚入夏,王宠便为筹措往返南都的旅费而苦思焦虑。结果央文彭作中,向袁氏季子袁褎(与之)借贷白银五十两。王宠和袁氏诸子,不仅同里而居,且不时诗酒唱和,交情极深,本有通财之谊。但既属借贷,王宠也就按着成规,正式立下借据:
“立票人王履吉,央文寿承作中,借到袁与之白银五十两,按月起利二分,期至十二月一并纳还,不至有负。恐后无凭,书此为证。嘉靖七年四月日,立票人王履吉,作中人文寿承。”(注十三)接着,王宠和文彭依次画了押。
如今时序已近腊月,袁氏虽然未必真的如期以券责偿,而王宠的心境,文徵明却不难想象。
事实上,由于袁王两氏交情,袁褎并未求偿;在人们心目中,王宠那手师法王献之和虞世南的八行行书的价值,远胜区区五十两白银和它的藩息。此券后经好古之士珍重装池成册,流传于苏州世家大族之间。历经名家题咏赞赏,考据王宠生平和袁王两氏往来唱酬的风雅韵事,已经成为无价宝藏;这恐怕是王宠和文徵明父子始料所不及的吧?
以前每次乡试归来,文徵明总要大病一场。连平日好友,也少有往来;好像独自一人,在噩梦中浮沉、挣扎。望着王宠清癯的面容,文徵明不仅知道他病过,知道他两个多月来,所经历的心理煎熬。连日落雪,已使窗前竹梢,沉重地弯曲着,给人一种不胜负荷的感觉。寺外峰岭,也失去了往日的青翠。几杯陈酿下肚,两人都有了点暖意。文徵明眼前,更浮现了北方那种天寒地冻的景象;尤其嘉靖五年冬天,阻冰潞河,尽日看着那片白皑皑,单调得几乎让人绝望的河面,和深雪覆盖的远山。王宠则轻拈着颏下的短须,像在欣赏檐外的飞絮,又像在咀嚼过去一段长兄北上幽燕,好友宦游翰苑的孤独岁月。终于,他从箱箧中,找出一卷久藏的佳纸,希望文徵明为他写下这种雪飞几尺,千峰失翠,冷冽、迷离,而又神秘的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会独自骑着匹黑骡或白马,遨游于纡纡曲曲的山间小道,穿越寒林,踏过一片又一片像水晶似的冰面,消逝于那未可知的世界。可能由于体弱多病,自幼失去母亲,缺少温情和依赖,常使王宠生出类似的遐想。他在姨母朱硕人的墓志铭中写:
“……吾母年三十有七而亡,吾时童髫未甚哀也。稍长始知悲慕,每自痛生平不知有母子之乐;见人母子慈恋,妪煦相保持,未尝不怆然心摧也。独时时见硕人仪容声咳,髣髴吾母之存;而今又已矣,吾痛曷有既耶!”(注十四)
文徵明也是童年丧母,靠姨母照顾,他曾在姨母祁氏墓志铭中,以无比哀痛的笔调写道:
“……呜呼!先夫人之亡,于茲三十年余矣,岁时升堂见硕人,犹见先夫人也,矧有恩焉,而今已矣,其何以为情耶!”(注十五)
从此看来,文徵明和王宠的同栖同游,除了情投意合,节操和志趣相同之外,他们少年时代失去母爱的孤独心境,也很相似。
当王宠呵着冻手,为文徵明整备笔墨的时候,徵明舒卷着一丈三尺余的长卷,仿佛想从白纸中,看出山岭绵亘,和桥梁、庙宇、村屋、墟市,乃至两山夹峙的万丈雄关。而他心中所浮现的、是他多年来从江南、燕京所见过的古代名家的雪景图卷。如王维的《雪谿图》、李成的《万山飞雪图》、李唐的《雪山楼阁图》、郭忠恕的《雪霁江行》、赵松雪的《袁安卧雪》……尤其松雪翁的《袁安卧雪》,和此时此刻困坐愁城的王宠境况,倒颇有几分类似;可惜没有雪中出巡的洛阳令和那种荐贤起用的时代,荐举这位穷困潦倒,体弱善病的王秀才。
在时而对纸冥想,时而抬头望向窗外的近树远山,和隐约的殿角,文徵明脑中,已渐渐形成大体的结构。参考各家雪景的画题命意,他想到“关山积雪”(注十六)四字,既不雷同古贤,又和眼前雪飞数尺,万木僵仆的萧瑟感觉,颇为贴切;更重要的是“关山”二字,于萧索、冷冽、幽隐之外,别有一种雄浑的境界。
文徵明开始以淡墨勾勒轮廓,陡峭的远峰,隐僻的山村,环绕着劲松和寒花。桠杈的古木、冰雪中的行旅、冻结在山脚下的船只和林立的桅杆,使文徵明不由得想到在潞河所挨过的隆冬岁暮,恐怕他一生都难以忘怀。
整个画面布局,繁复而细密,在文徵明离寺回城之前,仍只粗具骨架,他必须把它携回玉磬山房,“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地细加皴染和着色,希望能为好友留下一个永恒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