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阊门里,专诸巷东,有座宝林寺。由宝林寺往东,地近唐伯虎故居吴趋里附近,绿柳桃花掩映中,有流水、拱桥和深藏着的一处宅院——“雁荡村”。
主人袁鼒,号“方斋”,是位带有浓厚书卷气的富商,中年曾作过昆山医学训科,不久就去官归隐。善于养生,乐观而豁达,如美玉般的容颜,满头浓密的银发,怎样也看不出不久前已六十初度。
嘉靖六年二月,除了庆贺他六十寿诞之外,四侄袁袠先着青云鞭,也是一件值得大肆庆贺的喜事。袁鼒事母极孝,而且非常友爱;自少至老,兄弟间相处,始终和和乐乐,看来无异于童年。
袁鼒有二子:袁衮(补之)、袁裘(绍之);袁鼏(怀雪)则有子四人:袁表(邦正)、袁褧(尚之)、袁褎(与之)和袁袠(永之)。这六位公子,虽然有的得志,有的屡试应天不利,有的以太学生补了个兵马指挥;但他们的学问、才气和志节,则毋庸置疑,因此,苏州人称之为“袁氏六俊”。
所谓“先着青云鞭”的袁袠,中嘉靖四年南京解元,当年冬天进京,经常与王守、文徵明诗酒盘桓,陪伴后者度过进退维谷,孤独苦闷的岁月。
由于里闬相近,袁袠远自童年,便随着父亲和叔伯往访桃花坞和唐伯虎的临街小楼。长大后,更与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人杖履相从,不时诗酒唱和。仰慕之情,使他正积极地搜集伯虎诗词歌赋,乃至杂文,准备付之梨枣,传播于世,以慰忘年知交于九泉之下。对于此事,文徵明非但乐观其成,心中更存着无比的感激。
嘉靖五年春闱,袁袠和王守,同时高中,袁袠并以优异才学,膺选为翰林庶吉士。
春风得意,对袁袠而言,与其说是光宗耀祖的喜事,毋宁说是一场政治悲剧;至于在袁鼒六十寿筵的盈门贺客中,一时可能尚无人得知官场的真相,或者有人心中知道,却不便道破罢了。
廷试时,学士张璁读到袁袠试卷,曾经赞赏不置,欲荐为榜首。可能因不齿张璁为人,一干读卷大臣,多少带有几分意气用事地,把袁袠抑置于第二甲,选为庶吉士。
为了笼络袁袠,事后张璁极力宣扬他对袁氏的赏识和提携的德意,只是袁袠既未表达谢忱,也未前往趋谒。被这种冷漠态度所激怒的张璁,转而密奏于嘉靖皇帝御座之前,表示本科所选的庶吉士,均属少年浮薄之辈,难成大器,莫如放到各部去历练政事。君臣密议之下,首当其冲的就是袁袠;很快地就调离翰林院,授刑部主事,继而改任兵部武选。
当兵部武选司署失火之夜,适逢袁袠代友当值,又给了张璁一次落井下石的机会,暗示狱吏严刑逼供,欲坐袁氏以故意纵火,谋为奸利的罪名,一举置之于死地。唯刑讯结果,毫无所得,只好将原欲判决的斩刑,减为戍守湖州。
如果袁鼒得知远在北京的从子,宦途坎坷至此,尽管如何豁达,寿筵之上,恐怕也难展欢颜吧。
琳琅满目的祝寿礼品中,以王宠久经策划的吴中胜景诗画册(注一)最为珍贵。
袁鼒和王宠父亲王贞同学,极相友爱,王宠则与袁氏长子袁衮为同窗契友。由于两代世谊,所以一向深居简出的王宠才乐于聚吴中老成新秀的墨翰于一堂,成为照耀千古的瑰宝。
望湖亭、行春桥、林屋洞、消夏湾……以及袁氏居宅所在的雁荡邨,一共为二十景。分别由文嘉、文伯仁、陈淳、陆治四位青年画家执笔,人各五幅,一律写于绢本之上。山水的对页,则请二十位当代诗家,分别就景赋诗。其中骚、赋、五古和七律等,不拘一体,均以宋纸书写。其中也有几位工诗而不善于法书的,便由王宠代为落墨。二十幅画与题的后面,是王宠的一篇《寿方斋袁君六十颂》及序,为他多时筹划的心血,作了个总结。
由文徵明门人包山陆治所画的《凤见岭》,在天池和穹窿山附近,早年相城隐士沈周也曾画过。山峰耸峙,山路纡曲,宜于隐者踪步栖迟,文人雅士啸咏寄迹,也是袁鼒所最喜欢登临的地方。对题则是文徵明犹子文伯仁的一篇长赋。文伯仁字“承德”,号“五峰”,少年时代,性情暴躁,好使气骂座,大概颇受乃父文徵静的影响。为了与叔父徵明兴讼,曾经一度系狱。转眼年已二十五岁,眼见原来性格感情大相径庭的父亲和叔父,无时无日不相欢聚,可能也会深悔少年时期的孟浪吧。文伯仁山水,笔力清劲,布局奇兀,虽然稍微有点塞实之感,一般而言,还是很能传承文徵明的家学。在诗赋方面的造诣,也使读者无不啧啧称道。
文徵明回到苏州,袁鼒六十寿诞,早已过去一个多月,祝寿书画册送到风尘仆仆的文徵明面前,可能在春夏之交。王宠为他预留的诗题,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乃是开卷首幅,由爱子文嘉所绘的《望湖亭》。文徵明仔细地把图册翻阅一逼,二十幅山水的四位画者,尽是他的门生弟子和子侄。二十位题者,除自己外,汤珍、钱贵和新授南京翰林院孔目的蔡羽,可谓老一辈中的硕果仅存。文嘉、文伯仁、陆治,兼具诗书画多方之长,所以册中有画也有题。长子文彭,分题陆治所画的《白莲泾》;白莲泾是袁鼒别墅的所在地,夫妻仿佛神仙伴侶,过着荡舟、赏花的悠游岁月。
年逾而立的文彭,以一篇五古,描写莲泾之美,以及经常与鸳鹭为伍,远离尘世的清静生活,使倦游归来的文徵明,不禁为之向往。书画之外,文彭更专注于篆刻,所作象牙章,文徵明颇加赞赏。其余题者,也多为文门子弟或亲交。借着袁鼒的六十祝嘏,王宠似乎把吴门艺林耆宿和青年菁英,汇为一股川流,未来的发展,隐然可见。文徵明去乡不过四载,前辈乃至同辈好友,凋零殆尽,后生子弟,则纷纷茁壮,成了士林的中坚。难怪别时年仅四岁的长孙肇祉,早已入塾读书了。
端节过后,李少宰、杭巡抚等封彊大吏的邀宴,钱元抑等好友携樽过访之后,生活已逐渐进入常轨。趁着秋凉时候,文徵明携次子文嘉,前往暌违已久的金陵;应冶城(江宁县西)赵丽卿侍御之邀,并往访好友许彦明。
赵丽卿,这位在北京时的邻居,不少日子,他们并马上朝。嘉靖四年深秋,赵丽卿南归金陵,文徵明依依相送,满怀乡愁地赋了四首七绝,赠别兼以明志:
“清秋北雁尽南征,我独东归计未成,为语金陵文酒伴,年来白发满头生。”——《送赵丽卿四首》(之四)(注二)
冶城是东晋谢安和王羲之登眺吟咏的地方,其时两位贤达莫不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分别两年后的文徵明和赵丽卿,冶城重逢,不但两人头发更白;举头所见,落木萧萧,城下荒塾秋草,古人的幽叹,仿佛重现耳际,益增心中的感慨与凉意。面对着隐隐青山,文徵明仰首悲吟:
“……有客樽前谈梦鹿,何人天际慕飞鸿,荒塾寂寞埋秋草,犹自风流忆谢公。”——《赵丽卿侍御邀游冶城》(注三)
重九日,和好友许彦明到城南的雨花台登高。许彦明是他青年时代应天乡试所结识的好友,和顾璘、陈沂、王钦佩(金陵三杰)的交谊,同样深厚而久远。经常,他以唐朝书家“许浑”称呼彦明。每届乡试前后,他们总有多日诗酒盘桓,灯下清话。从僵硬的科举制度,风云诡谲的时事,到星散各地的好友遭际,到头来,不免引起声声慨叹,回顾前尘,更不啻南柯一梦。
向晚的雨花台,宿雨初干,金风阵阵,江光野色,尽落眼底。几杯佳酿,使徵明胸中块垒颇感一吐为快:
“……老年节物偏生感,到处云林不负闲,落木满空秋万里,暝禽遥带夕阳还。”——《九日与彦明登雨花台》(注四)
这首诗,应时应景,抒写一时心中所感,但比较起来,不如稍前他布袜青鞋,身着短褐,步行至宝光寺那首七律,更能表现辞官后的感触,和发自心灵深处的空虛与矛盾:
“布袜青鞋短褐衣,酒樽诗卷一僮随。白头自笑曾供奉,徒步谁怜老拾遗。五喜闻粳稻熟,重阳还恨菊花迟,松宾竹谷逍遥地,时有山僧乞小诗。”(同前注)
唐伯虎和仇英,虽然同样受业于老画师周臣之门,但在一般人的观感中,比起文、唐二人,仇英究属后起之秀,加以出身漆工、瓷匠,也予人胸乏文墨的印象。但由于近年周臣年迈,伯虎凋谢,徵明又游宦金台,步入中年的仇英,在苏州的绘画地位,遂愈形重要了。难能可贵的是,在好友熏陶,和他多年努力钻研下,笔底的山水人物,不仅能得到大小李将军及北宋赵伯驹、赵伯骕兄弟之精工,也能得到那种优雅绵密的韵度;或者可说是文人眼中的“士气”。此外,他的某些作品,笔致逐渐纵逸,也颇有那种兼工带写,和文人戏墨的意味。
嘉靖二年五月,翰林院国史编修昆山王同祖,为他授铅山令尹的同年朱子羽饯别。席间嘉宾云集,文人雅士纷纷赋诗,以壮行色。王同祖坚邀仇英作图,并亲自书叙于图后,成为朱子羽珍祕的宝物(注五)。四年春天三月,祝枝山一见友人王元度所持赵孟頫画《老聃书黄庭图》,爱不忍释,立刻延请仇英前来临写,以安慰病中岑寂,更补书黄庭经,使与仇英所临书黄庭经图,成为合璧(前已有注)。
随着绘画声名远播,仇英的艺术视野,也为之宽阔起来。许多收藏书画之家,重金礼聘,请其作画,不限时日,使他能从容构思和落墨。同时也把家中秘藏古代名画,供他研究考据,勾勒粉本;因之,其作品也愈发思想细密,古意盎然。嘉靖五年春天,在镇江米芾故居海岳庵,得睹闻名已久的李龙眠十八罗汉卷,其内心的兴奋与快慰,不难想见。仇英一如古昔画家,名款、图章之外,画面上甚少年款,更乏自书的长题大跋。但这次,却破例地在宽达一丈一尺余的宣德笺上自题:
“嘉靖五年春暮,在海岳庵拜观李龙眠十八尊罗汉卷,敬临大意。实父仇英识。”(注六)
无锡著名藏家华云的剑光阁,也成为仇英作客之地。嘉靖六年,华云便礼聘仇英作长逾丈二的绢本《维摩诘说法图卷》。以李昭道青绿法着色,写林峦迤逦,云水潆洄的山间,两位尊者相对而立。接下去,是奇峰怪石的幽深洞壑,洞口有驭象者四人。当画卷逐渐卷向左方,峭壁如环,豁然开朗。维摩诘、天女、奉钵的童子、男女侍从,乃至聆法后,接受考验的众多弟子,均出现在画面上。天女所散播的花朵,形成缤纷而庄严的境界。长卷尾段,则一片山高水长,陪衬出热闹而神秘的景观。
依佛教典故,维摩诘说法之后,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人闻所说法,便现身以天花散落在诸菩萨及弟子身上,以验证众生向道的心志是否坚毅,结习未改者,花即着身。
这一年的端阳后二日,王宠在石湖草堂,以真书为跋;除了引维摩诘经,略叙仇英画意之外,也对仇英造诣和华云如获至宝的心境,有所描述:
“……若夫实父画法精妙,久已脍炙人口,余何必再赘焉。补庵珍之如赵璧,属余为题识,爰为此数语……”(注七)
文徵明的二子一侄,于诗书画无所不能,使徵明家学,得以承传,早已成为艺林佳话。仇英儿子能否继承父志,不得而知;但其掌珠“杜陵内史”仇珠,却下笔颇有父风。所作《观音大士像》,慈容端庄,神态妍雅。为王宠所书之《洛神赋补图》,见者莫不赞叹。李公麟白描《群仙高会图》,仇珠摹写当在二本以上。图中人物百余,工细而秀逸,绝无闺阁脂粉之态,一时有“女中李伯时”之目。相较之下,文徵明佳儿恐怕就不能专美于前了。
仇英为某氏所作《碧梧翠竹图》,王宠、彭年、文徵明皆有题咏。仇英此图,照例没有年款,从徵明诗中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可能作于嘉靖七年春天前后:
“年来无梦入京华,才尽文通敢漫夸,但得池头频赋草,不须笔底更生花。”(注八)
这首七绝,即使不能为《碧梧翠竹图》暗示出创作的年代,起码也浮现出文徵明潜在的心曲。他以半生精力,尽瘁于应天乡试。屡战屡北,濒临绝望之际,始得以年资入贡,并蒙恩诏拔擢,成为翰林待诏,与修国史。对画学史学造诣同样深厚的文徵明而言,可谓鱼得入渊,虎跃山林,正可一展长才,以偿其宿愿。
大礼争议不绝和朝政日非,使守正之士,死难、系狱、左迁或斥逐,几乎很少幸免,加以张璁的笼络和逼迫,使他不得不挂冠东归。
唐伯虎春闱冤狱,备尝折磨和屈辱,但,晚岁依然不免拟贺表,梦草制。朝市之想,似乎始终未能从心灵中根绝。“白头自笑曾供奉,徒步谁怜老拾遗”;文徵明褐衣徒步至宝光寺时,脑中所兴起的落寞感,不仅可以理解;烙印在胸臆间的京华梦痕,也就难以完全磨灭了。
不过,当时序进入嘉靖七年春天,他不但重又融入吴山吴水之中,书画创作的脉动,也逐渐平稳下来。
二月,汤珍邀他同游玄墓山,留憩僧寮达五日之久,饱沃山光水色,仿佛在填补几年来的空虛,以及对故乡风物的朝思暮想。归舟之中,带着几分旅游后的倦怠,两人都沉默下来。为了消解寂寞,汤珍取出纸墨,向文徵明索画。徵明为作松石、兰石、柏、竹以及梅花长卷。纸高不足一尺,宽却达三丈左右,堪称近年巨作。
宋王孙赵孟頫的从兄赵孟坚(子固),曾以劲利的笔锋,写松竹梅,谓之“岁寒三友”,以象征其清高的人格。文徵明则加上幽兰、古柏,共成五友。
“紫茎拆新粉,别叶转光风,小阁茶瓯歇,相着细雨中。”(注九)文徵明诗笔下的兰,是可以在潇潇细雨的湘廉下,品茗默坐的友伴。一缕缕幽香,浮动于清冷寂静中。汤珍、王宠,正如这种寂静中,默默相对的朋友。一次,永嘉好友赵君泽,寄赠温兰,他高兴得赋诗深谢:
“草堂安得有琳瑯,傍案猗兰奕叶光,千里故人劳解佩,一窗幽意自生香。……”——《谢永嘉赵石泽寄兰》(注十)。而此兰竟为爱徒陈淳借去不还,使他思念,久久难忘。
他也曾前往越溪,以兰花赠王宠,王宠谢诗之中,充满了欣慰和友情的温馨:
“美人涉秋水,结我紫兰心,杂佩耀奇服,幽香披道襟。窗虚山翠积,石古涧藤阴,坐对忘言久,临风挥玉琴。”——《文内翰徵仲携秋兰过山斋作》(注十一)。文徵明一再地玩味着王宠这首七律。王宠冰雪般的气质,略显苍白的脸色,真像深谷中的幽兰。他不涉世事,似乎只适于在崖谷间咏啸;然而,他却像自己早年一样,以半生岁月,仆仆金陵道上,颠踬于场屋之间。
和幽兰相对映的古柏,是文徵明心目中的昂藏男子,顶天立地,仿佛擎天之柱:
“黛色恭天二千尺,霜皮溜雨四十围。”(同注九)在画中,他以简简单单七言联,题写出古柏的气概。
然而,就他耳目所及,林见素、杨廷和、乔宇……在宦海波澜中,多少勋名彰著的“擎天之柱”,仍不免黯然神伤地随波浮沉。在长卷后记中,文徵明语多感触地发出弦外之音:
“……昔子固尝图松竹梅,谓之岁寒三友,余加以幽兰古柏,足成长卷;惜一时漫兴,观者当于骊黄外求之可也。”(同注九)
除了这薄雾似的感伤之外,谈及赵孟坚的性情,不禁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赵孟坚嗜书,传说他身边有三件宝物,坐卧不离:其一是北宋书画大师杨旡咎的法书小轴,其二是杨旡咎外甥,避秦桧而不仕的汤正仲横卷。另一件为晚年所得,大名鼎鼎词家姜夔珍藏过的定武本兰亭禊帖。
像米芾那样,这位赵王孙喜欢把各种书画雅玩,装载船上,四处漂泊。遇有山清水秀之处,便一舟横陈,雅玩罗列,或与诸贤评赏。或箕踞啸咏,高歌离骚。无论船上、江畔,人们一见便知是赵孟坚的书画船。
某次,孟坚与客夜泛至浙江霅溪的昇山,风急浪涌,书画船撞裂。危急中,只见赵孟坚立身于浅水里,两手高举禊帖,告诉同游者:
“兰亭在此,余不足问!”(注十二)
事后,并题于禊帖卷首:
“性命可轻,至宝是保。”其人品节操,乃至书画、行径,几乎无不令人叫绝。
一舟水上,四处漂泊,收罗奇书名画,近人中朱存理的野航号,差堪比拟。想到和存理在双松树下清谈问道的景象,老辈风流已难得再见,文徵明和汤珍,无不嗟叹。
像王宠一样,博综群籍的汤珍,也是屡困科举。十余年来,经常读书石湖,并教授文彭、文嘉及彭年等。文徵明在感激之余,也以“岁寒五友”互相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