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出朝阳门,前往潞河途中,黄佐、徐缙、陈沂、马汝骥……文徵明回顾几位策骑相随的好友,心中感慨,一时真是难以言传。
编修黄佐(才伯),广东香山人。为了南下省亲,与文徵明结伴而行。黄佐博综今古,著作等身,在岭南文坛上,别树一帜。
“倦游却忆少年事,笑拥如花歌落梅。”(注一)是此公流传一时的名句。这一路上吟咏唱和,文徵明将不怕舟中寂寞。
余者,多为江南人,怀归心情,和文徵明几乎毫无二致。三年多以来,文徵明送客于京、潞路上,不知有多少次;离别之情总和乡愁紧紧地纠结在一起,美酒和眼泪,往往同时洒落衣襟。只有这次的潞河之行,他心里格外轻松。此番出京,文徵明不仅卸下了“待诏”、“太史”的担子,而是与朝班、仕途绝缘,他将永远是碧山、五湖和扁舟的一部分,他已自称为“散人”。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连夜赶科场。”
对于这句俗语,文徵明有着无比的感受。他策马徐行,在一片嘚嘚的蹄声中,以诗来感谢送行的诸友:
“解却朝衫别帝州,一竿烟水五湖舟;故人莫作登仙看,老病无能自合休。”——《马上口占谢诸送客十首》(其五)(注二)
然而,大家都听得出来,这些诗与其谢送客,不如说是安慰一干怀乡的送客,更为恰当。
一阵阵朔风,卷着枯柳上的积雪。盘旋的归鸦,闪现出抹抹黑亮的金光。不时地一两声马嘶,使白皑皑的原野,显得愈加空旷。偶尔,牵着三五匹骆驼的客商,迎面而过,逐渐远去的驼铃声,颇有几分塞外那种荒寒的感觉。几位送行者,触景生情,纷纷依韵赋诗赠别,吟哦之声,不绝于耳。马至双桥,猛然一阵风过,雪粉挟着岸沙,像迷雾般的迎面刮起;北京的风沙,如政潮一般浊恶,让人目迷神眩。想象着即将回复的江南岁月,文徵明以袖拂沙,随口吟道:
“立马双桥日欲斜,沙尘吹雾暗征车;从今绝迹江南去,只见青山不见沙。”——《马上口占谢诸送客十首》(其九)(注三)
潞河,又称“白河”,或“北运河”。
汉时,置“路县”,东汉因潞河而改为“潞县”。废县而归通州,是入明以后的事。
文徵明、家眷、童仆,以及黄佐等一行人,来到漕运繁忙的运河码头之际,显得出人意外的清冷;只见稀疏的灯火,几个焦急得不知所措的客商,和三五个拾荒的闲汉。各式行船,早已胶着在码头上,有些甲板,冒出袅袅炊烟。白茫茫一片雪掩冰封的河面,像利刃一般,立时割碎了文徵明红橘、碧波、帆影点点的乡梦。这时,他才感到北风的强劲,零落的貂裘,经不住北地的寒夜。
胡乱地,把家眷和行李安顿在寓所之后,文徵明才仔细思忖目前的处境:
有人劝他,冰雪封河,何不改从陆路,乘车赶返?他当即表示,致仕还乡,不同于触犯朝廷,被逐去国,行止均依法定期限;尽管归心似箭,但他仍旧该走得从从容容。
出京前,已风闻有人要上疏留他;这也是他行色匆匆的原因之一。如今不意阻冰潞河,如果真的露章荐留,倒像他本来有所觊觎似的;思及于此,文徵明心中感到一阵阵焦虑。
到了十月中旬前后,明月流辉再现,天气却严寒依旧。逆旅无聊,文徵明有时到河边观望,遥想此际江南景色;有时穿越通州街巷,四处野行。好在与黄佐寄寓的地方,相去不远,两人不是互通诗简,就是相聚小酌。他在赠黄佐诗中,抒写当时的心境:
“长河十月朔风悲,零落貂裘不受吹,冰雪峥嵘惊岁晚,江湖寂寞滞归期。谁怜阮籍穷途泣,自笑禳侯见事迟;忽忆同行黄太史,篝灯何处拥书帷?”——《阻冰潞河简同行黄太史才伯》(注四)
不久,徐缙、陈沂、唐云卿等,纷纷寄诗慰问,使困居河干的文徵明,心情为之舒解不少。他在答徐缙诗中,隐约透露,已无复留意,大抵希望这位同乡知友,对意欲上疏荐留者,能稍加影响,化解于无形:
“霜华惨淡袭征衣,关朔萧条雁影稀;游子天涯苦行役,故人岁晚惜分违。还家短梦秋无赖,伴客残缸夜有辉,犹胜前时羸马上,满头风雪趋朝归。”——《次韵答子容学士见怀三首》(其二)(注五)
答徐缙第三首诗中,更有“……我已去来无复恋,天于人事每多违。……”寓意也就愈加明显了。
及至御史郑洛,拟欲上疏请留徵明为翰林,而且朝论也一致认为理该如此的时候,文徵明感到,这正是他所不愿面对的窘境。他一方面整理《怀归诗》三十二首成为一册,用以明志,也直接去函郑洛,婉谢章荐:
“吾已去国,而偶滞于此,若疏入,是我犹有所觊觎矣;何君不知故人如此!”(注六)
黄佐编修以此相戏时,文徵明余悸犹存地连和七绝五首,进一步表明自己对京师和官位无复留恋的心意:
“平生艺苑说荆关,点笔虽忙意却闲;何用更骑黄犊去,右丞胸次有江山。”——《某比以笔劄逋缓应酬为劳且闻有露章荐留者才伯贻诗见戏辄亦用韵解嘲五首》(之五)(注七)
隆冬岁暮,为受到荐留而忧心的文徵明,病后策杖闲行。望着阴霾笼罩下的河冰,桅杆上随风摆动的绳索,感觉中,这好像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冬天。
腊八那日,他和黄佐相聚小酌,话题忽然转到去年腊日午门赐燕的景象。
“绮筵错落映朱旗,百辟承恩燕赤墀,荐蜡尚存周典礼,赐酺聊举汉官仪。……”——《腊日赐燕》(注八)
这诗,也是他当日纪实之作。谁知恰好一年之隔,同蒙赐燕的两位同官好友,却困守河滨,望着灰暗的天空,一个期待着故园的春色,一个渴盼着母子的团圆,恐怕是始料所不及的吧!
一路遐想着的文徵明,不知不觉,走进一座荒废的野寺。倾坍了的钟楼和佛殿,勉强可以栖息的云房,蛛网密布的回廊……饶是这样一间残破的庙宇,也使他多日来的抑郁和俗虑,顿然消除。
送灶之后,除夕接踵而至。子时未到,远近爆竹,已经此起彼落。
对有家归未得的游子而言,除夕的心情,可能最为落寞。文徵明拨着炉中残余的灰烬,暗淡的灯光,半醺的酒意,使他忽然想起韩文公的《送穷文》,于是转身开箧取出来读。喝了几口微温的余茶,他以回想家乡的除夕景象,排遣内心的空虚。
分岁酒、胶牙饧、守岁盘(辛盘)……每到除夕,妻子、儿媳、孙男女,便一起为新年而欢乐与忙乱。但,他是一个不太喜欢热闹的人,略微尝尝辛盘中的食物,便独自到书斋枯坐,或整理一年来的文稿和诗作。在整理或书写的过程中,回忆的火花,也格外地活跃,像流水般逝去的日子,仿佛历经一次心灵的反刍。然而,今夕无论取自箧中的诗稿、记忆和心绪,似乎都异于往昔:
入京三年多的时间,他生活失去常轨,诗草也变得杂乱无序。嘉靖三年、四年、五年作品,颠倒错置。有些应时应景之作,难称“诗以言志”,或“言为心声”。有些作品如果传诵开来,又难免不遭受时忌。因之,这几年作品,他只能以性质概括为:“纪游”、“怀归”、“赠别”、“出京”……
即以“怀归”为例,迤逦三载,先后之间,也难以理出一个脉络。感慨多,诗也多,文徵明略加检点:七古、五律、七律、七绝……单是“出京”诗,迄至此际,已有三四十首之多。
推开堆叠的诗稿,文徵明视线扫过悬挂在旅社壁上的小幅山水,却使他忆起庚辰(正德十五年)岁的除夕。那夜,他独坐停云馆的西斋,面对壁上王孟端的一幅墨竹。王孟端的风骨,以及夜半听箫,赠人以画竹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次。壁上的画竹,王孟端自题作于“洪武丁丑除夜”;作于除夜,赏于除夜,文徵明当时觉得这真是一种巧合。他在心中算了一算,那幅墨竹,已经整整经历了一百二十四个除夕。沧海桑田,这一百二十几年间,人世上不知经过了多少巨变。再四十六年后,又是一个丁丑年,到时候,不知又是何人,坐赏画中的幽姿!一时之间,文徵明颇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惆怅:
“醉墨淋漓玉两株,澹痕依约两行书;不知丁丑人何在?忽把屠苏岁又除。凉影拂墙烧烛短,清声入夜听窗虚;不辞霜鬓萧疏甚,已有春风绕敝庐。”——(题长不录,注九)
又是一阵爆竹响起,河滨的古木上,隐隐地传来几声鸦喧,窗纸已经发白。年,的确给岑寂中的文徵明,带来一些新的希望;无论如何,他已不必在此起彼落的鸡声、杂乱的马蹄声、轿夫及随从的吆喝声中,冒着严霜深雪,前往朝贺:
“拨尽炉灰夜欲晨,不知飘泊潞河滨,灯花自照还家梦,道路谁怜去国人。浩荡江湖容白发,蹉跎舟楫待青春,只应免逐鸡声起,无复鸣珂候紫宸。”——《除夕二首》(其二)(注十)
冰融了!
在河干逆旅中困守三个多月的文徵明和黄佐,苦等着一声这样的呼唤。
漫山遍野的冰雪,连枯枝上也满结着霜花,月下看来,更是冰雕玉琢,辉映成一片。然后,春天来了,文徵明想不出这样严寒僵冷的世界,究竟如何溶解;尤其那结满河床的坚冰。
也许是近来吹面不寒的东风、和暖的阳光,使冰胎雪骨,消融于无形;也许是来自上游的洪涛冰凌,冲决了那峥嵘的河表。
冰,终于解了;其实这种雪融冰消的感觉,早在黄佐的脸上和诗里预感得到,这位岭南诗人居京的时间,比文氏略早。文徵明以无比欣喜的心情,和黄佐的《冰泮志喜》:
“吹面东风不作寒,断冰千片下晴滩;已看积雪经冬尽,正好垂杨映水看。满目江山劳应接,到家樱筍未阑残;只应今夜扁舟梦,先绕吴门斗鸭阑。”(注十一)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文徵明、黄佐归舟路经维扬,正是草长莺飞的烟花三月,也是瘦西湖景色最为秀丽繁华的时候。两人尽管归心似箭,但依然不改诗人本色,决心冒着和风细雨,前往扬州西北蜀冈平山堂,凭吊北宋嘉祐年间的遗迹。
蜀冈平山堂,欧阳修为扬州太守时所建,堂前远眺,江南诸山,拱揖其前,近得好像可以攀登似的;“平山堂”因而得名。另一位北宋学士苏东坡,也屡登蜀冈,有诗唱和,平山堂之名,益发大噪。
平山堂所在之大明寺虽然久已倾圮,但有“天下第五泉”之称的大明泉盛名依旧,品泉,也是文、黄二人此行的目的。向晚的风雨吹过,雷塘两岸,落花满地,带着几分酒意的文徵明,望着雨中山色,和远近的袅袅炊烟,赋《过扬州登平山堂二首》,纪一时之游:
“莺啼三月过维扬,来上平山郭外堂,江左繁华隋柳尽,淮南形盛蜀冈长。百年往事悲陈迹,千里归人喜近乡;满地落花春醉醒,晚风吹雨过雷塘。”——二首(之一)(注十二)
还家,是一种喜悦、安全和温暖;但,也带着一丝寂寞。
溯自弘治四五年间,文林从太仆任内,致仕还吴,曾喜赋《还家十韵》(注十三)
“中外驱驰二十年,暂依桑梓息尘缘。……”那种放下多年重担,脱出纷扰世事的舒适安全感觉,跃然纸上。
“饭抄云子长腰米,羹煮银丝缩项鳊;绕屋溪声林下乐,满窗花影日高眠。……”文林以质朴的笔致,抒写居家的幸福和情趣。
“作计已逃多辱外,收功能及未衰前;只应今夜西斋梦,不到红云北斗边。”那时,文徵明只有二十二三岁,对父亲《还家十韵》的最后四句,还无法充分体会;然而,出京以后的他,岂非一直就咏着类似父亲诗中的感叹:
“犹胜前时羸马上,满头风雪趋朝归。”
“只应免逐鸡声起,无复鸣珂候紫宸。”
“只应今夜扁舟梦,先绕吴门斗鸭阑。”
……
卧山六年,文林被召再起为温州知府,而文徵明的《还家志喜》七律,却是他宦途的终结:
“绿树成阴径有苔,园卢无恙客归来;清朝自是容疏懒,明主何尝弃不才?林壑岂无投老地,烟霞常护读书台;石湖东畔横塘路,多少山花待我开。”(注十四)
嘉靖元年,祝枝山致仕之后,足迹较少离开乡里,书迹则相对地增加。
嘉靖二年伯虎逝世,和次年三月太傅王鏊回归道山,对他的心灵,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撼。前者是其知己好友;后者,非仅是国家的栋梁,更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座师。
弘治五年,王鏊主试南京,手中拿着一份弥封朱卷,读了又读,单从字里行间;看那文章的才华、气度和深邃的思想,心中当即了然。
“必祝某也。”王鏊爱不忍释地对同考官说。秋试榜发,祝枝山果然高中。
“吾不谬知人。”读着祝枝山谢主司诗,王鏊愈加喜不自胜。
王鏊丁忧居乡时期,规划《吴郡志》的编撰,朱存理、文徵明、祝枝山,同膺重任,后者所分担的工作尤其繁重。正德改元,王鏊出山拜相之后,重任几乎完全落在祝枝山肩上。枝山不惮劳顿,处理果断,但也因此招致许多闲言闲语。王鏊在京中,尽管政务繁忙,对郡志的编刻,关怀依旧,务求有始有终。因此,屡次劄示知府和枝山,指示编撰付梓事宜,也对枝山所招致的困扰,表示了解与支持。
嘉靖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祝枝山在《祭王文恪公文》(注十五)中,表现得至为哀痛:
“……何不才有如小子,而蒙被乃超于等夷待以国士,要以远期,所谓春澍膏萌,萧兰同德,而焦枯之枿倍荣,秋月之扬彩,遐迩齐昭,而迷塗之夫加赖。……所最痛者,生无所立,以光公之教,又不即能死,以从公之游;怅进退以无据,徒衔知而弗酬,虽哭毀以绝,亦何补而何赎!……”
王文恪公的墓志铭,由曾拜南京礼部尚书的无锡邵宝邵二泉先生执笔,祝枝山书。后之论者以为,祝枝山这卷墓志铭:
“方于晋而不疏,圆于欧而不局,开卷时古雅之气照人眉睫间,是祝金石中第一。”(注十六)
嘉靖三至五年间,闲居养疴的祝氏,留下的“黄庭经”,至少有两本。
四年三月,祝枝山斋中暇坐,有人持赵松雪所写《老聃书黄庭经》来访,祝枝山窗下展读,心神大快。赶紧把仇英请来临图,自己则补书黄庭经。赵与祝的楷书,均得自右军神髓;款中,一向傲视千古的祝枝山,却谦虚地表示:
“……愧不能仿佛松雪得右军之笔意也。”(注十七)
另一本黄庭经,书写过程,则颇为有趣:
五年十月,正是文徵明出京前后,友人魏诚甫远自昆山来到怀星堂,乞书《黄庭经》。其时,六十七岁的祝枝山久病初起,一千三百余言的小楷,恐怕不是急切中可以办得到的。但,不论他如何辩解,访客却态度恳切,执意坐等立取。祝枝山无法,只好封药执管,休息一阵写一阵,以半日工夫,把黄庭经临写一过:
“……可谓老人多儿态矣,自亦不堪属目,以徇爱情而已。览者若以作字视之当大咲,况谓临帖乎。”(注十八)
后之评者,以为祝枝山抱病所书的这本《黄庭经》:
“……此卷为祝京兆晚年所书,不必点画惟肖而结构疏密,转运遒逸,神韵具足,要非得书家三昧者不能;第令右军复起,且当颔之矣,岂独追踪文敏而已哉”(同前注)
也有的评者,认为祝氏此本,于右军楷法之外,兼运以褚河南《阴符经》正行本,笔意别有一番韵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