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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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中宵悔恨

嘉靖皇帝斥责廉直忠耿的何孟春为“毀君害政,变乱是非”、“倡众逞忿,非大臣事君之道”(注一)。

斥责、罚俸、左迁;使一向守本分,遵礼法,凡事讲究中庸之道的文徵明,对何孟春的遭际,也不能不感到寒心。他《送何少宰左迁南京工侍二首》中,先把何氏比拟为忠言被放的三闾大夫屈原;次首,则比之为大叹“总为浮云能蔽日”的诗仙李白:

“何人发难干伦纪,有客输忠翼圣明,礼重乾坤那可易?事干名教得无争!百年富贵浮云淡,万里江湖白发生;李白从来多感慨,凤凰台上望神京。”(注二)

吏部尚书乔宇,对立国百五十余年的明朝而言,像王阳明一样,可谓有再造之功。

宁王叛军初起的时候,即率大队人马,出鄱阳,蔽江而下,声言直取南京。

但,这时的南京兵部尚书乔宇,却是一副了不为意的样子,不时带着宾客,到南京城外,饮酒作乐,谈笑自若,实则密察形势,暗置兵马,以为攻防准备。结果南京中外宴然,非但民众安堵如常,连赶赴秋闱的士子,也依旧陆续进入南京。

颇富才略的指挥杨锐,署为安庆守备,是乔宇布在九江、湖口到南京之间的一着险棋。宸濠原本无意攻取安庆,只想顺流而下,和乔宇一决雌雄。文武兼具的知府张文锦、都指挥杨锐、指挥崔文,一面令军士鼓噪,一面登城,大骂宸濠。兵贵神速,只是,宁王经不住这种激怒,顿时忘记了此行的主要目标,竟把艨艟战舰,停留在安庆城外,下令抢攻。而战事也就在张文锦和杨锐、崔文激励士气,誓死守城的情況下,胶着下来。

安庆的久攻不克,成了宸濠的致命伤,也成了战争的转捩点。在南京的乔宇,利用这段宝贵时间,一举肃清了准备为宸濠作内应的三百名死士,悬首江滨,使宁王闻风丧胆,失去了东进的勇气。在江西的王阳明,则出其不意地攻复南昌,断绝了宸濠的退路,并积极部署鄱阳湖中的决战,终使声势浩大的叛王,转瞬之间,一举成擒。

在正德南征的漫长两年期间,江彬屡谋不轨,均经乔宇牵制,化解于无形之中。

江彬索取南京宮门锁钥,乔宇指示都督府说:

“守备者所以谨非常,禁门锁钥孰敢索,亦孰敢予;虽天子诏不可得!”(注三)

江彬不时矫旨,诸多需索,乔宇则一一当廷面白,使江彬不得不为之收敛。

南京及随驾诸臣,三次伏阙,请驾回銮,以免横生枝节,均为乔宇暗中倡导,而他自己也一再伏阙请驾,并一直扈送正德皇帝到扬州,以防不测。

朱厚熜即位,召乔宇为吏部尚书,嘉靖初年的许多用人行事,多由乔宇所策划,使天下欣欣望治。

渐渐地,由于对兴府候补官员的任用、外戚封爵,以及议礼等问题的看法,与皇帝意见诸多不合,感到处处掣肘,乔宇只好乞求致仕。当御史许中、刘隅等觉得乔宇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疏请慰留时,嘉靖皇帝对这卫护过明朝命脉的长城,去留了无顾惜:

“朕非不用宇,宇自以疾求去耳!”(同注三)

晋用南京兵部前,乔宇曾拜南京礼部尚书。文徵明杖履从游,久列乔氏门墙。此次金台握别,倍感依依,也为梁柱之去,有着无限的惋叹:

“四十余年仕阙廷,归来双鬓未全星,一身用舍关天下,千载风流尚典型。启事从来夸水鉴,移文曾不愧山灵,等闲颂德知何益,自有勋名照汗青。”——《送乔冢致仕还太原》二首其一(注四)

乔宇是诗人,也是著名的书家,他篆隶的表现,颇具李斯和李阳冰的风貌,评者谓为有明第一。去职数年之后,乃师杨一清卒,乔宇渡江吊祭,行至南京时,父老出迎。忆及宁王叛日,阻敌、固防的各种措施,及正德末抵制江彬、伏阙请驾等对社会与生民的功德,人们莫不举手加额,争相颂赞:

“活我者,公也。”(同注三)

大概,这也就是文徵明赠别诗中所谓:

“自有勋名照汗青”了。

文徵明在《怀归诗》序中写:

“徵明自癸未入京,即有归志,既而忝列朝行,不得即解,迤逦三年,故乡之思,往往托之吟讽……”(注五)

在这漫长的三年时光中,随着离家的时日和时序的变化、好友的聚散、体康的否泰、政局波荡等不同的因素,文徵明的心灵,也起伏不定。纵观他三年来的吟哦,可以分成几个不同的感情层次:

春日骑马郊游,无论城西的玉泉,或城南的清浅溪流,都能使他暂时沉醉。柔嫩的柳条,轻拂着青衫皂帽。从树梢上面,隐约露出一抹淡淡的山色,仿佛带着会心的微笑,大有“相看两不厌”的意味。无垠的碧草,与溪畔青苔上的点点落花,映照出一种特别的情趣,文徵明顾而乐之,所吟咏出来的小诗,也轻快得像淙淙流过的细波:

“……地偏白日无留鞅,春尽青苔有落花。三载京华尘土里,只应此际不思家。”——《春日郊行》(注六)

这种宜人的春景,使文徵明置身于陶然忘我的境界,怀归情绪,一时为之荡然,是怀归诗中,仅有的一剂清凉散。

玉堂值夜,阒寂中,遥闻刻漏悠长的声响,掺杂着几声细碎的铃索,使睡意蒙眬的文徵明,分不清身在瀛洲,或江流环绕着的故乡。

秋日早朝,待漏宮门。殷殷的钟鼓,在乍分的曙色中敲击着,给人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紫云阁仍旧在氤氳里,隐隐现现。缕缕乡愁,就在这种单调刻板的时刻,缠绕、啃噬着他。鼓声和那片带着凉意的玄色氤氳中,他看到了石湖的帆影和石湖精舍四周的篁丛,感到故园、林壑间猿鹤那种幽怨期盼的神情。

“……常年待漏承明署,何日挂冠神武门,”——《秋日早朝待漏有感》(同注六)

那是发自他心灵深处的声音,一种遥远的,故乡的呼唤。

“南望吴门是故乡,兴怀山泽意偏伤;一行作吏违心事,千载移文愧草堂。……”——《次韵卢师陈二首》(其二)(注七)

类似的诗句,几乎成了文徵明的口头禅。面对乡友同样抑郁的眼神,北方的烈酒,沿着喉咙,火一般的流下,不久便在文徵明的脑海中,扩散成洞庭东山一树树初熟的橘苞,菰米羹混杂着飘浮在空气里的桂香。横塘听雨的景象,则永远像挥洒中的水墨画,痛快淋漓,透着一种日暮风急的凉意。

以上种种,在文徵明诸般乡愁中,只是像一袭轻纱那样,充斥于生活里面,似有若无,却是挥之不去。

依据某些年表记述,文徵明嘉靖二年六月家书中,提出妻子进京之议,推测八月由苏州动身,当年九月,即可夫妻团聚。但也有的年表显示,徵明夫人吴氏,直至三年八月,始由吴下起碇。如果后者为真,这漫长的孤独与等待,足以使文徵明的愁绪,浓得像一杯酽茶。其时,文彭二十八岁,文嘉小长兄四岁,虽然均已长大成人,但显然既不了解朝事的纷乱,也难以体会背井离乡的父亲的心境,对万金家书,不免有些疏懒。文徵明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愁闷当中,反而很少修书给家人好友,一叙衷曲。桃李满园,燕子衔泥,恼人的柳絮,飘飘飞舞,儿子的家书,却是杳然无踪;文徵明一面抱怨儿子少不更事,一面也怪自己慵懒和烦乱,多少知音好友,竟连封信,连首诗都没有寄去:

“终日思归不得归,强驱羸马著朝衣,岁寒空负梅花约,客舍频看社燕飞。儿子遥怜更事少,故人久讶得书稀;何当便买扁舟去,笠泽东头有钓矶。”——《思归》(注八)

朔风、北雁、落叶,一向最动旅人愁思,文徵明自不例外:

“尺书不至意茫茫,酒醒俄惊雁北翔,迢递秋声连朔漠,蹉跎归思满衡湘。……”——《闻雁》(同注六)

在政潮洶涌,局势混沌的那段期间,文徵明的情绪表现,可就不仅像“终日思归不得归”、“尺书不至意茫茫”那么温婉了;归思之激切,简直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而且,对于妻离子散,措身仕途,抱着极度悔恨的心态:

“年侵病迫久应还,贪恋君恩尚强颜,胜有黄尘随马足,未忘青琐点朝班。……”

这诗的下半首,直以晋世子申生,未及时出走而遭杀身之祸。汉王仲,明天文与道术,济北王兴居反时,仲为惧祸而不愿绾兵,弃职浮海,奔乐浪山中而得全。用来隐喻议礼、哭左顺门诸臣的遭遇。其内心之苦痛与义愤,实不难想见。

“……申生不去终钳市,王仲何如只抱关;连日惊魂殊不定,尽随乡思绕吴山。”(注九)

这时,文徵明心中的“吴山”,无异于避秦的桃源。

《秋夜不寐枕上口占五首》(注十),是他几年来思乡情绪的总爆发,像发自火山口的熊熊岩浆。

这五首七律,魂萦梦绕,尽写吴门风光、家中景况。玉兰堂的碧草帘栊、绿阴门巷的午风、床上的残荐孤琴、书架间的牙签万卷、百花洲上所观赏到的十里红栏、围郭山色……写得缠绵细致,一事一物,莫不有情。而每首诗的结句,都仿佛有惋叹、懊悔的泪光,闪闪烁烁:

“谁令抛却幽居乐,掉鞅来穿虎豹场!”

“谁令抛却幽斋乐,骑马来听午夜鸡!”

“谁令抛却乡关乐,博得黄尘扑马头!”

“谁令抛却江乡乐,来著青衫博俸钱!”

“谁令抛却交游乐,嬴得青青两鬓华!”

怀归到了这种地步,文徵明除了以酒浇愁之外,就只有拼力挣脱那误入其中的利禄牢笼了。尤其在三年考满的关键时刻,避之犹恐不及,岂肯像某些同官所劝说的那样,前往拜谒当道,以求迁升!

嘉靖四年重九,文徵明在北京迎恩寺中度过。这已经是第三度见到塞鸿南归。传自四面八方槌衣的砧声,使他忆及离家时妻子整理征衣的情境;也使他惊觉到新知旧友,已经愈来愈少。

“……愁里漫逢佳节至,撙前殊觉故人稀。……”——《九日迎恩寺怀归》(注十一)

病中的文徵明,怀念起经常和师友诗酒流连的葑门东禅寺,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

“……遥忆故人多隔世,如闻老衲去游方;不知听雨南窗下,谁与经续断香!”(注十二)

南翔的塞雁,在一冬之隔的春天,又将北旋。游方的老衲,在深山野寺中,面对青灯古佛的景象,不仅可以想象,而且也有倦游归来的一日。隔世的亲知好友,则只有泉台相会了。

吴爟逝世于嘉靖二年九月,三个月后,唐伯虎撒手人寰。再三个月,也就是嘉靖三年暮春,太傅王鏊接着谢世。在王鏊眼中,文徵明形同子侄,其一生的道德勋业和治世的理念、学术思想,冀望借文徵明的史笔以传。洋洋三千四百余字的《太傅王文恪公传》(注十三)不但是文徵明的用意之作,也是研究王鏊生平、诠释其学术思想、剖析其历史背景的权威。王文恪公传的墨沈未干,自幼呵护教导他的叔父文森,作古的噩耗继踵而至。

文森卒于嘉靖四年五月。文森雅慕其先祖文天祥为人;又因为这位南宋丞相曾建节吴门,有功德于民,乃奏请朝廷,建文山忠烈祠于自家宅左,命儿子文斗主持。而生平以忠义自许的文森,即易篑于他所崇敬的文山祠侧;在文徵明感觉中,显然不是一件偶然之事。

徵明因荐释褐之后,文森有家书数封,以示己志;颇想有一番作为;更希望一见亲手培植的犹子,而一切都为时已晚。当文徵明修史二载,初次上疏乞归的时候,这位既是诸父,又似师友的亲长,已经溘然长逝。

嘉靖践位之初,工部李尚书、户部胡侍郎,以及沈御史,曾先后上疏,推荐文森老成,应予起用。其时文森已年逾耳顺;文徵明眼见其后朝政之衍化,于唏嘘悲怆之余,也深庆李尚书等荐疏不报,否则以文森的忠耿正直,置身于议礼的浪涛之中,难免会招不测之祸。

时仅一年之隔,岳父吴愈亦步入黄泉。他的归期愈近。亲友的噩耗,传来愈频;叔父、岳父丧事之间,还有嘉靖三年秋天的都穆之丧。

自从二十六七年前,伯虎春闱冤狱之后,徵明对都穆虽然不像伯虎那样避不与见,但也鲜少往来。有时,文徵明见到祝枝山、都穆、唐伯虎和他,旧日相互唱酬的诗作,不免回想到少时,同在沈周处学诗,以及经常诗酒酬酢的情景。

“外面令人倍惆怅,里边容眼自分明。”(注十四)

苦学强识的都穆,常能随口背诵出沈周诗中的一些警句,沈周那种慈祥、宽恕待人的眼神,就浮现在文徵明的脑中。而沈周这两句《咏帘》诗的意蕴,也常能发文徵明的深省;同一湘帘,外望、内视,竟有扑朔、分明的差别。也许每个人的内心和行为之间,都隔着一重使物态变得朦胧的湘帘;都穆常诵沈周警句,是否也是一种自我剖白和寄托?

“无方漂泊关游子,如此衰残类老夫。”

“懊恼夜生听雨枕,浮沉朝入送春杯。”

“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同风。”(同前注)

沈周的落花诗,文徵明不知曾抄写过多少次;当都穆酒后吟咏这些珠玉般的诗句时,听来仿佛是其内心悔恨的幽叹。渐渐地,文徵明对都穆在北京时,对唐伯虎所造成的无心伤害,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

嘉靖四、五年之交,苏州知府胡缵宗到北京述职候迁,王守到北京应诚。曾为伯虎作过墓志铭的胡缵宗,此际更以工部主事伍畴中所为行状,撰为《都少卿墓志铭》,述其生平、为官和为学,文徵明觉得,这对九泉之下的都穆,可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嘉靖五年春闱,王守高中进士,文徵明为好友由衷地欣喜。但,当他在诗酒唱和中,读到王宠给王守的赠别诗,立刻为仍在家乡孤单失意的王宠诗句所感动:

“富贵别离易,贫贱去住难,游子起蓐食,尽室惨不欢。高堂有老亲,雪涕何汎澜,征马为踌躇,僮仆皆辛酸。蓟门莽萧萧,澌水流桑干,朔风旌旗裂,胡雁愁羽翰。……”——《乙酉送家兄履约会试》(二首之一)(注十五)

诗中,为长兄晋京应试而举家悲怆,长歌当哭的情景,使文徵明读之酸鼻,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江南,安慰王宠,一扫几年来日夜煎熬他的乡愁。

嘉靖五年,孟冬十月的北方,正如生长在南国的王宠,送别乃兄诗中所想象的:“蓟门莽萧萧,澌水流桑干……”那样荒寒。

在多位好友并马相送之下,困居京华三年半的文徵明,终于谱出了致仕出京的心曲:

“独骑羸马出枫宸,回首长安万斛尘,白发岂堪供世事,青山自古有闲人。……”——《致仕出京言怀》(注十六)

当友人立马折柳,暮色映照杯酒之际,文徵明的心神,早已回返停云馆玉兰堂下和石湖帆影之中。

但一片白茫茫,横亘在前面的潞河坚冰,使船只胶着,根本无法启航,归心似箭的文徵明,不禁发出穷途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