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七月哭门事件发生后,到嘉靖五年十月萧然离开北京两年多期间,文徵明的心似乎早已离开了北京:
马上听鸡,麻木地上朝、下朝、玉堂值夜、到史馆中工作、一次又一次地上乞归奏疏……
由于决心归老江南,反倒对都下胜景,有种说不出的留恋;禁苑、西山到处游览,回到寓所之后,再凭着回忆,纪之以诗。在未来的山陬水涯,面对渔樵闲谈起来,岂不像梦境一般!
许许多多因议礼、哭门事件、谏阻遣使督办江南织造等,忤张璁、桂萼乃至当今天子的臣僚,致仕、左迁以及充军的不可胜数;单是长洲和吴县的乡友,就有多位。长亭饯别,寄诗慰藉,成了文徵明日常生活的主要部分。心中的感受,也特别强烈。他们不仅满怀忠义,有的更是不可多得的一代奇才,对国家社会,立有不世之勋。此番离去,有些不啻生离死别,相逢无日。展望未来朝政,无不唏嘘叹息。
此外,就是日日夜夜地怀归思乡。尤其病中,长夜漫漫,石湖、横塘、竹堂寺、奉天寺、东禅寺……许许多多与好友共同度过的岁月,纷纷在眼前浮现。有时,他不得不摸索着,燃起灯火,拈笔写下梦里的诗篇。
吴爟、伯虎、王鏊、都穆、叔父文森、岳父吴愈等好友及长亲过世的噩耗,先后传来,使他心如刀割。即使侥幸还乡,他也无法想象那种形单影只,恍如隔世的凄凉与孤独。
回想《武宗实录》纂修之际,文徵明初进翰林院,由于不是出身科目,颇受某些翰林的羞辱和排挤。
但,不久之后,他得自叔父文森、故尚书吴宽、太傅王鏊的史学培育;修《吴郡志》,写传记、行状、墓志铭等多年的锻炼,以及其独特的才识与文笔,使他不仅渐为同侪肯定,也受到杨廷和、吴一鹏等主其事者,甚至嘉靖皇帝的器重。只是,嘉靖三年秋天,《武宗实录》修成之后,接踵而至的狂风暴雨——左顺门事件,掩盖了实录告成的赏赐和应有的喜悦。
哭门事件后,参与者遭遇到杖死、入狱、免职和放逐,翰林院给人的感觉,已是满目疮痍。多年培植出来的人才,也摧残殆尽。翰林们对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人的敌对与仇视,更加深了它的阴霾和诡谲。
到了四年春天,嘉靖皇帝诏命纂修其父“献皇帝”实录,大学士费宏奏请:
“献皇帝嘉言懿行,旧邸必有成书,宜取付史馆纂修。”(注一)朱厚熜当即嘉纳。采用兴国旧邸成书,一则在史料搜集上减少很多困难,再则,也减少了许多可能发生的争议和风险;预料实录纂修,必可顺利完成。
在前述背景与时机下所进行的《献皇帝实录》纂修工作,无论文徵明狷介耿直的性格,因祸得福地未卷入议礼和哭门的漩涡,以及其精深的史学造诣,都使他成为一个颇受瞩目的修史者。
《实录》未成前,嘉靖皇帝端午赐扇;扇由剡藤、湘竹巧制而成,上有天子宸翰,让人尤感珍贵。
再赐长寿彩缕;受赐者跪伏在金水桥边,五色光华的文绣,结成双螭形,披挂在臂间,仪式隆重。文徵明对这些尚方之赐,一一赋诗谢恩。(注二)
五年六月,《献皇帝实录》五十卷、《宝训》十卷成,皇帝先后两次颁赐银币,另有五色丝织成的绣花衣服一套。文徵明依旧献诗,表达心中的感戴:
“流银嘉币上万琛,昼锡骈蕃雨露深;朽质何堪施绮穀,虚名元自愧南金。敢忘珍重酬千载,图补丝毫有寸心;白发茂恩何所自,三年供奉忝词林。”——《再赐银币》(注三)
赋此诗时,正值文徵明三年考满,右迁、致仕,全在一念之间。在感谢天恩浩荡,“敢忘珍重酬千载”的同时,衡量个性与时势,文徵明心中,迸发出另一种悲凉而低沉的音调:
“湖上鸥盟久已寒,年来归计转漫漫;忤怀只觉官无味,作意那知退亦难。病起凉风秋渐索,梦回孤月夜成阑;负他黄菊东篱下,吹尽残英不得飧。”——《次韵继子端祠部四首》(四首之三)(注四)
大约修史、侍经筵满二年之后,文徵明开始上疏乞归。在此三年考满的关键时刻,表里两种不同音调交织之下,后者依然占着优势;他的第三度乞归的奏疏,也就在这时,递入冢宰手中。
文徵明毅然决然地乞归致仕,还有另外一些微妙的因素:
四年冬,因议礼获宠升任詹事兼翰林院学士的张璁,似乎颇念温州公文林的师生情谊,暗示只若徵明依附于他,必将为其未来出处,多方照应;对此,文徵明当即率真地加以辞谢。
五年夏五月,也正是文徵明三年考满之际,家住丹徒的杨一清,由兵部尚书、三边总制,入阁为吏部尚书。朝官纷纷前往尚书府拜谒新冡宰,文徵明依礼不得不往,但已拖衍到众官之后。这位面貌丑陋,胸怀大略的杨老尚书,对徵明的怠慢不免有几分怪意,乃以父执长辈的口吻说:
“生不知而父之与我友耶?而后见我!”(注五)
徵明既不怕自己前程蒙上不利的阴影,也丝毫不顾老冡宰的颜面,直率地表示说:
“先君子弃不肖三十余年,而以一字及之者,不肖弗敢忘也;故不知相君之与先君子友也。”
杨一清久闻文林之子清正不阿,但不知何以对自己肆慢如此,神色怅然了好半天,才缓缓地说:
“老甚愧见生,幸宽我。”
包括嘉靖三年腊月拜兵部尚书、总制三边,杨一清已三度总制三边。宣府、大同守边将领多为其门生故旧,对安定边廷,极具贡献。
借平安化王之叛,与监军太监张永谋诛刘瑾,平定扰攘多年的中原盗乱,杨一清为腐败已极的朝政,凋敝的民生,开拓了生机。
即使因得罪佞倖钱宁、江彬,致仕居乡时,杨一清也曾谏阻正德皇帝南巡苏杭,及早回銮,以免增加江南的负担,防止可能萌生的动乱。
所以一时之间,这位一生安邦定国的老尚书,实在想不透,何由遭致以刚正笃学闻名、素未谋面的后辈的肆慢和窘辱。
无论在朝在野,文徵明一向贤名卓著。坚拒宁王之聘、拒收王府礼物、拒与中贵人往还、辞谢张璁和杨一清的提拔等,均为时人及后世所乐道。
兴献王追崇之议的是非曲直,难有定论。但,哭门事件,使人才凋零,衣冠丧气,文武寒心;文徵明辞谢张璁的援引,心境易于理解。
杨一清虽然肯定张璁立论,并寄书乔宇,预言张璁议论早晚必将采行;但拜相之后,也曾多方为议礼获谴的廷臣,寻求宽解;张、杨后来反目,不可不谓基因于此。
从这一角度看来,文徵明对毕生谋国利民的杨一清的窘辱,难免予人有矫枉过正之感。
文徵明侍经筵、值宿内廷,西苑往往是由经之地;但只能算是匆匆走过,无法低徊流连。
仙姿绰约的芍药,带着晶莹的冷露,泛出阵阵清香,给人一种远隔凡尘,永不凋零的感觉。
从一片苍松上,隐约露出的殿阁亭台,是琼华岛上的广寒殿;相传为辽萧太后游憩之地。雨后的太液池中,闪动着淡淡的波光。
皇帝游踪清简,驰道上面,已经长出青青的薜萝。白鸥、彤墙,相互衬映。墙边高柳,无人攀折,空自在微风中摇曳。金扇开处,偶然可以见到一二中官的归骑。
四年四月中旬,文徵明官满二载,去意已定,首次乞归的奏疏,也已呈递上去,心下反而感到几分轻松。翰林院同官侍讲陈鲁南,曾任教于内书堂,时日久了,熟识守苑官王满。四月十六那天,文徵明、陈鲁南、修撰马仲房、编修王绳武,便在守苑官引导下,饱游向往已久的西苑。神宫秘府,形同天上,非平常人可能想见。不但充满了神秘感,且唯恐良机不再,使文徵明一行人,更觉得珍惜,眼前的一点一滴,都不愿意遗漏。
玄武门外的万岁山,是大内的镇山,气势高崇,树木葱茏。此时繁花似锦,夏秋之际,则珍果累累;“百果园”,是万岁山的别称。从万岁山西行,琼华岛赫然在目,碧波千顷的映衬下,广寒殿有如海上的仙宫,格外引人遐想。林木亭台间,传说中辽太后凤辇频游,仙乐缥缈,凫雁徊翔不惊。文徵明不觉轻吟:
“……落日芙蓉烟袅袅,秋风桂树露团团;胜游寂寞前朝事,谁见吹箫驾彩鸾。”(注六)
历经甕城中环转如盖的承光殿(圆殿)、琼华岛东北的水殿“龙舟浦”,一行人走进太液池东崇台复殿,古木珍石错杂参差的“芭蕉园”。园内的景物,文徵明并不陌生,《武宗实录》成书之后,曾经在此焚烧史稿。
太液池西的“兔园”,以及兔园北边的平台,可能是文徵明一行此游的终点。数年前,正德皇帝设威武团练营,尝阅武于此,旌旗飞扬,炮声不绝,使内苑形同战场。平台之下,有驰道可以走马。曾几何时,平台、驰道已渐荒芜。文徵明感叹之余,复赋七律一首:
“日上宫墙飞紫埃,先皇阅武有层台,下方驰道依城尽,东面飞轩映水开。云傍绮疏常不散,鸟窥仙仗去还来;金华待诏头都白,欲赋长扬愧不才。”(注七)
然而,即使他有司马相如之才,能赋出委婉而复令人为之警惕的《长杨赋》(按即司马相如上书谏猎),对先朝,或是当今,又会有什么裨益?
他在《西苑诗十首》后记中,写出为宦帝乡的无力感与无奈:
“……而吾徒际会清时,列官禁近,遂得以其暇日游衍其中,独非幸与?然而胜践难逢,佳期不再;而余行且归老江南,追思旧游,可复得耶!”(同前注)
西山之游,是文徵明寓居金台期间的另一次壮举。
二十年前,都穆迁南京兵部武库司之前,曾于暮春及初冬,两游北京西山,著《游西山记》上下篇,苏州士林颇为传诵;因此,西山胜景也早为文徵明所向往。
都穆游山路线,先至西湖、功德寺,登玉泉山而返;十月再续游香山及以建筑雄丽著称的碧云寺。文徵明和几位好友,出阜成门后,即直接放马四十余里外的香山,以两日一宿期间,香山、碧云寺、玉泉、西湖,反其道而行,一次完成了心中宿愿。
一路上,在新春柳色和兰若钟声之间,虽然数度迷途,停马问路,但听不完的鸟啼泉鸣,看不尽的峰峦起伏,备极春游之乐。相对之下,都穆冬日之旅就艰辛多了;一路上道草枯黄,北风扑面,马不肯前。一次次地痛鞭坐骑,才到达池水半涸,残梗败荷纵横的“竹林寺”遗址。从这辽金时代废墟,攀缘而上,则是香山永安寺。
文徵明一面马上寻诗,一面想着都穆在猛烈朔风中痛鞭坐骑的景象;足见此公性情坚忍;但未免予人一种焚琴煮鹤的感觉。
从玉泉亭降至西湖,已经步上日暮归程,文徵明对燕地风光留恋之余,也蓦然浮起思乡情怀。他在晚风徐徐,群鸦乱飞的霞光下,低沉地赋出最后一首西山纪游:
“春湖落日水拖蓝,天影楼台上下涵,十里青山行画里,双飞白鸟似江南。思家忽动扁舟兴,顾影深怀短绶惭,不尽平生淹恋意,绿阴深处更停骖。”——《游西山十二首》(十二首之十二——西湖)(注八)
有人眼见朝政日非,无意继续为宦:也有为情势所迫,不得不乞骸骨,求保晚节;或因议礼忤旨,调职南都,投闲置散或远谪边关;在这一连串官堤折柳、长亭饯别的悲咽和慨叹声中,最使文徵明无法自己的,是好友钱元抑的还乡、邻友朱希周的调职南都、倡议哭门的侍郎何孟春的左迁,以及吏部尚书乔宇的致仕。
五十三岁的钱元抑,嘉靖三年,任官三年考满,便迫不及待地乞请致仕。
算起来,这位吴越武肃王钱镠的后裔,和文徵明由同里游伴、庠序同窗,到同事于朝,已经有四十年的交往。
回忆徵明进京后的第一个中秋,幸有钱元抑等乡友,同聚小楼玩月,才冲淡了那浓浓的乡愁。当时,文徵明一面举杯劝酒,一面朗朗吟道:
“樽前常愿金波满,天上谁忧玉宇寒;为语诸君须尽醉,不知来岁共谁看。”——《中秋夜月元抑诸君小楼玩月》(注九)
钱元抑南归,约在嘉靖四年仲春。“为语诸君须尽醉,不知来岁共谁看。”当时的诗句,即将化作形影相吊的孤独与惆怅,对文徵明心灵的冲击,似乎特别强烈。
离别前夕,他以五言绝句四首,抒写怀抱:
“露下葛衣单,参差林影寒,依然残夜月,不在石湖看。”(四首之二)(注十)
钱元抑为太常寺典簿期间,曾屡次上疏,论道士不宜担任职司礼乐,统和神人的太常卿、少。贪饕不法,屡遭论劾的太监萧敬,不宜在皇帝左右。又搜集王振、曹吉祥、刘瑾几名坏乱朝政的前朝太监资料,著《三患传》,以开悟今上。他也议论追尊兴献王所用笾数目,应合于古礼。与其他辞官、被逐朝臣不同的是,钱元抑并未直接和张、桂等人冲突,也未忤及上意。朱厚熜遣大臣、贵胄前往安陆迎兴献帝神主时,钱氏被遣同行。礼成,并曾获赐白金五十两。当他表示坚决辞官后,嘉靖皇帝将他进官为鸿胪寺丞致仕,以示荣宠。回苏州草庐之后,性情淡泊,不事生产的钱元抑,恐怕也只能重拾旧业,绛帐课徒吧。
文徵明对钱氏南归,真是既羨慕又留恋,故乡景物、好友的脸庞、一幕幕的往事,在眼前映现。连赋赠别诗七绝十首,字里行间,充满了浓情和感伤:
“少时同学晚同朝,一着输君去独高,落日黄尘回马处,满头衰发不堪搔。”(十首之七)
“旧游何处石湖西,故友相思意欲迷,为语近来憔悴尽,日骑羸马听朝鸡。”(十首之十)(注十一)
朱希周在苏州的住所,和唐伯虎相邻。弘治九年朱氏状元及第,飘飞的旗影,使唐伯虎心有所感,乃闭户读书;两年后,一举中南京解元。不意却在弘治十二年的礼部试,遭到一场冤狱,功名路途,到此断绝;知道的人,莫不为命运弄人,发出咨嗟。
然而希周仕途,也并非一帆风顺,正德初,一度因忤刘瑾,被摘小疵而降职。正德末、嘉靖初,有长达五年的时间,在南京吏部,作个闲散无事的右侍郎。嘉靖五年召还为礼部右侍郎,因此,议礼一起,便首当其冲地卷进政争的漩涡之中。
哭门事件中,有人倡言“辅臣尤宜力争!”朱希周立刻前往内阁,对武英殿大学士毛纪、文渊阁大学士石珤说:
“群臣伏阙,公等能坐视乎?”(注十二)
于是两位辅政大学士同往左顺门,率众大哭。当朝廷耳目探听到上述情况,命希周待罪之际,朱希周非但拒赴上章圣皇太后册文大典,并上言为哭门事件系狱的同僚求宥;至是,这位状元出身的栋梁之才,似乎已再难为嘉靖皇帝所重用。
嘉靖四年,大约文徵明首次辞官前后,迁朱希周为南京吏部尚书的诏命,就发布下来了。对这样一位饱学、忠厚、做了三十年侍从,并无过错的良臣,忍令闲置留都,文徵明不能不以诗表现发自内心的惋叹:
“留司晚望重衡钧,三十年来侍从臣,远去独安恬退节,众中欣见老成人。两京规制遥相望,六代江山迹未陈,盛世宦游应自乐,有人东望惜音尘。”——《送冡宰朱玉峰之南京》(注十三)
而在哭门事件中,起主导作用,遮留散朝文武于金水桥南的吏部侍郎何孟春,左迁南京工部侍郎,更使文徵明不惜得罪朝廷,索性在赠别诗中,愈发露骨地表示出他对议礼事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