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春天的北京,虽然充塞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但寒艳照人的桃、杏,在篱边绽放,柔嫩的垂柳迎人款舞之际,也别有一种妩媚。撇开朝政所带给人的种种焦思和忧虑,文徵明寂寞抑郁的情怀,也像北地冰雪般逐渐融化开来。
二月初旬,偶然得到一些佳纸,他把它接成一幅丈四的长卷,依着王维《桃源行》的诗意,画起《桃源别境图》来。这卷春天所写的春景,着色古艳,山水重叠,繁桃细柳间,点缀着酒肆渔村,仿佛置身武陵源中,有不知今世何世之感。画成于二月十日,随即为好友民望持去。数年后,民望再度持以索书;但那时的他早已远离帝都,回忆前尘,再看看画中景色,心中感慨,无能言喻。遂为之以小行楷补书王维的《桃源行》,并钤以“玉兰堂”朱文印(注一)。
二月末,乡友郑正叔来访,谈及家乡风物。渴思蒪鲈的文徵明,拈笔挥洒起眼前景色。错错落落的山水树石,茅荫下幽人的绵绵清话、院前挺直得有如擎天之柱的孤松……画后粘壁自视,构思、落墨,虽然无异往昔,气氛境界则大为不同;也许可以留作他日回想或对照吧。
“燕山二月已春酣,宫柳霏微水映蓝,屋角疏花红自好,相看终不是江南。甲申二月晦日,郑正叔偶访小斋,坐语家山风物,写此寄意。”——《燕山春景图并题》(注二)
同样画题的山水共有两幅,诗也相同,所异者,另幅下款只写“甲申二月徵明画并题”,画后有彭年七绝一首(注三)。
文徵明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兰亭修禊图》,款署“嘉靖三年春三月既望,衡山文徵明书于玉兰堂”(注四);应是他在首都度过第一个暮春所留下的泥鸿吧?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亭中振笔疾书的王逸少、列坐于清流两岸,一面取觞而饮,一面寻求灵思的文人雅士:立轴的右上角,楷书王羲之传诵千古的《兰亭集序》。不过这幅作品,有人评为行笔滞弱,并未达到他往日应有的水准;有人因署《书于玉兰堂》,而怀疑其真实性。
文徵明苏州停云馆之“玉兰堂”,起于何时,无法确知。正德三年五月,文徵明为黄云所画《米法云山图》卷后,书其近作二十三首;最后一首,即《咏玉兰花》:
“孤根疑自木兰堂,怪得人呼作女郎,绕得春风怜谢传,一天明月梦唐昌。冷魂未放清香浅,深院谁窥缟袂长,漫说辛夷有瓜葛,后开应是媿秾妆。”(注五)
清香、淡雅、引人遐思;他对玉兰花的喜爱,跃然纸上。
“进卿自金陵来吴,顾访玉兰堂,题赠短句,徵明。”他在赠金陵好友杨进卿的《飞鸿雪迹图》上题(注六);时为正德十二年。而嘉靖三年,人在金台寓所,书画中却写作于“玉兰堂”,是以令人不能无疑。
春天郊祀后,早朝已毕,文徵明眼见青年天子在仪仗和翠旂前导下,驾幸文华殿听讲。觉得这是天子求学、求治,朝政将日趋清明的迹象。真乃君臣之间千载一时的明良际会,心中感到无限欣喜:
“……小臣漫厕夔龙后,仿佛还瞻日月光。”他在《观驾幸文华听讲》七律中写道。(注七)
接着,他参与了两次郊祀礼后的庆成宴。
管弦悠扬,身着礼服佩戴宫花的百官,雍容华贵地集聚在玉殿东侧。一声节响,穿着锦衣的中官们,纷纷从御厨里捧出难得一见的珍馐。嘉靖皇帝意气风发,殷勤地宣旨劝饮,礼数极为周到。天恩眷顾下的群僚,莫不尽兴开怀,在落日余晖中相扶醉归。一向拘谨守礼的文徵明,也不禁陶然而醉,在《庆成宴》中,抒写当时的感受:
“……一代礼成郊社后,百年身际太平中;晚酣不记归来处,仿佛春光玉殿东。”(注同上)
到了四月,为了大礼之议,与皇帝、张璁、桂萼主张不合的言官和大臣、获罪的获罪,去位的去位,一时都下人心危疑,中外汹汹。朱厚熜见群臣所议既然和己意不合,索性直接敕礼部,尊生父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尊生母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出人意外的是,这位以外藩入继大统的皇帝,依然维持了以孝宗为“考”的前议:
“朕于正统不敢有违,而所生至情亦当兼尽。”(注八)
从嘉靖皇帝这道手诏来看,以前林俊、杨廷和及文武百官所主张的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妃为“皇叔父”、“皇叔母”,而不宜称“帝”、“后”的原则,是无法维持了。但不管如何尊崇其本生父母,只要能延续孝宗皇帝的宗祧,群臣百姓也就释然于心;因为他们实在不愿见到有明以来,少有的仁民爱物的贤君,香火就此中断。
当嘉靖皇帝遣使前往湖北安陆州(承天府)告祭兴献帝陵园时,文徵明乡友太常寺周德瑞,也在派遣之列。朝中乡友纷纷赋诗,以壮行色。众人以德望、学术,共推文徵明为“送太常周君奉使兴国告祭诗叙”(同前注)借着这个机会,文徵明首次正式表达他对大礼之议的看法。
在他的感觉中,太傅王鏊所设想的两全之法;尊本生父母为“兴献皇”、“兴献后”,使其既受到特殊的尊崇和荣耀,又冠以藩国之名,而有了一定的分际。文徵明认为,几位大臣为争礼而相继引退,是想尽其义所当行的职责。皇帝倦倦不忘所生,是想尽一份人子的孝意。而天子手勅中的尊所生为皇帝,以孝宗为“考”实在也算“礼”、“孝”兼顾的折中办法,他认为长达两三年来的争议,到此该圆满落幕了。
借送周德瑞的笔墨,他甚至觉得有向历史作一个交代的必要:
“……始礼之举也,时多异议,而君子或不能无疑于其间,故余于此深论其事,以备他时折衷云。”(同前注)
不过,一些朝中有经验的大臣,并不像文徵明那么乐观,如户部侍郎胡瓒等,知道夜长梦多,事情恐怕仍有变数,所以赶紧上言,表示大礼既定,为了安定人事,使各尽职守,已经应召尚未到京的席书、方献夫,张璁、桂萼等,宜下诏止其来京,急速返回原来的岗位。
侍郎席书、员外郎方献夫,在大礼之议展开后,各自写了一封奏疏;他们的主张,和张、桂二人相近。但因“继统不继宗”的主张,为北京朝臣斥为异端邪说,所以未敢贸然上奏。其后在张、桂二人鼓励下,遂由桂萼于前一年十一月并录席、方奏疏以闻,因此席、方二人也在征召入京之列,大大增加了这一派主张的声势。
除胡瓒等上言外,朝中也有些人上疏请治席、方、张、桂以应得之罪的。
文徵明好友薛蕙,则上所撰“为人后解”、“为人后辨”等,阐明嘉靖皇帝“继统继宗”所应有的礼节和义务;企图以洋洋数万言的论辩,开悟君主,并驳斥张、桂等论调。结果,上言者,多遭下狱,使一度松弛的局势,又趋紧张。
端节前后,奉召晋京的张璁和桂萼,行色匆匆地到达安徽北部的凤阳县。馆驿中,不但从邸报得知嘉靖皇帝四月所下追尊大礼的勅命,也接奉到停召的朝旨。大失所望之余,二人心中也立刻明白,这是一干朝臣为了怕他们入京面质所采用的策略。表面上看,勅命中皇帝已为父母争取到“帝”、“后”的尊号,但前面既已加上“本生”字样,又以孝宗为“考”,如此,天下后世,仍然会认定嘉靖皇帝为孝宗之子。于是急忙上疏:
“臣知‘本生’二字,决非皇上之心所自裁定,特出礼官之阴术;皇上不察,以为亲之之辞也。不知礼官正以此二字为外之之辞也;必亟去二字,继统之义始明,而人心信从矣。”(注九)
疏入皇帝手中,朱厚熜一再思忖,连自己也觉得给礼部勅中留下了什么漏洞,或中了礼官的圈套,于是就更急着召张璁、桂萼入京。面质群臣,一举了结大礼之议,同时也许可以顺利达成自己的另一桩心愿;在奉先殿侧,修建一座“观德殿”,使亡父的神主,也能从安陆州迎入大内,以尽孝思。
另一方面,大小朝臣和都中民众,听说皇帝不听劝谏,再度诏命二人进京,多欲仿效前朝击马顺的故事,以无可抗御的正气,毙之于廷。三朝元老,谨身殿大学士蒋冕,更公然在帝前表示,二人若来,必扑杀之;但朱厚熜依然不为所动。为父母的尊荣,他似乎把国家的祸福,乃至自己的皇位,一概置之度外。远在三年前,即位之初,母后自兴国来,母子相会于通州,知道朝议要他过继给孝宗时,这位兴国王妃就怒容满面地表示:
“安得以我子为他人子!”(注十)并且,驻銮通州,拒绝入京。朱厚熜闻言而泣,随即向慈寿太后(孝宗后)表示,他愿意避位归藩。
群臣唯恐十五岁的少年君主,真的去位归藩,才应承由内阁研议,称兴献王、妃为“兴献帝”、“兴献后”,接着,竟连年为继宗继统的问题争论不休。多少干练廷臣,不怕获谴、宁愿挂冠求去,也不愿曲顺他的旨意。当时的观政进士张璁,则在争议初起之时,以所著“大礼或问”上,为他开启了处理大礼之议的理论根据。此际,当年被迫调往南京的张璁,即将去而复来,且与桂萼、席书、方献夫等,相互媒介。朱厚熜看得出廷臣对这股结合而至的力量:心怀忌惮;据他暗知,张璁引经据典的议论一出,连退隐江南的大学士杨一清,也以其立论坚实,无懈可击,寄书给他门人——现任吏部尚书乔宇说:
“张生此议,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恐终当从之。”(注十一)
现在,这股支持他的力量,正逐渐接近都门;必要时,大学士杨一清也会应召出山。此老不但娴于边务,更能襄赞大礼;思及于此,在焦虑,等待的纷乱中,朱厚熜的心绪,也为之稳定下来。
六月,《武宗(正德)实录》修成,嘉靖皇帝赐燕礼部,参与纂修工作的文徵明,再度于诗中表达天恩的深厚:
“北府书成奏尚方,南宫拜诏许传觞,青春照坐宫花丽,瑞露浮樽法酒香。邂逅鸾台修故事,遂令牛走被余光,浓恩恰似朝来雨,散作槐厅六月凉。”——《实录成赐燕礼部》
不过这时,与修实录的翰林们,对两三年来辛勤的成果和皇帝的赏赐,内心似乎并没什么欣慰可言。徵明诗中的“浓恩恰似朝来雨”,恐怕也只是应时应景的表面文章。多日来,翰林们的脸上,时常流露出一种无可掩饰的忿愤不平之色。
大约五月下旬晋京的张璁和桂萼,可能对朝官和都众对他们的仇视,早有耳闻。所谓先朝马顺故事的重演,也喧腾人口;因此入都之后,都尽量小心规避,以免节外生枝。桂萼躲藏在寄寓之中,惧不敢出;张璁过了数日之后,始往宫中朝见。步出皇宫时,唯恐遭人伏伺,趋出东华门,藏匿武定侯郭勋家中。郭勋是开国元勋赠“荣国公”郭英的六世孙(一云五世),大概想从这场议礼之争的漩涡里获取富贵,因此喜出望外,和张璁约为内助。
张、桂二人,除了防备都人击杀外,给事中张翀等,更连章弹劾张璁、桂萼、席书、方献夫议礼的缺失,及其相互勾结情状,请正其罪。章下有司之后,张翀汇送刑部;刑部尚书赵鉴,当即列举张璁等罪状上奏。赵鉴与张翀并私下计议,只要一得到谕旨查办,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四人加以扑杀。
不过,这些风声,均为宫廷耳目所探听;朱厚熜觉得必须为几位心腹之臣,安排一个安全的职位,并便于计议、发起对朝臣议礼的各种反击,因此,除依前令命席书代礼部尚书,扼制朝议之外,特命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翰林学士位居清要,接近朝廷,应有一定进身的管道;张、桂等,以主事、员外郎,骤履斯职,使翰林们觉得是对翰苑的一种污辱。给事御史李学曾、吉棠等上言:
“璁、萼曲学阿世,圣世所必诛;以传奉为学士,累圣德不少……”(注十三)
吏部尚书乔宇也力争:
“内降恩泽,先朝率施于佞倖小人,士大夫一预其间,即不为清议所齿;况学士最清华,而俾萼等居之,谁复肯与同列哉!”(注十四)
由于文徵明不是出身科目,曾受过某些翰林之排挤,对此不便置喙;但因张璁前在永嘉,受到温州公的识拔,而其为人所不齿如此。如今更在翰林苑中,朝夕相对,心中困窘,实在不难想见。
好友杨慎,则率修撰舒芬、姚涞及编修张衍庆等上言:
“君子小人不并立,正论邪说不并行;臣等所执者,程颐、朱熹之绪也,萼等所言者,冷褎、段犹之余也;学术不同,议论亦异,臣等耻与萼等同列。”(注十五)
朱厚熜见疏大怒,对杨慎等人,一律罚俸,以为惩戒。
而有关大礼之主张与是非,两派间更已章疏交加,展开一场殊死的论战。持“继统继宗”论者,指张璁等为异端邪说,阿谀取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后者则指前者,曲解历史真相,破坏伦常、欺罔圣上,使皇帝成为无父之人。
到了七月,嘉靖皇帝似乎已经下定决心,采纳张璁等献议,于兴献帝、后尊号上面,除去“本生”二字。群臣于骇愕之余,立刻意识到,皇帝也必然改称孝宗为“皇伯考”,如此,则一代贤君将宗祧无嗣,大宗因而不继。急切间,吏部右侍郎何孟春,想到宪宗朝的一桩故事:
明英宗有两位皇后——钱后和周后。宪宗朱见深为周后所生。英宗大渐时,曾遗命待钱后千秋万岁后,与之合葬。宪宗唯恐引起生母周太后的不快,钱太后崩时,有意不依父命,另外下葬。群臣多人上谏不听,因此以死争之心,伏哭于文华门外,自己至申前后跪哭达四个时辰之久,宪宗与周太后,无不为之感动,终允所请,群臣高呼万岁而去。
何孟春议论一出,众大臣深觉有理,事关国统大体,只若以大公之心,坚持力争,皇帝将终为所动。
杨慎则说: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注十六)
给事中张翀、编修王元正大呼:
“万世瞻仰,在此一举,有不力争者共击之!”(注十七),并遮留散朝未返的六部九卿,大小朝臣两百二三十人于金水桥南。一起跪伏于左顺门;有些人,一面哭一面大呼高皇帝和孝宗皇帝。
这时,崇信道教的嘉靖皇帝,正斋居文华殿中,听到呼声,赶紧命中宦晓谕群臣退下;众官则依旧跪伏呼叫不去。
兵部尚书金献民表示,身为辅政大臣的,尤其该据理力争,以免功亏一篑。于是弘治九年状元,礼部侍郎朱希周,赶紧到内阁找毛纪、石珤一起来跪倒左顺门下。当朱厚熜再次遣中官谕退无效,请命行动已由辰至午,延续了将及三个时辰。
逼人的暑气、无休无止的呼叫、越聚越多的臣僚:朱厚熜怒火中焚,下令司礼监录下诸人姓名,遣锦衣卫逮捕为首者张翀等八人入狱。
这景象,既不像郕王摄政时代的马顺故事,也不像宪宗时代哭谏钱太后葬礼故事,眼见并没有郕王的容忍、宪宗和周太后的感动。目下,这位来自外藩的青年统治者的作为,倒令人不由得想起正德初年,八党用事,刘瑾擅权,刘健、王鏊等一干大臣,集左顺门请除八党故事的重演。
杨慎见多人被逮,乃和几位翰林撼门大哭。两百余人。想到正德以来的种种乖谬措施,不断地发生变乱,国脉大丧;那知莠政方除,力图化治,大礼之议却纠葛无已……也随之痛哭起来。震动廷阙的号哭声,益发激怒了青年皇帝,于是,大举逮治、系狱、待罪、廷杖、戍边、夺俸,种种酷刑和处分,不一而足;两百数十位衣冠缙绅,鲜少幸免。单是死于杖下者,如翰林王相、王思等,便达十九人(一说十六人)之多。
杨慎则于两次受杖之后,谪往云南永昌卫充军;一代才子,也就这样埋没下来。
文徵明平日勤于职务,早朝几乎无日不往,只因偶然跌伤左臂,请假月余,左顺门的那场狂澜,幸未波及,但也因而彻底唤醒了他的为宦之梦,他叹息着说:
“吾束发为文,期有所树立,竟不得一第,今亦何能强颜久居于此耶。况无所事事,而日食太官,吾心真不安也。”(注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