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贫、病加以师友的纷纷凋谢;祝枝山生命中的最后二三年,可以说是在痛苦、孤独里度过的。但是,在他书法创作上,却进入了另外一个高峰。
嘉靖四年七月所书《月赋》(注一),洋洋五百字的草书,于毛光禄府,酒后一气呵成,使人不禁想到张旭、怀素当年的气度。后之学者王世贞评为:
“……希哲生书法,波靡时乃能用素师铁手腕,参以双并逸趣,超千载而上之,尤可贵也。”(同注一)
这位目空一切,评诗文书画向以严苛著名的王氏,形容祝枝山那种放诞的个性和天真纵逸的书风:
“……余尝谓希哲如王谢门中佳子弟,虽偃蹇纵逸,而不使人憎,跳荡健斗,如祭将军,而有雅歌投壶风味。……”
当文徵明在毛光禄九畴府中,读到这篇用宋经笺所书的《月赋》时,忽然想起应祯师和其爱婿祝枝山间的一些往事:
李应祯为人尽管循规蹈矩,但,在书法方面,却极力主张,要有个人创意,不作古人的奴隶。
“破却工夫,何至随人脚踵,就令学成王羲之,只是他人书耳!”(前已引录)文徵明永远不忘应祯师的当头棒喝。是滁州随侍父亲,学书于李师的岁月。一次,李应祯发现徵明习作中,涉及东坡笔意,立刻引来雷霆般的呵斥。
那时的文徵明,虽仅十九岁青年,但他深知老师的用意;觉得当代学者,不太讲究书道的真谛;有的没有根基,却只求新巧,有的笃信古法,则仅仅泥于规模。因此,他以四十多年心力,从浩瀚古帖中,深诣三昧,自成一家。为了开导后之学者,李应祯不惜以“奴书”那样尖锐的字眼,教人务必依据旧学,探索新源,以免固步自封。
祝枝山的性情风流倜傥,书学见解,则与岳丈的主张大异其趣;结果是岳父评女婿书法严整而少姿态,女婿则指妇翁矫枉过正,偏离了传统书学的常轨。关于前者,文徵明在祝枝山草书《月赋》跋中,作了一番客观的剖析:
“……李(应祯)楷法师欧颜,而徐(有贞、武功伯)草书出于颠素,枝山先生武功外孙,太仆之婿也。早岁楷法精谨,实师妇翁,而草法奔放,出于外父;盖兼二父之美,而自成一家者也。李公尝为余言,祝婿书笔严整而少姿态;盖不及见其晚年之作耳。……”(同注一)
文徵明的推论是,楷书的精谨,草书的奔放,二者相辅相成,擅于草书者,未有不擅于楷书,李公地下有知,见到枝山晚岁之作,当不会再以其“少姿态”为憾吧!
一次,祝枝山在南京顾司勋家,受托写各体书,他在后系中写:
“仆学书苦无积累功,所幸独蒙先人之教,自髫丱以来,绝不令学近时人书,目所接,皆晋唐帖也。……”(注二)
从这段独白看来,枝山崇尚晋唐古帖,可谓其来有自。
综据祝枝山几篇评书、论书的文章,如《书述》(注三)、《奴书订》(注四)、《评书》(注五),可以归纳出他所信守不移的书道理念:
张旭、索靖、锺繇、王氏父子,已将各体书法,发挥到了极致;从历代书家,只能小变其面貌,无法更动古人的骨架,就可以知道,他们的成就,是千古不易的准则。其后,唐贤虽稍有变化,依然不失古人规模。但到了宋中叶以后,不仅大换颜面,古人风骨已十不居一。
“……千载典模,崇朝败之,何暇哂之,亦应太息流涕耳。……”
他在《书述》中,对古代书道的沦丧,表示无限的沉痛。
历述晋唐以后各朝书坛演变概况,唏嘘叹息之外,祝枝山举出一位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就是宋末元初的赵孟頫。他认为赵孟頫学书历程是“遍友历代,归宿晋唐”(《书述》),其成就也是独振国手,独步当代;中兴之功,无人堪与比拟。
“吴兴公书冠天下,以其深究六书也。”(《评书》)
“子昂妙在行草,奕奕得晋人韵度,所乏者,格力不展。……”(《评书》)盛赞赵孟頫书学成就之余,祝枝山进一步剖析这位赵王孙所以能振衰起敝的主要因素是“规”、“矩”二字:
“赵承旨如程不识将兵,号令严明,不使毫发出法度外,故动无遗失。……”(《评书》)
反观,祝枝山自幼学书,即无所不学,务求集众家之长,以晋唐法书为尊崇的标的;主张书家只能小变面貌,但必须“沿晋游唐、守而勿失”(《奴书订》);无规矩,不成方圆,“为圆不从规,拟方不按矩得乎”(《奴书订》)是他劝勉学书者的箴言。由此可见,无论赵孟頫“遍友历代,归宿晋唐”的书道历程,赵孟頫的循规蹈矩如程不识将兵,乃至赵氏的崇高成就,都是祝枝山毕生追随和遵循的标的。不幸,他所遵循的路途和他所尊崇的偶像,都受到了《奴书》说法的讥刺和挑战;提出“奴书”论的,正是赏识他、教导他、将爱女许配给他的李应祯,就更令他感到痛苦与困惑。而他论书的语调,卫道的态度,也不能不因而变得婉转而和缓:
“觚莞士有奴书之论;亦自昔兴,吾独不解此艺一道,庸讵缪执至是。……”(《奴书订》)
“亦自昔兴”,意味着此论“古已有之”,李应祯并非始作俑者,因此并非有意与尊长针锋相对。
“……自粗归精,既据妙地,少自翔异,可也。”这句接着而来的论点,显然也是为妇翁预先留下余地。但,要在另外一篇文章——《书述》的结尾,才能看到“既据妙地”者,“少自翔异,可也”的含意与呼应:
“……太仆资力故高,乃特违众,既远群从(宋人),并去根源(按,指晋唐书家楷模),或从孙枝(按,指宋中叶以后书家)翻出己性,离立筋骨,别安眉目;盖其所发奴书之论,乃其胸怀自熹也。”
类似这样,祝枝山一面在文中为岳丈预留余地,一面针砭奴书论的缪执,不止一处。例如,他在《奴书订》的尾声,为奴书论者作了个譬喻,斥此说之矛盾和荒谬:
“……学为贤人,必法渊赐,晞圣者,必师孔;违洙泗之裒曲,而曰为孔颜者‘奴贤’、‘奴圣’,可乎?”
但是,就在这篇文章的前半段,他就为李应祯留下了另一个伏笔:
“……今人但见永兴匀圆、率更劲瘠、郎邪雄沉、诚悬疆毅,与会稽分镳,而不察其为祖宗本貌,自粲如也……”
这又意味着,有根基、天资如李应祯者,有能力改变古法,创新书风,发些狂放自熹的论调,也可以谅解。只是后人不可以泥习耳聆,执其言而失其旨,盲从妄动罢了。
多灾多难的苏州,经过嘉靖二、三年连续两个凶岁之后,到了嘉靖四年,在和风细雨的吹拂下,禾苗一片油绿,人人都认为否极泰来,总算盼到了一个丰年。
七月,在祝枝山写下流传千古的《月赋》前后,人们忽然发现,已经结实累累,秋收在望的庄稼,有了枯萎的现象,而且日益严重。经枝山好友潘崇礼鉴定,是蝗灾的前兆;注定又是一个荒歉之年了。众人在恐慌、绝望之余,只好听信农业儒行的半岩处士潘崇礼劝告,用纱网盛装捕捉来的虫样,请吴县杨令奏请朝廷,减免租稅,以抒民困。然而,这也只能说是绝望中的一线希望而已。
致仕后的祝枝山,为了修筑“怀星堂”以为晚年栖身之地,已耗尽了大半积蓄和家产。前年六月,七十六岁,寡居四十余年的继母,与世长辞;丧事,复加以连年的荒歉,对不事生产的他而言,无异是雪上加霜。许多师友的凋零和远行,使六十六岁的他,更觉得孤独和岑寂。好在钱元抑致仕南旋,重度其绛帐授徒的生涯,和祝枝山偶相过从,对后者未尝不是一种慰藉。文徵明次子文嘉(休承),对父亲的知友,颇为仰慕与敬重,不时遣人到怀星堂问候。
当他听说文嘉将手勒黄庭经入石的时候,心里就愈加快慰。他生平最重黄庭经,临写无数;黄庭经,也代表他小楷的最高成就。以黄庭经刻石,使王羲之的书学,昌明于世,使他有深获我心之感:
“……迩日英俊云烝,青衫亦起,永和容彩,当由嘉靖吴州而还也乎?……”祝枝山在《与休承》(注六)信中,禁不住大加称赞。
此外,他也为好友徵明,能有如此佳儿,光大其志业,感到庆幸。而祝氏内心的欣悦及期盼之情,更跃然纸上:
“……足下家门传砚,会而通之,良胜!良胜!幸为速鸣铁;拙者老矣,邈辞中郎一揖虎贲,岂非耄耋一快哉!”(同前注)
有关流传下来的黄庭经摹本和拓本,就祝枝山眼目所见,唐临者,仅有残本。较早而完整的,有宋高宗的拓本。不过,他认为晋唐以后,写黄庭经成就最高的莫过于赵孟頫,因此,信中,他不免又把岳丈李应祯讥为奴书的赵王孙,大大的赞誉一番:
“……子昂秀出,会稽之迹,蹈武交偏,往复谆烦,小楷尤臻高第,故今人间传本,独承旨耳。……”
秋天九月,在往年正是菊黄蟹肥,登高赋诗的时候,而苏州人的心绪,却仍旧笼罩在阴霾之中;蝗灾凶岁的境況,虽经巡按监察御史朱大人以虫图、虫样驰奏朝廷,但路途遥远,一时未得旨意,地方官吏,自然无法定夺。
某日,祝枝山自阖闾子城日华里的怀星堂,往访文嘉。文嘉深知这位父执拮据的近况;自然,他也想使年迈多病的著名书家,能在停云馆帖中,留下不朽之作。美酒佳肴外,也特意设下茧丝纸和上好的笔墨,以引发他的豪兴。祝枝山果然乘兴挥毫,以行草体书《古诗十九首》。文嘉亦礼数周到的,奉以丰厚的笔润。同月,枝山又以一幅草书为报,并题于后;这些难得的晚年书迹,其后一并刻入停云馆帖中(注七)。
对于《古诗十九首》,祝枝山有着特别的偏好:
“余每爱书古诗十九首,不啻王子敬之书洛神赋。……”(注八)祝枝山在其正德十二年春所书《古诗十九首》后记写。
嘉靖五年二月,文徵明则在北京跋祝氏《古诗十九首》(注九);不过那本《古诗十九首》,书于嘉靖三年七月十六日,并非文嘉所求得者,由此亦足证祝氏爱“古诗”之笃,写“古诗”之勤。巧的是,文徵明跋祝氏所书“古诗”前后,祝枝山则在苏州为文氏所绘《潘君子大水劝农图》,作洋洋一千二百余言的记叙(注十)。
潘崇礼,号“半岩处士”,耕读于苏州城西的香山、胥口之间。潘氏雅好山水,经常策杖独行。太湖浩淼的烟波、陡峭的崖壁,洞庭山成千上万的古木,与之朝夕相对,感觉中,似乎他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祝枝山远自二十五六岁,就与潘崇礼成为好友,文徵明于弱冠返苏定居之后,也和这位胥口隐者,结下不解之缘。
面对着大自然的无穷变幻,无论是平静晴和,或风云诡谲,乃至波涛山立,他都同样地激赏。有时在狂风怒号,湖水翻腾,雷雨交加之际,潘崇礼恍惚间感到仙老在山脚憩息,渥足晞发,向他招呼:
“潘君兮子来,共千岁以一息。”(注十一)
当他把那种突然间木号水呼竹石裂,仿佛老龙挣断了大禹铁索,拏云怒雨冲出洞穴的自然景观,和那从宇宙深处发出“共千岁以一息”的神秘呼唤,形容给文徵明听时。后者则闭门研墨,连夜以宣州兔肩毫笔挥洒出巨幅《灌木寒泉图》。
大自然以其无比的神奇变幻来启示这位山野处士。潘崇礼用言语述说他数十年来得自湖波、树浪、山鬼木客窥视号泣的感受。文徵明以鬼斧神工,泼洒一如天成的笔墨,复现自然万象。祝枝山则以生花妙笔,描述潘崇礼的人品和风骨,也写出《灌木寒泉图》的磅礴气势,成为自然、语言、绘画和文学的整体融合。
一旦大自然的搏激、回荡,造成河堤溃决,禾苗淹没,人畜漂流,乡民惕号不知所救的时候,潘崇礼也就毫不犹豫地引导乡民排水、抢修堤防、扶植未腐的秧苗,与大自然抗衡。面对着在风雨中颓丧、绝望、筋疲力尽的灾民,潘崇礼厉声遍呼:
“而等毋惮,为瘁人犹可免作馁鬼!”(同注十)
就这样,历经弘治五年、正德五年两次大水,香山、胥口一带农村,仍得少有所获,保全性命。正德五年文徵明所绘的《大雨劝农图》(注十二),就是潘氏督导童奴和乡友,冒雨保田的写照。然而转眼之间,当时四十余岁的中年,已经迈入耳顺高龄。不知何时,文氏所绘赠的《大雨劝农图》,也遗失不见了。
当因蝗灾减免十分之四租稅的诏命,颁抵吴县时候,推测当在嘉靖四年秋末冬初之际。民众于感戴天子圣明,御史、县令爱民之外,对察秧、采虫、绘图、首倡奏报朝廷,乞免租稅的潘崇礼,更加感激。一般风俗,年逾六十者,多请人写容,绘成“行乐像”,给子孙留作纪念;因此,苏州士林也一致认为委请名笔为潘崇礼写行乐图,是表达谢意与敬意的最好方式。
潘崇礼一方面觉得众意难却,一方面感到年岁荒凶,黾勉救灾,以免冻馁,谈不上什么行乐。再者,一般人家写真,不是画金紫待漏、蟒玉还乡,就是儒巾儒服,再不然便写成幅巾策藜的隐者;都不能切合他的身份、性格和风貌。在众人的催促和劝请中,潘崇礼想到了那幅遗失了的《大雨劝农图》:
“……苟无己,则盍为披蓑戴笠,勤氓捍灾之状,以寄训厉,或因以固志安土,而保吾业。……”(全注十)潘崇礼说。
此外,对于士、农的分野,他也持有不同的见解:
“……且古士农一,故无不农之士;后世不尽尔,亦大校然,有能偕者,不妨朱绂方来;吾独以素服入家庙,厥亦无怍于我衷!……”(同注十)
于是,在其子潘(和甫)进京的时候,就乞请文徵明再次绘写《大雨劝农图》,太学生蔡羽为文衍述救灾事迹;推测时间当在嘉靖四年的隆冬岁末,起码是文徵明在午门东接受腊日赐燕以后的事。
至于是图全称为《潘君子大水劝农图》,为图作记的祝枝山别有见地:
“……其行(指潘氏)极淳古,将所谓澄之不清,挠之不浊者与!知者咸以善人称之;予曰,未也,其殆所谓君子人欤,君子人也。何以言之,其人明明,则必有嘉谋,其人仁仁,则当有义勇。谋嘉而勇义,必有所树。有树曰才,才德兼有,曰君子。……”(同注十)
等到潘自北京南归,以图索枝山为记,即使行程迅速顺利,也是嘉靖五年,江南草长莺飞的暮春前后了。然而,这可能是祝枝山回归道山之前,所见、所记文徵明的最新一幅画作。
“……丹青洗出屏风叠,跳珠溅玉声锵然。谁能置我岩石间,仰面落雪水底眠,酒酣戏作五里雾,山精啸雨空中旋。呜呼!我歌兮歌始放,九江茫茫日在望。”(注十三)
嘉靖五年夏天,苏州暑热难当,城居如甑。烦蒸之中,形单影只的王宠,伏枕作《五忆歌》。开头第一首,就遐想置身于匡庐屏风叠间,仰面飞瀑,珠玉跳溅,仿佛冰雪串成的璎珞……
他形容这种靠遐想消解暑闷的方式:“……亦犹执热者之思濯乎!”(同前注)
郁闷的暑气,对缠绵病榻的祝枝山,所形成的烦闷和无聊,是可以想象的。岑寂中,许多师友、往事,一一浮现心头,仿佛对过往生命的反刍。当他沉思默想,心游物外的时候,心头的烦闷反而为之消减,像王宠作《五忆歌》那样,深情隽永的《怀知诗》,逐渐地,在枝山心灵中酝酿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