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四家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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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醉踏风梢散袖行

在编修王绳武家中借寓、到圆巨和尚庙中暂住、一次又一次借住友人的小楼;住的问题,成了文徵明京中生活最大的困扰。

盘缠既罄,微薪薄俸,比起京中生活的昂贵和各种意想不到的开支,简直变得微不足道。能告贷的乡友,多已告贷过。再重新咀嚼正德初年,故友徐祯卿因失囚罚俸,落魄京师的诗作,文徵明愈发感到家的温暖,恨不得立刻回返江南,过着虽然潦倒却是悠游的岁月。

六月赁到一座宅院,似可稍稍安顿下来,但五十七两赁银,对文徵明而言,并非小的数目,只好央人辗转挪借。在极端恶劣的情绪下,六月十九日的家书,显得格外激动:

“我在此思家甚切,一言难尽;汝等可念我,作主令家小上来,不然难过活也。来时,措置些盘费来方好;盖此间俸禄、皀隶之类,仅可给日逐使费耳。”(注一)

家书寄出后,孤独寂寞的文徵明,便开始盘算日子:如无阻碍,家书将于八月中抵达苏州,正值家家户户团圆赏月之际。倘能体念他京中度日如年的苦楚,妻子当即收拾起程,预计九月尽,十月初,他就可以有一个稍具规模的家,重新恢复生活的常轨。

事实上,文徵明所以感到痛苦难耐,渴欲辞官归里,除了经济拮据、生活不惯之外,动荡不安的局势,很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想到先师李应祯为了拒写佛经,叔父文森因疏论夤缘求进者遭受扑、笞之刑。正德年间,不知多少忠臣义士,为了抑制中官专横,诤谏皇帝微服出巡及御驾南征,惨遭非刑、饱受屈辱。一旦面临种种困境,人微言轻的他,将不知何以自处!

从文徵明任职翰院的闰四月开始,年轻的皇帝用太监崔文之言,日以继夜地在宫中建醮。给事中刘最,疏劾崔文左道旁门,糜费公帑。朱厚熜于盛怒之下,立刻把刘最谪为广德州判官,进而逮下诏狱,改戍邵武。从此上行下效,许多希图幸进之臣,纷纷献上长生之术,或以青词干进。

正德七八年间,文徵明曾两度为文,推崇刑部尚书林俊的德望和文才武功。盛称这位父执的满腔忠义、不畏权势,以及功成身退,不恋利禄的高尚节操。在文徵明心目中,林俊是当今读书人的一个典型,朝廷的柱石。然而,就在文徵明进京两个多月后,屡进屡退,历经四朝的林俊,却再一次面临去就的抉择。

朱厚熜即位之初,林俊被召在道,就疏请年方十五岁的少年君主,多亲近儒臣,先求正心,而后再发为号令,以浑朴为天下先。不要为了迁就现实,改变锐意革新的初诏。

林俊入京时候,正值暑月,经筵已经辍讲多时,林俊历举祖宗勤学求治的故事,并力谏:

“亲大臣、勤圣学、辨异端、节财用。”(注二)

无如这位看来英明而满怀自信的新君,像前朝皇帝朱厚照一样,对中官亲近而信赖,加以其对道术的执迷,使起自福建田间的老臣林俊,忧心忡忡,生恐他步上朱厚照的覆辙,为生民和社会带来无止境的灾难。

而导致林俊挂冠求去的导火线,也正由于嘉靖皇帝干涉司法,对作奸犯科的内臣,曲予维护所至:

中官葛景等奸利事觉,为言官纠举,朱厚熜不交法司审讯,却诏下司礼监察办,想借以大事化小。职司刑名的林俊力主宫、府不可异体,应下法司公讯,以昭平明之治。

中官谷大用,霸占民田万余顷;对于林俊的指控,嘉靖皇帝竟不加理会。

导帝修庙、建醮的内官崔文,其家人向匠师索贿不获,便嗾使崔文几乎把匠师活活杖死;案下刑部究治未决。嘉靖皇帝却传中旨,移镇抚司办理;又是对法司职权的一种挑战,也是企图大事化小的办法。林俊一面留住人犯,不予遣送镇抚司,一面当着盛怒的皇帝,据理力争:

“祖宗以刑狱付法司,以缉获奸盜付镇抚;讯鞫既得,犹必付法司拟,未有夺取未定之囚,反付推问者。文先朝漏奸,罪不容诛,兹复干内降,臣不忍朝廷百五十年纪纲,为此辈坏乱。”(同注二)

此外,无论对交结许泰等朋党要犯的处置,对尊崇兴献王和王妃大礼的看法,他都无法苟同年轻统治者的主张。他感觉自己与其尸位素餐,负天下苍生的厚望,不若乞归故里。

林俊前后乞身八次,可见其去意之坚。

他于嘉靖元年暑月来京,对新朝的诸多乱象,似乎已经见出端倪。他的独宿朝堂,于去就之间,大概早已有所抉择。其诸多诤谏与辅佐措施,也不过是想尽人事,听天命,聊尽读书人的一点心意。二年初秋,林俊萧然离京;距其出山,前后不过一年有余,留下满朝文武的迷惑和叹息。

文徵明黯然神伤地诗送这位致仕尚书之余,不免也有一叶知秋的感叹。

另一位四朝元老,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也已萌生了退意:

杨廷和是文徵明翰林院的好友修撰杨慎的父亲。也是文徵明所预修《武宗实录》的总裁官,因此,彼此之间并不陌生。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成进士;杨慎七岁作《古战场》文,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青苔之骨”的警句,传诵一时。父子二人的才思和文学造诣,使文徵明大为景仰。

正德皇帝崩殂之后,杨廷和首先主张,大行皇帝无嗣,应遵照“兄终弟及”的祖训,立兴献王的长子,孝宗从子,大行皇帝堂弟朱厚熜为君;对嘉靖皇帝而言,杨廷和实有册立之功。

遣散边军、罢皇宫内的威武营及团练诸军、革除为正德皇帝诸多皇店和军门办事的官校、放还四方进献的美女、谋诛佞幸江彬……几乎所有正德皇帝遗留下的残局败政,都由杨廷和渐次收失,使朝廷恢复了运作的常轨。

嘉靖登极诏书,即由杨廷和所草,其中把正德间的蠹政,全部加以厘正或剔除,裁汰各种作威作福的冗员和倖进,多达十四万八千七百余名,节省公帑,减少漕运粮米,更无法计算。这道登极诏书一经颁布,普天之下,欢欣雷动,中外臣民,皆称颂新天子为“圣人”,并称颂杨廷和对国家社会的丰功伟绩。然而,在尊崇兴献王的大礼之议,嘉靖皇帝与这位肱股之臣,却相持不下:

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即欲尊崇本生父母兴献王和王妃为“皇帝”、“皇后”。采纳张璁“继统不继嗣”的论议,认为他所继承的仅是明朝的大统,并非过继为孝宗的后嗣,因此,只能称孝宗为“皇伯考”。

杨廷和认为,三代以前圣王,莫如虞舜,舜受帝尧禅让登基之后,未闻追崇其生父瞽叟为帝;三代以后君主,贤莫如汉光武,光武中兴之后,也未闻有追尊生父南顿君为帝之举。

他又引据汉哀帝和宋英宗的故事,来析论当前的大礼之议。

汉成帝无子,立定陶王刘欣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汉哀帝。但定陶王并无其他子嗣,为免此一藩国就此灭绝,成帝另以楚王孙景,接续“定陶王”的香烟;汉儒师丹以为得礼。

宋仁宗无嗣,抱养濮王之子赵宗实于宫中。仁宗崩殂后,赵宗实继承大统,是为英宗。即位后,本于对生父濮王的孝思,下诏议崇奉濮王典礼。司马光主张可以晋封濮王为高官、大国。但身为最高统治者,却要继统继嗣,不能以生养之私恩,而废公义。此事虽然引起欧阳修和韩琦的反对,形成政争,但宋儒程颐,却同情司马光一派的主张,他检讨濮议事件的过程说:

“言事之臣知称亲之非,而不明尊崇之礼,使濮王与诸父等;若尊称为‘皇伯父濮国大王’,则在濮王极尊崇之道,于仁宗无嫌贰之生矣。”(注三)

依据上陈史例,杨廷和等上议,嘉靖既已入承大统,兴献王又无其他子嗣,不妨援定陶王故事,以益王的儿子朱厚炫,过继为兴献王之后,以奉祀香烟;不宜在京城之中为兴献王立庙。当今天子则应称孝宗为“皇考”,称本生父母为“皇叔父”、“皇叔母”;不宜追尊为“帝”、“后”。

嘉靖皇帝母子,对群臣所议大为不悦,认为把伯父母改称父母,把本生父母改称为叔父母,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而且,诚如张璁所言,母子相见时,如何能行君臣之礼?

从此展开无休无止的争论,使整个朝廷政务,仿佛进入风暴之中;文徵明晋京前后的宁静,不过是台风眼中的宁静而已。这期间,皇帝一次又一次命群臣复议、或按自己的意见批示。文武百官则一再重申前议,杨廷和更四次封回御笔亲批。除了经常面奏之外,又以三十余道奏疏,阐述他一贯的主张;皇帝也未加采纳。

对这位既有册立之功,尽除前朝弊政,把他带入治道的元老重臣,嘉靖皇帝无比的敬爱。但,他所敬爱的杨廷和,为了维护明室的皇统与宗祧,却千方百计地阻碍他对父母的私情和孝意,使朱厚熜心中,又充满了畏惧和怨恨。相形之下,远在南京的刑部主事张璁,反而成了他政海波澜中的一块浮木。在这种矛盾心情下,朱厚熜有时恨不得杨廷和早日离开都城。至于皇帝左右,其中有被裁抑了的权贵、佞倖的戚友、张璁的同调、意图左右少君的中贵……则伺机进言,弹劾杨廷和的专恣,指其缺乏人臣应有的礼统。演变至此,一向深信皇帝年少英敏,只若在自己耐心辅佐下,不难达到太平化境的杨廷和,也不能不心灰意冷,萌生退志了。

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杨廷和与杨慎固然父子同心,文徵明的其他好友,如薛蕙、陈沂等,为了帝系大统,有的著书立说,有的准备奏疏,皆欲据理力争,牺牲身家性命,在所不计,并把始倡异议的南京刑部主事张璁,视同寇仇和奸佞,而张璁却是文林任永嘉令时,所识拔出来的门下士;文徵明不但深为惋惜,并在心灵深处,产生一种对张氏的轻蔑与排拒。

长伯虎、徵明十一岁的都穆,早在正德七年为礼部主客司郎中任内致仕。嘉靖元年,受抚臣之荐,进阶为中宪大夫。都穆为官清正,做礼部主客时,对来去频繁的诸夷贡使,柔远有道,使国体大受尊重。当他奉遣以副使册封庆阳王妃时,王府赆以腆币,都穆拒而不受,一时传为美谈。都穆致仕的时候,囊无余资、乡无田庐,萧然而归,朝野人士,莫不对他的清风亮节,大为赞叹,朝廷更加以太仆寺少卿职衔,以酬其劳。

回到苏州之后,太傅王鏊,首先以欣喜的心情,迎接都穆致仕还乡,使他的隐居生活,又添了一位游伴:

“似我归来亦未迟,夫君得谢又先之。清朝况是悬高位,白社多缘赴夙期。到处溪山同载酒,故园风物尽裁诗。一场好梦今朝觉,却任傍人道是痴。”(注四)

每日粗茶淡饭,无分日夜地埋首著作或校仇古籍,都穆生活,似乎很快地便平静下来。

有一次乡人娶妇遇到风雨,灯笼吹灭,又缺少火种,迎亲队伍,立刻陷于一片黑暗之中,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想到,南濠都穆,经常夜读,必定灯火未熄。及至前往破旧的都府扣门,果真得到火种。

育有二男二女的都穆,加上抚养孀妹、孤甥及尚未成年的幼弟,时常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他却淡然一笑说:

“天壤间当不令都生饿死!”(注五)

在他那形同止水般的心中,如果也潜藏着一些涟漪,那就是被青年时代好友唐伯虎的误解。尤其当他步上金阊门楼,远眺茂林隐隐的桃花坞,胸间不禁激起一阵跳动。有时,他想请友人从中调停,但往往未待友人启齿,敏感的唐伯虎,却先在应邀的信札中约定:

“顷承折简,知梨花酿熟,专待酒徒共醉,有此良机,何敢方命?惟未知穆伧亦曾被邀否?此奴如在座,足使刘伶狂唾,毕卓远遁矣。仆有夙憾,未能与继见耳。……”——《与王履吉》(注六)

此外,终生无法治愈心头创伤的唐伯虎,更在赠王宠吉的饮酒诗中,发抒郁积于胸的感慨:

“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我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惟以面;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注七)

直到伯虎,为回避这位旧日好友而跳楼事件发生后,望桃花坞兴叹的都穆,才知道壮年时代在北京所留下的憾事,已化解无望,随着渐增的白发,怕只能埋恨于九泉之下了。

嘉靖改元的孟春,唐伯虎埋首整理旧作,准备付梓的同时,依旧创作不辍。

“今朝人日试题诗,更簇辛盘煖酒卮,杨柳弄黄梅破白,一年欢赏动头时。”(注八)

他以题扇面的七绝和《一年歌》,作为人日试笔。

那歌,又是被许多人看成“乞儿唱莲花落”般的七言古诗。

“……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和。美景良辰倘遭遇,又有赏心并乐事;不烧高烛照芳尊,也是虚生在人世!……”

歌词劝人良辰难遇,及时行乐;但又像喃喃自语地警惕:“人生苦短,来日无多”。平淡质朴,却使人感到有如秋虫的悲鸣。

入秋,他又画了幅竹子的扇面,题诗清新典雅,一反前歌的俚俗,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意味:

“细雨鸣鸠苦竹生,闲将水调弄新声。他年炼就轻如叶,醉踏风梢散袖行。”(注九)

不久之后的七月二十五日,飓风突起,掀屋拔树,平地波涛,王鏊、王宠叔侄,均有诗吟咏其事。连吴江县城,也遭洪流围困,秋季的收成,就此变作泡影,有人不免联想到,可能是新天子失德的警兆。

二年春天,蔡羽、文徵明双双应公车之召,深居桃花庵中的唐伯虎,虽然依旧自摘梅苞浸酒,扫梅蕊中的积雪,用活火烹以瀹茗,荡涤尘心,但终觉有一份难以言说的寂寞。

枝山虽然致仕家居,但他们雅不若青年时代,歌楼舞榭,往来频繁。石湖荡舟、虎丘山行乞、联手向扬州盐运使骗取修葺玄妙观的白银,十日之间在扬州画舫和曲巷之间挥霍一空……这一切,只能在回忆中咀嚼玩味。两位好友,一个年逾耳顺,一个半百有余,虽然相去咫尺,却愈来愈少相会。

年纪愈老,似乎愈能体会朋友间那个“淡”字,伯虎在给枝山的一封信上说:

“古今交道纷然,要其善全始终者,莫如一个‘淡’字。仆之与足下,累日一见,累月一叙,其何淡也!乃生平所以奉足下者,论学则师,论齿则长,论心则一人而已;故相忘不计形骸,相信不渝金石。一朝投合,此肺肝也;十年晤见,此面目也……”(注十)

剖析、玩味,唐伯虎把这个“淡”字,归结为最长远,最可贵的交情:

“……以是言交情,谓天下最淡者,孰如我两人!谓天下最浓者,亦孰如我两人!相与终古,无可间矣。”

“……再托生来侬未老,好教相见梦姿容。”(前已引录)

在漫漫寒夜中,他也想到文徵明畏如蛇蝎,却与他死生相许的亡妓徐素。随着远方的更鼓,唐伯虎好像隐约地听到她的歌声。那是他特意为她作的曲,由她自谱自歌。

每当他品味自己浸的梅苞酒时,就想到徐素——这薄命佳人所独擅的浸木樨酒,无论色香味,都是上上之品。辗转无眠中,他仿佛从映雪的窗纸上,窥视到她那苍白的面容。沙沙的风响,恍惚地感到,她正以素手,折取绽放的寒花。

唐伯虎对她的情况了解得愈多,就愈为她惋惜、悲戚。他对这位误堕烟花少女最早的印象是聪慧、娇憨,擅长度曲和唱曲。每次见到他时,总是笑脸相迎,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因此,他才跟祝枝山设计,用她来困窘生平不近歌妓舞儿的文徵明。

那次,他让她藏身舱尾,然后祝枝山、文徵明和三数游伴相继登舟。

“……俟荡舟中流再出见,则不虞征仲远遁矣。……”(注十一)

这是他前一天在信中和祝枝山约定了的调侃方式;其实,与其说是“困窘”、“调侃”,毋宁说是想借着徐素秀婉温顺而又娇憨的性格,使固执、拘谨而带有头巾气的文徵明,真正融入他们的生活天地之中。唐伯虎觉得,像他们这样文人雅士,无论放舟石湖,或在虎丘可中亭内饮酒赋诗,中间伴着一个红袖佳人,美目流盼,清歌一曲,才真正算得上入画。

哪知文徵明见到徐素,竟畏之如虎,她愈走近他,他愈是急得大喊大叫,甚至不惜赴水以遁。此事固然引起一场哄笑,传为士林佳话,但伯虎事后思之,也有几分对徐素的歉疚,以后再也未勉强这位红粉知己,和多少有些矫枉过正的好友文徵明会面。

渐渐地,他发现在笑脸迎人之外,她更有喜爱清幽和孤独的一面。有时,竟独自到山陂水崖,低徊流连,听燕语鹃啼,为落花招魂。伯虎对她的感情也逐渐有了改变;他特意为她填词。当她以婉转歌喉,唱出那缠绵的词意时,他亲自为她擫笛伴奏。他知道她不愿与人同游,便单独雇船,邀徐素到山塘踏青:

“采绿有心,踏青无伴,如布衣素屐,得一司香红袖同游,则青山缺处,会见花鸟亦迎人作笑也。君素自命风雅,何不许我同游乎!……人言残春景物凄惨,仆则浓阴深绿,却另有一种风趣,有非世俗所能领会者,君如解人,亦当有悟,专此速妆,幸毋珊珊其来迟也。”(注十二)

辞意之间,恳挚深切,俨如知友情侣,丝毫不存风月场中,逢场作戏的轻佻。

徐素缠绵病榻之际,也是他处境最艰难,心境最痛苦的时候;北京归来之后,桃花坞规画之前;正如他在给祝枝山信中所描写的:

“仆湖海归来,块然一身,飘然来去,如闲云野鹤,……”(注十三)事实上,他是居无定所、三餐不继、往往寄食野寺之中。

他只能在信中,深情款款地安慰她,要善自宽解,消除心中的积郁,同时投以药饵,疗治因天时不定所侵入的风寒。

得到她香消玉殒的噩耗,痛哭失声之余,他更为她向祝枝山索求挽诗,想借这位亦师亦友,乡贡进士的才名和文名,使福薄、命薄、误堕风尘的红粉佳人,能像唐代苏州名妓贞娘一样,名传千古。

《进酒歌》,是唐伯虎青年时代的得意之作,时为新秋,虎丘可中亭畔,围满了男女游客。文徵明、祝枝山等二三好友,持杯于侧,唐伯虎意气风发地吟唱:

“吾生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进酒歌,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注十四)

金风送爽的天气,加上几分酒意,使他灵思泉涌。不过这事在回忆中,却成了唐伯虎的遗憾和惆怅;那时,红粉知音尚在,只因良友在侧,使他未便邀徐素前往度曲。倘若《进酒歌》由她唱出,珠圆玉润,在荷香鸟语之中,该是多美的情调。

《一世歌》,则是他晚岁劝世之作,伯虎须发已经罩上一片花白,正是《进酒歌》里所描绘的那样:“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唐伯虎以苍凉的音调,唱向尘世间痴迷的大众: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注十五)

歌声缭绕中,唐伯虎心下却先自悲伤起来;他想到如果徐素未死,能在寺前和胜景间,按节清唱,不知能够唤醒多少愁忧自煎,触处烦恼的呆痴汉。

睹物思人、触景伤情;以“刻骨铭心”来形容伯虎对徐素的感情,似乎并不为过。偶然一阵风雪,拂过庵后的修篁,他会想象成徐素病中的幽叹。拈起珍藏着的徐素信物,他那模糊的泪眼,就会浮起写给徐素花笺上的字句:

“……仆惜玉有心,护花无计;对此情境,亦惟仰天叹息耳!……”(注十六)

“……他年炼就轻如叶,醉踏风梢散袖行。”望着数月前的扇面,有时伯虎也意识不清究竟怎样写出那数枝朦胧的凉意!诗中所描写的,到底是自己心灵的淡远,或是已仙去的徐素的倩影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