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年暮春,唐伯虎来到南京报恩寺;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造访这座古老的禅院。霞骛亭前,水光依旧,参天树木,有的绿荫如洗,有的抽发出新叶。穿梭的燕雀,似乎跟寺僧一样,殷勤地迎迓这位二十几年前灿若明星的南京解元。
报恩寺,是他从青年时代就常游之地;沈周、枝山、徵明……不仅流连于此,更都留有诗和书画,为禅师们所珍藏。
许多次,好友沈徵德、顾璘等,邀宴于水亭之中。他们以豪杰互相期许,吟咏啸傲,不拘形迹。有时,伯虎归寓之后,才发现醉中所吟诗歌稍欠妥帖,他会反复推敲,寄简修正:
“……酒酣命笔,辄觉不韵;此可征狂奴心力日衰,不似当年敏锐矣,奈何!奈何!归后自思,颇觉不安,略事修改,辄复录呈。”——《与沈徵德》(注一)
他的《席上答王履吉》七古,也是归后修改的,并在信中自称:
“昨日狂醉,信口高歌,以酬主人,芜杂不韵,不足称诗,亦如乞儿唱莲花落耳。……”(注二)
可见伯虎性情,疏散狂放之中,另有检讨、省思、随时加以修正的一面。
在沈、顾的报恩寺邀饮中,最使唐伯虎感动的,是正德十四年,宸濠造反前后。其时他不但穷困潦倒,更陷于遭受宁府株连的惶恐不安之中。
“陶公一饭期冥报,杜老三杯欲托身,今日给孤园共醉,古来文学士皆贫。……”(前已引录)一种感恩图报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他与沈氏最后一次酬酢,可能是沈徵德北上赴试的时候;推测如果不是正德十四年冬天,便是嘉靖元年的冬天。他在《与沈徵德》书中写道:
“比闻足下文旌北指,征车待发。喜,甚喜!足下文章,如万花怒发,目不给赏。从此独登龙门,声誉不徒满洛阳也。金华殿上,给笔札,供挥洒,驰誉京国,于此时卜矣。……”(注三)
信后并赋五律一首,以壮行色。
虬髯满面,生性爽朗的顾璘,为了进册封皇后的贺表,正在北上的道上,若慷慨豪富的沈徵德也赴试未返,则唐伯虎二年春天的金陵之行,内心落寞,怕是不难想象。
不过,他仍然为报恩寺僧留下一轴精细绝伦的白描达摩;经袱之后,达摩祖师兀然危坐,法相极为庄严。画右伯虎以他那吴兴体题:
“嘉靖癸巳春弟子唐寅画”(注四)
在旅途的孤独中,他不免又想起一些和徐素有关的往事:
那时,徐素过世未久,悲怆、寂寞的唐伯虎,到金陵排遣满怀愁绪。白鹭洲、凤凰台、莫愁湖……每日纵酒揽胜之外,就孤馆高卧。秦淮河畔,六朝金粉,从青年时代,就已司空见惯,丧失知音后,面对这些庸脂俗粉,就更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空虚和惆怅。
朋友纷纷传言,青楼中有才女之称的“娟娟”,不仅善于吟咏,更素慕伯虎的风流与才名,颇思一见。一天,他暗暗记下娟娟的里巷,换了身破旧的衣服,单独往访。
传为千古佳话的红拂女,他曾描绘过的扬州名妓李端端……朋友们零零星星的谈论,在唐伯虎脑海里构筑成一个清纯秀丽、善解人意,却误堕风尘的佳人。历尽沧桑之后,终于以她那独具的慧眼,识英雄于穷途落魄……
“春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元来花价属穷酸。”(前已引录)充满遐想的唐伯虎,随口低吟题《画张佑》中的诗句。
当他来到娟娟楼前求见的时候,只见那年轻的妓女凭栏而坐,眉目间流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对慕名求见的儒生,竟漫不为礼。
“寒儒亦来此地寻欢乐耶?宜即去,将囊中钱糴米,归作炊,得数日果腹也!”(注五)娟娟说完,竟自咯咯地笑了起来,刺耳的声音,仿佛鹭鸶一般。怅然若失的唐伯虎,深悔多此一行,原想转身而去,终于忍受不了那轻蔑、谑笑的声浪;加以面对的又是一位闻名江南的“诗妓”,立时兴起了戏弄嘲讽的念头。
“倚栏何故笑嘻嘻”伯虎仰首而吟。
“笑尔寒儒破布衣”那妓女也不假思索,率然而对。
伯虎见她以衣相人,全不识敝衣破帽下的相貌与气质,遂连着以两句诗来奚落她的空乏和自甘堕落。在妓女的羞頳,和人们的窃窃私议中,唐伯虎悄然地离开了秦楼楚馆。回到旅邸,想着徐素生前的一切,知音难觅,禁不住泪流满面。这时的他,对金陵之游,已经意兴阑珊,恨不得立刻返棹苏州,与张灵、王宠、祝枝山等,痛饮于吴山深处。
八月的一场大水,苏州田宅淹没不计其数,兼以去年七月的风灾,连年不登,已使人谈灾色变。风闻朝廷,不但无意蠲免租税,且有遣官监督织造之议,更加深了人们心中的惶惑,昔年到处盘剥掠夺的景象,浮现在眼前。
约莫九月前后,致仕刑部尚书林俊南旋,道经苏州,一干官绅好友,均有一番迎送。朝廷政情、议礼始末,以及挂冠求去的缘由,自然成了众所关怀的话题。
有关尊崇嘉靖皇帝本生父母的大礼之议,致仕太傅王鏊早有所闻,这次或听林俊亲自谈起,或由好友和门弟子询及。因此,王鏊又把舜承尧统、禹承舜统,乃至哀帝嗣位,光武中兴等故事,重加考证,著为《尊号议》(注六)一篇。可能他也参酌了朝中杨廷和、张聪两派的议论,提出了既尊大统,复尊所生的兼顾看法:
“……今参仪礼之文,酌古今之宜,定谧曰‘兴献皇’、‘兴献后’,而以太皇太后之旨行之,则于大统无干犯之嫌,所生亦极尊崇之义,亦庶乎其两全矣。”
无法确知,王鏊这篇《尊号议》,是否已上达朝廷,倘被接纳,或可成为息争的契机,使政治悲剧,免于扩大。
至于林俊,在新朝的重视和礼遇下,竟把权位看得像浮云一般,毫无留恋之意。同时也不顾天下人望治的心愿,只求独善其身;好像凤凰翱翔于千仞,搏扶摇而弗下,完全不复以苍生为念似的。让人不可理解,甚而认为标奇立异,矫枉过正。
对于种种议论,林俊未作任何辩解,倒是读书石湖的王宠,在《送大司寇莆田林公还闽序》(注七)中,阐述林俊自结发入朝后,辅弼三世,德劭功焯,成为元老重臣。其间谗忧交至,屡起屡伏,但求解生民于倒悬,扶社稷于危殆。并未以个人利禄荣辱为考量。
序中,王宠也强调新朝的礼遇,对年已不逾矩的林俊,无疑是创建金匮之业的千载良机,没有必要为沽名钓誉而八乞其身;其急流勇退的真正原因:
“……殆必有掣于事,而局于时者矣;掣则肘不可以运掌,局则道不足以广谋;孔孟其犹病诸,而独今之君子乎,此所以不得已而行,而不能以三年淹也。”
“坐何可无此君也”,这话恐怕不单是林俊对文徵明的赞赏,也是他对器宇、才识不相轩轾的王宠的观感。两位吴门才俊,忘年知交,曾先后为文,替他揄扬和析辩,使继续扬帆南旋的林俊,有“吾道不孤”的欣慰。
九月十五日,大学生吴爟(次明)逝世,对多病、敏感的王宠的心灵,是很大的冲激。半年多前,他们同在汤珍双梧堂宴别文徵明和蔡羽,哪知画像墨沈未干,六人已去其一;回忆当初,竟好像有什么预感一般。
吴爟和他同一里闬,石湖泛舟、横塘踏青、溪楼夜饮……吴爟、王宠、文徵明、汤珍等经常杖履相接,吟咏唱酬。吴氏享年五十八岁,像唐伯虎、文徵明一样,应属长辈,但他也和文、唐一样,一定要和王宠同辈论交,成忘年之友。吴爟进学很早,成绩优异,部使者曾屡荐京师,但数试不利,最后以年资入贡太学,至死仍未卒业。
除了爱游名山胜水,吴爟以善于鉴定古董书画闻名吴下。饮酒博谑,谈起所见所闻,奇谲瑰丽,不绝,十分风趣。尽管家境不裕,他却是位美食者,经常旨酒佳肴,宾客狼藉。酒后歌舞击咢,仿佛豪门贵人一般;至于有钱无钱,那是妻子和家人的事情,他是不屑闻问的。
吴爟另一为人所称道的地方,是他爱画,却从不开口向朋友要画。十余年前,雨中走访停云馆时,文徵明有感于他的友情与风骨,特别画出一幅春雨图。乱云低垂,春雨绵绵,撑着伞的吴爟,独行于竹木迷离的冈上。文徵明在画上题:
“……愿为识者画,不受俗子迫;惟君鉴赏家:心嗜口不索,吾终不君靳,不索翻自获。……”(前已引录)此外,文徵明曾在诗中、描述吴爟的性格与为人:
“风神凝远玉无瑕,十载论交似饮茶;深静不教窥吾愠,宽闲能自应纷华。寄情时有樗蒲乐,博物咸推鉴赏家,犹自一经淹举子,年年随伴踏槐花。”——《咏次明》(注八)
吴爟临终遗言,托王宠为作墓铭,王宠感伤这位忘年交生平的潦倒,更关怀其遗孀、寡媳与幼孙一家生活的无告,涕泣挥笔为铭曰:
“德则孔嘉,而命弗加,而年弗遐;吁天乎累嗟,儿呱妇髽,攀彼灵车,天曷刘斯,尚绥有家!”——《太学生吴君墓志铭》(注九)
一场瑞雪之后,寒月照映下,北京城内,好像一片银海。上朝的轿子、马匹,在灯月交辉的街道上,散发出细碎零乱的璚珂声。破晓时分,双龙玉阙显得格外高耸,鹊观的轮廓,也清晰可辨。鹔鹴袍上,凝结着白粉似的霜花,衣食无着者的苦痛,也就可想而知。所以,文徵明在《雪后早朝》诗中写道:
“……负薪亦有号饥者,愿得君王发汉廒。”(注十)
这时的江南,也已进入寒霜遍地的严冬。年荒岁穷,忍饥号寒者,彼彼皆是。
体康每下愈况的唐伯虎,又复开始整理年来的诗作。他呵着冻,以那融合着颜真卿、李阳冰和赵孟頫的书体,选录出心血的结晶。究竟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或仅仅供人遣闲覆瓿之用,他自己也不敢想象。这就是被题为《唐寅嘉靖癸未诗翰册》的遗作,并由他的好友之子文嘉作跋(注十一)。
另外一卷值得纪念,更被认为唐书精华,较松雪有过之无不及的,是他为姚舜承所书的《漫兴十首》。姚舜承为其同年(注十二)之子。仔细玩味《漫兴十首》,虽然并非作于一时,却均为晚岁所赋,感慨悲歌,自抒心性和生平遭际。
在他被指为“不甚措意”,或“如乞儿唱莲花落”的诸多晚作中,这十首七律,屡经修改锻炼,各本之间,颇有大同小异:为姚舜承所书诗册,可能是十首组作的定稿。怀抱之幽、感人之深,堪称用意之作。他的另一位同年景旸,推断是伯虎的绝笔书迹,其为后世宝爱,也就更加无与伦比了。
其中《伥伥行》、《拥鼻》被认为是伯虎凄凉晚景的诗谶。最后一首,则最能表现出伯虎生命乐章结束前的感受:
“造物元来最忌名,太平又合老无能,交游零落绨袍冷,风雪飘飘瓦罐冰。二顷未谋田负郭,一餐随分欲依僧。醉时试倩家人道,消尽粗疏气未曾!”(注十三)
那天,唐伯虎冒着寒风,踏雪来到王鏊洞庭东山的庄园。庭前双梧,一株已在上年七月的飓风中吹倒,剩下一株,残叶已尽,桠杈间积起白雪,却依然挺立在冷冽的湖风里。漫山的梅树,都已含苞待放,唐伯虎可以想象到绽开时那片无际的香雪。也使他忆起张灵咏玄墓诗中“隔窗湖水坐不起,塞路梅花行转迟。”(注十四)的景象。
高龄七十四的王鏊,致仕居山忽忽一十五载,须发俱已霜白,谈及近时朝政,不免为之浩叹。
近五六年间,王鏊连丧弟弟及三个女儿,此际,这位伤心的老人。正为即将改葬光福凤凰山的长女王仪,撰写墓志铭。王仪是庶吉士兼侍读徐子容的妻子,襁褓中便失去了母亲,由王鏊亲自教导。她不仅精通经史,也了解时事得失,人才高下,并善于五言诗;在丈夫名位日益隆显之际,抛下二子,猝然而逝,尤使老父悲怆不已。
王鏊斋中,新悬起一幅书轴,略显陈旧的纸上,是宋学士苏东坡自书的《满庭芳(中吕)》。其中“中吕”二字,突然触动了唐伯虎的回忆。他的耳边,重又响起福建九鲤湖前轰雷漈的隆隆水声。在香火鼎盛的九仙祠祈梦时,分明梦到神示以“中吕”二字,多年来,他一直不解这词牌名称到底有何特殊的意蕴?
他自己也填过一阕《满庭芳》:
“月下歌声,风前笛韵,遥思当日风流:枕边言语。犹记在心头,玉佩叮当,别后恐惆怅:永巷闲幽,行云去,却又入瀛洲。……”(注十五)
当时他只顾描写两情缱绻,别后相思,“中吕满庭芳”,并未在他心弦中,产生剧烈的拨动。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注十六)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唐伯虎默诵着那词,并反复玩味着这两个短句。东坡居士赋《满庭芳》时,正要离开他所谪居的黄州,告别好友邻居,有感而发。不意,伯虎却从中启发出另一种感受,久埋在心灵深处之谜,竟由此浮现一个不吉利的答案;他行年五十有四,“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莫非是他的“诗谶”?
如果真是“诗谶”,何以未谶于作者,而谶于见者?思索、迷惑,伯虎心中,一时有说不出的茫然与烦闷。
戚容满面的王鏊,见伯虎目注书轴默不作声,不久之后,竟黯然神伤地辞别而去,他不便垂询,亦未多留,任其登舟自去;然而,这竟是他们师生间的最后一面。
嘉靖二年(一五二三)十二月二日,一代风流才子唐伯虎,与世长辞。他的绝笔诗是: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注十七)
带着神秘,宿命色彩的“中吕”之谜外,如果想对唐伯虎死因找出些蛛丝马迹,则他的一首题画诗,似可略见端倪:
“人来种杏不虚寻,仿佛庐山小径深。常向静中参大道,不因忙里废清吟。愿随化雨三春泽,未许云间一片心。老我近来多肺疾,好分紫雪扫烦襟。”——《题烧药图卷》(注十八)
肺疾,可能是夺去伯虎生命的主要因素。
贫,对这位宿疾缠身的才子,是一种长期的摧残;他在给朱彦明的信中,直抒其生活中的困顿:
“……诵昔人‘风力欲冰酒,霜威能折棉’之诗,不禁望天长叹!奈已无酒可冰,无棉可折何;悲哉,悲哉!何以卒岁?”(注十九)
“此可征狂奴心力日衰,不似当年敏锐矣……”给沈徵德信中,伯虎自承心力大不如前。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半生沉醉在花酒间的他,一旦发现已不胜酒力时,内心不免为衰老的恐惧和空虚感所盘踞;他在给友人严民望信中写:
“……嗜饮如仆,昔每自谓能一石不醉者,今一斗已颓然矣,精力衰薄,或不久乎?惟仆素以及时行乐为旨,际此去日已多,来日苦少之时,更觉不可不自寻乐境,以遣浮生矣。……”(注二〇)
然而,长期地耽于花、酒,对他饱受折磨的体康,何尝不是另一种摧残!
北京冤狱、宸濠案的牵连;先后在两京间所受的折磨和屈辱,南旋后三餐不继的岁月;妻子离异,知交零落的孤独,如蛇一般,无时不缠绕啃噬着他的旧疾。使人生变得既豪迈、潇洒,复迷离、恍惚,且又有“穿肠毒药”之称的杜康,侵蚀于唐伯虎半生的得失和悲欢离合之间,其死因,也就不难想见了。
在腊月的深雪与悲风中,祝枝山痛悼亡友的哀恸声,震动着灾后衰败残破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