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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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关于反抗帝国主义

“反抗帝国主义”这一句话,空嚷了几年,这回“五卅惨剧”发生,反抗帝国主义的实行期便从此开始了,罢课,罢工,罢市,对外人抗议,对民众演讲,主张与英日断绝经济关系,建议派兵保护上海租界上的市民,……这自然都是当务之急。讲到帝国主义者历来对于咱们的侵略行为,和咱们现在对付这回事件的种种办法,近日报章杂志上论述甚多,我大致看过一些,都觉得很好;我并没有什么特见可以发表,所以不来赘说。

现在要说的,乃是忽然记起以前见过的两句口号,叫做“内除国贼,外抗强权”,从这口号里引出的一点意见。

(这两句口号出在哪里,这八个字有无错误,都记不真切了,反正这没有什么关系。)帝国主义者对于咱们施行政治的和经济的侵略,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关于这一点,可看孙中山先生的《民族主义》第二讲,他叙述此事,最为简单明了。)咱们被人家侵略,绝对的不应该投降,绝对的应该反抗。这是天经地义,不容丝毫疑惑的。这回的事,起初是青岛的日本纱厂惨杀中国工人,后来是上海的英捕房惨杀中国学生及其他,所以现在就事论事,大家都专心一意的反抗日英两国,专心一意的反抗他们这回杀人的事件。将来反抗的结果究竟怎样,现在谁也不能知道。但即使“如天之福”,现在学生联合会等等所提议的种种条件竟办到了,难道反抗帝国主义这件事就算做完了吗?

不然!不然!绝对不然!不但不能算做完,简直还没有动手ㄋㄝ!帝国主义者,岂仅英日?侵略的行为,岂仅这回杀几十几百个人?

政治的经济的层层压迫,若没有亿兆分的努力反抗,而妄想轻轻松松的解除,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所以我认为反抗帝国主义,简直是咱们中国人今后毕生的工作。

这回的事件将来结束以后,凡有脑筋的人们都应该努力去干一件工作。这工作便是“唤醒国人”。这被唤醒者应该是国人全体,并非限于一般所谓民众。唤醒者自己亦当在被唤醒者之列:一则凡述说真理,针砭旧锢,本非专为谴责他人,责人以善,其实也是忏悔自己,改善自己;二则天下本无万能的人,A事甲为唤醒者而乙为被唤醒者,B事则又乙为唤醒者而甲为被唤醒者,所以是互相唤醒,无论何人,决不应自居为全智全能全善全圣之上帝,而超然于一切人们之外。因为被唤醒者是国人全体,所以“高调”实有“唱”它之必要,而低调也得要唱它一下子——举个例说,ㄧㄅㄙㄣ和ㄊㄛㄙㄊㄛ诸人的学说应该介绍,而放脚和剪辫的话也得要说。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孟老爹这三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帝国主义者侵略咱们,咱们固然应该反抗他们,但断不可一味的愤恨他们来侵略,应该自己反省一下子:

“为什么他们不侵略别国而来侵略咱们ㄋㄝ?为什么咱们以先称为‘洋鬼子’的,一旦他们兵临城下,咱们竟会那样不生心肝,不要脸皮,乖乖的高呼‘洋大人’(那时便要敬避违碍字样而改写为‘洋□子’了),双膝跪倒,摇辫乞怜ㄋㄝ?”呜呼!“为是者,有本有源”ㄋㄚ!咱们要知道!咱们以先本是“做奴才”ㄧㄚ!咱们的不肖祖先编纂许多《婢仆须知》,使“家弦户诵”者二千余年于兹矣(再以前“书缺有间”,不能确知,但决不会反比后来高明,这是可以武断的)。这种奴才教育浃髓沦肌,自然异族侵入,甘为洋奴西葸而不敢辞——实在是义不容辞。是个国民,才有处理政治之天职,奴才配有吗?是个国民,才有抵御外侮之义务,奴才配有吗?二千余年以来之中国人,既束身于《婢仆须知》之中,则受帝国主义的侵略,固其所也。古之帝国主义者五胡、沙陀、契丹、女真、蒙古、满洲诸族“提兵入关,定鼎中原”,该奴才们既已高呼“圣天子”矣,则今之帝国主义者条顿、拉丁、盎格鲁撒克逊、斯拉夫、大和诸族施行政治的和经济的侵略,该奴才们高呼“洋大人”正是当然了。

《婢仆须知》之教育交了二千余年的好运,到了二十世纪开始,忽有孙中山其人者不肯“安分”,实行“犯上作乱”,立志放奴,创为“三民主义”,有志竟成,居然满清给他推倒,民国给他组成;极少数之被他唤醒者于是对于今之帝国主义者也起了反抗之志,这自然是可喜之事,但这不过极少数而已。大多数之国人沦于奴籍者有年于兹,实在不容易振拔,所以他们表面上虽然也算是中华民国的国民,骨子里还是满清帝国的遗奴(他们之中有反对满清者,则是汉唐宋明的遗奴)。因为奴才本没有处理政治之天职和抵御外侮之义务,所以他们不管这些事,所以像这回的惨剧发生,极少数人嚷得力竭声嘶,而他们不是置若罔闻便是莫名其妙。这固然令人气破肚,但实在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原是读《婢仆须知》出身的ㄧㄚ。

但是他们如此糊涂,可真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因为长此不变,不但他们将永沦奴籍,万劫不复,即此极少数人亦终必陪着他们去送死!所以唤醒国人,实为今后有脑筋的人唯一的工作——救命的工作。

怎样去唤醒国人?自然其道多端;上文说过,高调低调都得要唱。但无论唱高调低调,基本观念只有一个,便是“将《婢仆须知》撕破,践踏,焚毁”:——这是我所谓“内除国贼”。

编“内除国贼”这句口号的人所谓“国贼”,当是指军阀政蠹而言。军阀政蠹自然是国贼,但我觉得不值得特别去提他们,因为他们非由天降,非由地出,固来自田间也,军阀政蠹一旦倒了运,与普通国人固无以异;普通国人一旦走了运,还不是十足道地的军阀政蠹吗?那么,不唤醒国人,不改良国人,而徒沾沾焉惟军阀政蠹之是詈,真舍本逐末之论也!而况军阀也常要滑稽的骂军阀,政蠹也常要滑稽的骂政蠹。他们自暴其丑给我们听,我们只消点头微笑道,“ㄛ!原来如此!”就尽够了。

凡与中华民国国体政体和一切组织抵触的,都是“国贼”,都应该“除”它,而且“除恶务尽”!试举数例:什么纲常名教ㄨㄚ,什么忠孝节义ㄧㄚ,什么文圣武圣ㄚ,什么礼教德治ㄚ,什么文以载道ㄨㄚ,什么元首小民ㄋㄚ,什么安分守己ㄧㄚ,什么乐天知命ㄚ,什么不问政治ㄚ,什么“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ㄧㄚ,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ㄚ,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ㄚ,什么“济人利物非我是,自有周公孔圣人”ㄋㄚ,…………种种屁话,都刻在《婢仆须知菁华录》上,有一于此,国即不国!这些国贼,本应该在民国纪元前一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那天宣告死刑,本应该在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那天执行枪决。何以故?因为它们都是专制帝国的保镳者,而绝对与共和民国相抵触故,只因当时任它们逍遥法外,以致十四年来所谓中华民国也者,仅有一张空招牌,实际上是挂羊头而卖狗肉,大多数的国人都是死守帝国遗奴的本分,不能超升为民国的国民:够得上算民国国民的,只有那极少数的几个觉醒者。单靠他们来保国,单靠他来反抗帝国主义,绝对是不够的。所以今后惟一的救亡之道,觉醒者唯一的工作,便是唤醒国人。唤醒的教育,消极方面是“除国贼”,积极方便是请德先生(DemocracY)、赛先生(Science)、穆姑娘(Moral)来给咱们建国。大多数的国人受过这个教育,奴性逐渐消灭,人性逐渐发展,久而久之,人人都能明了自己有处理政治之天职和抵御外侮之义务,则国才有保得住的希望,帝国主义才有反抗得成功的希望。

保国是保住与咱们生活有关的中华民国,绝对不是什么“保存国粹”。那些什么“国粹”,便是上文所谓“国贼”,不但不应该“保”它,而且还应该“除”它。反抗帝国主义是反抗侵略咱们的强权,绝对不是“排外”。向咱们施行帝国主义的外国的文化,都比咱们高得多多,咱们不但不应该“排”它,而且有赶紧将它“全盘承受”之必要,因为这是现代的世界文化,咱们中华民国也应该受这文化的支配。所以我以为“外抗强权”应该只抗“强权”。

总而言之:

咱们应该爱中华民国,而过去的“鸟国粹”应该连根拔除,所以周公、孔子以及一切圣帝明王之道在所必摈。

咱们应该反抗英国(举以为例)的帝国主义,或至与他绝交,宣战,而现代的世界文化应该全盘承受,所以ㄅㄟㄎㄣ、ㄋㄧㄨㄊㄣ、ㄨㄛㄊ、ㄇㄧㄌ、ㄉㄚㄨㄧㄣ、ㄙㄆㄣㄙㄜ、ㄏㄜㄘㄙㄌㄧ、ㄦㄜㄙㄌ的学说在所必用。

可是大多数的国人的见解,与这所说的正相反背。他们对于中华民国,感情非常淡薄,甚至还厌恶他,仇视他;而对于有害于咱们的“鸟国粹”,反拥护之惟恐或失。

他们对于帝国主义者的侵略,能够忍受,甚至还信用他,仰赖他,而对于有益于咱们的现代的文化,反排斥之不遗余力。这种颠倒是非的现象,便是亡国灭种的根苗!

我现在再说几句话来结束此文。

不爱中华民国,国必亡!甘愿托庇于“洋大人”之胯下,国必亡!守住已死的“鸟国粹”,国必亡!拒绝现代的文化,国必亡!要不亡国,除非由有脑筋的人们尽力去做“唤醒国人”的工作,使国人把这种亡国的心理反过来。

一九二五,六,八。

(本篇发表于1925年6月15日《语丝》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