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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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所希望于孔德学校者

对于教职员有四个希望:

(1)加意教授注音字母注音字母的用处很多。单就学校教育上说,如:标准国语的音,古文中生僻字的音,都要靠它来注明。没有适当汉字可写的词儿(如ㄏㄢㄔㄣ),副词,助词和叹词(如ㄆㄧ、ㄌㄧ、ㄆㄚ、ㄌㄚ、ㄏㄜ、ㄨㄟ、ㄞㄧㄛ,这都应该酷肖声气,非汉字所能表示),方言词儿之被采入国语者(如许多方言的读音与国语不同,并非汉字所能表示),外国人名、地名和音译的词儿(如“ㄍ”ㄚㄌㄧㄌㄟㄛ、ㄋㄧㄌ、ㄦㄜㄋㄝㄙㄤㄙ),都要拿它来表音,正式作文字用,补汉字之不足。此外如对于低年级的生徒(尤其是幼稚生),简直可以拿它来代用汉字;就是高年级的生徒(乃至教师),遇到一时记不真或写不出的汉字,也可以暂时用它来替代。所以它是今后教育上极重要的一件工具。本校开始教授注音字母,还在教育部公布之前(注音字母是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公布的,本校于一九一八年八月已经开始教授了),三四年级很见发达,学生们得益不浅,近年来似乎稍微停滞。我希望教员先生们今后对于注音字母的教授特别加意,务令学生们人人都能将它写练得极其纯熟,以适于种种之应用。

(2)努力宣传国语文学“文学革命”、“国语文学”的讨论,是1917年~1919年代的事,现在本已不成问题了。

现在若再讨论“文言白话孰优孰劣”,便与讨论“地方地圆孰是孰非”同样的可笑了。讲到本校,国语文的开始教授,与注音字母同时,更远在教育部通令“国民学校的国文科改授国语”之前(那是1920年的事)。这几年来蒸蒸日上;高年级的生徒,大率都有文学的嗜好,所做的白话文,颇能为细致的描写和曲折的叙述,迥非那颠来倒去地读那几十篇唐宋八家的古文而做不通的《汉高祖论》的不幸的生徒所能企及;低年级的生徒,也能做很稚气很天真的儿童文学(的确配得起称为儿童文学),也断非那入学数年而提笔写信便要抄《酬世书信大全》的不幸的生徒所能望其肩背。关于这一点,本校自问实在很对得起社会。

年来一班脑筋昏乱的人们,鬼鬼祟祟地干开倒车的把戏,务吹古文的死灰,冀其复燃;近月来妖氛毒雾更弥漫于空间,国语运动的一线曙光,几乎要被它完全遮蔽了。本校际此白昼晦冥的时候,更宜努力宣传国语文学,以端学子之趋向。

(3)提高法语和英语的程度学问本无国界可言,语言文字只是表示事、物、思想、道理等等的工具。某字某语对于某事某物能够表示得恰合,便是适用的工具。凡适用的工具,人们都可以自由拿它来利用,实在也没有什么国界之可言。譬如ㄖㄣ(人),ㄇㄢ(man),ㄛㄇ(homme),ㄏㄛㄇㄛ(homo),ㄏㄉㄧㄛ(ㄈト),这都不过随便拿某声某韵来表示咱们这一种动物而已。它们对于咱们,都能表示得恰合,咱们本可以随便拿它们中的一个来表示咱们。

中国人非不可说ㄛㄇ,法国人非不可说ㄖㄣ。其所以事实上不是如此者,不过因为中国人说惯了ㄖㄣ,法国人说惯了ㄛㄇ,所以觉得那样说法较为便当些罢了。并非中国人说了ㄛㄇ便吃不成饭,法国人说了ㄖㄣ便吃不成Pain也。

所以寻常日用的词儿,彼此各有习惯的,自然不必故意去改作(例如中国人改说ㄛㄇ)。但学问上的词儿,却都是外国有而中国没有的(因为现在成系统的学问都是外国人发明的),我以为这就应该用外国的原字来补充,断不必瞎费心思,去闹什么译名的问题。因为那个外国原字早已“约定俗成”,所以含义恰当,我们采用它,比起什么“义译”、“音译”来,又省事,又明确;而且这样办理,才能和世界的学术契合无间,若水乳之交融。说到这里,我的意思可以干脆地说出来了。我认为中国今后至少应该有一种外国语和国语同样看重,就是看、读、写、作的工夫都做得很纯熟很自由的地位;换言之,就是把这一种外国语看成“第二国语”。本校的外国语,自来即用法语;蔡孑民、李石曾、沈尹默诸先生都是希望本校生徒具有很高的法语程度,能够自由看书,能够直接从法语的书籍中研究世界的新学问新知识。这个意见,我以为很对的。近年来,本校又添授英语,使学生更多认得一种直接研究世界学问的语言文字,这更好了。我希望本校教授法语和英语的先生们,今后更将外国语的程度提高,务期学生们能够达到直接从外国书中研究学问的目的。

(4)编纂国语和历史的读本上海各书店出版的国语和历史的读本,一言以蔽之曰,都是对于低能儿的教材而已。越是低年级的国语读本,文句越简得不成话,意思越干燥无味,爱说呆话或无聊的道德话。如“早起,开门”;“太阳出,拿书包,上学堂”;“小猫三只,白布五匹”;“狗比猫大,猫比狗小”;“一个人有两只手,这是左手,那是右手”;“人有手,猫没有手”;“哥哥吃大梨,我吃小梨”;“放学回家,见父亲,鞠躬,父亲欢喜”;还有什么“司马破缸”,“陆绩怀橘”;甚而至于什么“乌反哺”这一类毫无科学根据的鬼话,还要照例胡说以教孝(!)。历史读本,专选那些“邻猫生子”的材料,只看见许多人名,地名和纪年。殷朝一代,只用一百多字记载,而“殷衰,殷复兴,殷复衰”这种句子占了不少。两三行记一个孔丘,而什么“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道德为万世宗仰”这些话都有了。老实说吧,我是曾经做过八股的人,什么《左传》、《史记》、《通鉴辑览》、《纲鉴易知录》,都曾翻过的,看了那些教科书中简短的叙述,也还要摸不着头脑ㄋㄝ!给现在中小学校的生徒看,亻巨们能够得到什么印象!还有什么“伏羲画八卦,黄帝伐蚩尤,尧舜揖让,禹治洪水”,这些荒诞不经的神话,还是像杀有ㄍㄚ事地编在历史上。这种国语和历史的读本,不但读了一无用处,而且必至愈读愈呆!本校虽不全用它们,但因未曾编纂适用的,所以现在还不能全不用它们。我希望今后本校聘请数一数二的头脑清楚、学问渊博、思想超卓的学者如顾颉刚先生等来编几部好的适用的国语和历史的读本。

对于学生也有四个希望:

(1)有科学的头脑这所说的,不是专指自然科学而言(自然科学,当然应该有许多人来研究,尤其是青年学生们,因为研究自然科学,一层是为利用厚生之预备,一层是为科学头脑之训练,这两层都是今后中国极切要的),非研究自然科学的人们对于一切事物,一样应该运用自己的理智,条分缕析地研求它的真相。这样的研究日积月累,知识日增,智慧亦日进,对于不根的传说,谬误的行为,不合理的组织等等,自然会感觉到改革之必要。道德的修正,社会的改善,全基于此。由这条路出发的修正改良,才是站得稳的真正修正,真正改良。否则凭一时的冲动或一己的玄想做出来的,所修未必正,所改未必良;即使偶正偶良,只能算做幸获,这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靠不住的。可怜中国古人,最缺乏科学的头脑,所以二千余年以来,除了极少数的几个学者(就是这几个人,也免不了常要胡说),都不肯把事物条分缕析地研究,老爱闭着眼睛,信口胡说,听的人的头脑也同样是昏乱的,所以有人妄言之,他们便妄听之,而且妄行之,于是便糊里糊涂地定为神圣不可侵犯的金科玉律,谁碰它一碰,谁就罪该万死。这样胡闹了二千余年,所以现在道德卑污到了极点,社会腐败到了极点。挽救这个颓局,其责任全在青年学生的肩膀上。青年学生的头脑若再昏乱,中国便绝无挽救之可能了!但我看近年的学生的头脑,颇觉有些不能放心,尤其是有文学嗜好的青年,更不肯运用理智,考察事物,这是大错的!本校学生,有文学嗜好的很多,我恐怕们也误入迷途,所以有这一个希望。

(2)有文学的手笔有一种人的议论最可笑。他们说:

“我们是学科学的,文学与我们无干,我们不必会做文章。”于是他们不但不留意文学,连文理都不管了。结果,他们编译的书不但干燥无味,竟至文理不通,白字连篇,叫人读不下去。这个见解实在是很谬误的。我以为研究科学的人要是对于专门的文艺没有兴趣,自然无研究它之必要。但记述科学的文章,文理总是应该通顺的。而且因为科学的材料或过于高深,或过于枯燥,所以还应该看看文艺书,学得些美妙的文笔,来做关于科学的文章,才能引人入胜。试举我自己的经验为例。吴稚晖先生所做的《上下古今谈》和吊疋先生所译的《常识之基础》(登在《第一小报》上),同样是讲科学的。但我读前书,每读总不肯放手,读了内容很容易记得,而且读时感到很大的愉快;读后书,勉强看完数十行,便觉昏昏欲睡,它讲了些什么话,我一些也记不得。其实吊疋先生的文章绝不至于不通,不过“非文学的”罢了。吴先生著作的好处,就因为是“文学的”。我最佩服胡适之先生一句话:“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因为文学的基本作用(职务)还是达意表情。”本校的学生们大率都有文学的嗜好,似乎不至于犯这个毛病,但我恐怕有人中了“记述科学无须用到文学”这句谬论的毒(更有人以为“记述科学不应该用文学的手笔”,这话更谬),所以这一点也列为希望之一。

(3)对于古书有历史的眼光青年学生对于古书可看与否和应看与否,成为近来一个问题,我对于这问题的意见,曾经简单地写出几句,登在本旬刊的第二期上(《青年与古书》),可以不用再提了。现在要仿章实斋“《六经》

皆史也”这句话的口吻,说“古书皆历史也。”用了历史的眼光去看古书,则对于制度的由来,文化的迁变,方能弄得明白。把这些弄明白了,可以得到两个好的结果:一是知道现在不适用的,在过去的某时代或者是很需要的,这样,便能够还它在历史上的价值,不至厚诬古人;一是知道在前代很有价值的,到了现在,时移世易,早已成为僵石了,无论它在历史上有过怎样的大功效,今天总是万万不可再请它来“复辟”的,这便不至陷害今人。本校学生,因为有文学嗜好的较多,所以前此研究历史的极少(或者竟可以说是没有)。讲到某人研究什么学问,我是主张完全要用自己的兴趣来决定,万不可由别人用了功利主义做标准来“指派”。但我却希望(不过希望而已)本校学生中有研究历史的人。要是有这样的人,前面这几句话便是对于研究历史时的希望。(研究历史并不限于古书,这里不过单就古书说说罢了。历史的范围大得很ㄋㄝ,研究它的范围大得很ㄋㄝ。)(4)对于社会有改革的热诚一个人的衣食住以至所谓精神上的需要等等,处处都离不开别人,所以ㄎㄦㄛㄆㄛㄊㄧㄣ的互助论,实在是发明人类(不止人类)生存的真理。因为如此,所以个人对于社会是应该尽相当之义务。所谓尽义务者,便是用自己的聪明材力做出许多成绩来贡献给社会使用。成绩虽有种种之不同,而为造福于社会,帮着社会向着进化的历程上多走了几步则一。所以个人对于像样的社会,应该努力使它更好;对于糟糕的社会,应该努力使它日渐变好。中国现在的社会,可以说是糟糕到了极点了,努力将它推翻,改造,实在是咱们最重要的事业。这个事业虽在将来,但现在不可不豫立此志。现在所求的知识学问,都是为他日改造社会之预备(改造自己也包括在内,就社会全体言,自己也是社会之一员)。因此,所求的学问,应该是合于进化,近于真理的(绝对的真理,非吾人所能确知,故只可说是“近于”),而不是那谬误学问。近年来中国的青年们常被两种很误谬的见解能所惑。一是以为我们求学,专是为自己吃饭之用的。所以凡可以骗饭吃东西,便应该学习,他们恨不得把学校的学生都变为商店的学徒。他们听见别人讲几句有关于人生进化的话,便目为高调,因为这是骗不了饭吃的。这是所谓“职业主义的教育”。一是以为我们求学,专是为发挥狭隘的爱国心之用的,他们最崇拜日本和过去的德意志帝国那种血腥气的爱国主义。所以他们妄夸己国,厚诬他国。中国人本来就是患夸大狂病很深的民族,现在国货上面再加上这种劣等的洋货(这真是我们应该绝对排斥的“劣货”!),于是凶兽吃人的面孔更显露了。这是所谓“国家主义的教育”。青年们受了这两种教育的毒,实在是中国前途的大不幸,因为这是把中国人驱出进化轨道以外的教育。我希望本校的学生们别受他们的蛊惑。咱们应该向着进化的路程上努力干改进中国社会的事业。

一九二五,五,十五。

(本篇发表于1925年6月11日《北京孔德学校旬刊》

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