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的信虽然是写给启明的,但全信的话都是为我而发,所以这篇的题目叫做《敬答穆木天先生》。
穆先生信中对于我用了不少的俏皮字眼和语句,乃至以我的名字为戏,这些我都不介意,而且觉得有趣。惟有一处我不能不提出抗议,因为这太叫我难受了,便是“堂堂的钱玄同先生——中国的学术界的泰斗钱玄同先生”这个称号。鲁迅说得好:“……如果开首称我为什么‘学者’
‘文学家’的,则下面一定是谩骂。我总明白这等称号,乃是他们所公设的巧计,是精神的枷锁,故意将你定为‘与众不同”,又藉此来束缚你的言动,……“(《猛进》第五期通信。)”堂堂的“的丑相何等肉麻!”泰斗“究竟一个铜子儿可以买几斤!玄同虽不学,尚不愿以此自污!
闲话表过,且谈正文。
我敬告穆先生,我是否是日本所谓ㄇㄚㄓㄧㄇㄝ一流的人,我自己不知道,可是穆先生给郑伯奇先生那封诗体的信(3月6日《京报副刊》),我的的确确是”完全未看懂“,我的”真好眼力“是这样,我也没法。——但我也还不甘心安于“真好眼力”,我今天把《京报副刊》上所载穆先生的信检出来,再逐字逐句地细读一过,还是“完全未看懂”,大概我实在是“一辈子不能懂讽刺一流的东西”了。
不但此也,穆先生今回给启明的信,我尤其看它不懂。穆先生给郑先生的信中有“我们要歌诵盘古的开天,轩辕的治世,乌江夜里的项羽,努力实现的仲尼”等语,又引孔老二“关睢乐而不淫”这句话,我认为这是凤举所说的“凡是我的或我们的都是好的”的意思,固然是“完全未看懂”,但我自己觉得这还不失为“望文生训”。至于今回的信中,说了许多“国民文学”。“国民的”,而又力言与“爱国论者”不同,也不是要“复活国故”,我不知道这“国民的”既非历史上的故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若说把现代世界文化(即所谓欧化)普及到中国来,换言之,便是中国亦沐浴于世界文化之中,亦即梁漱溟先生所谓“全盘承受欧化”,这是我所极端主张的,但这决不能说是“国民的”,因为既非咱们所固有,亦非咱们所独有。
我看穆先生的语气,他所谓“国民的”,决非指此而言,可以不论。据我的猜想,穆先生大概与郭沫若先生的见解相像。郭先生最爱把自己的理想装在古人的尸体上,如女娲、伯夷、叔齐、孔老二、聂政、王昭君、卓文君、王实甫、王阳明这些人的尸体,都是被他利用过的。这个方法,“古已有之”,即所谓“托古改制”是也。用此法来做诗歌、小说、戏曲,则可;因为这不过是借用几个古人名字,等于杜撰孙行者、林黛玉、杜少卿、多九公这些假名字,这不过是借用几件古事,等于完全虚构事实(我的偏见,则以为杜撰名字与虚构事实,比借古人古事更好)。
若竟认为实事,以为这几个古人的确如此高明,再把它放大,普及,说凡古人都是如此高明,便认为咱们有如此的好祖宗,真是荣耀得很,为子孙者理合歌咏先德,发挥光大,这便不然了;因为这种“民族魂”是几个文学家关了房门,用幻想造出来的,并非“我们民族历史”真是这样,真有这回事。所以假使我猜得不错,穆先生确是“要歌诵”这样的“国民的”,我实期期以为不可。——但穆先生的话,我往往是“完全未看懂”,上边所说,不过是瞎猜而已。
盘古和轩辕下面的各两个字,项羽和仲尼上面的各四个字,倒未曾“没有看见”。不过我虽看见这十二字,我并不觉得有了它们便可以抬高那四个人的声价;我尤其不觉得这四个人有了这种高的声价,便能贝也封到中国民族的全体。我是一个死心眼儿的人,我只会说呆话:盘古和轩辕这两个人,根本上就不能信他们为有,故“开天”与“治世”只是胡说。项羽和仲尼,固有其人。但“乌江夜渡”何以值得称赞,我也不能了解(即使确是值得称赞,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好精神ㄋㄚ,也不能贝也封给中国民族全体ㄧㄚ)。至于“努力实现”四个字,我实不懂,即使“望文生训”似乎也装不到孔老二的身上,我知道他自己说过,“学也,禄在其中矣。”
以上固然是呆话,但若以“发掘我们民族的真髓”为职志,似乎总应该考察咱们民族的真相,未可错认一己的理想为民族的真髓而一味去歌诵它吧!
穆先生说:“爱国论者,国故论者,复古论者,尤其把‘国民的’方面忘去了。”我与这班什么“论者”立于根本反对的地位(虽然穆先生说“到与爱国论者不谋而同”),没有替他们辩护的义务。不过我总觉得他们并没有忘记“国民的”,他们对于中国民族一切朽腐的文化,残酷的道德,污秽的生活,谬误的学术,都有相当的赞美。
他们最不愿意中国人“舍己从人”。他们常说,甲点是中国的比外国的好,乙点是外国的比中国的坏,丙点是外国的也没得比中国的好,…………那个“夸”字倒不是我“创造”的,是郑伯奇先生创造的,就在郑先生复穆先生信中“具体点说”的第三层:
“我们要追怀古代的光荣。我们要夸我们民族历史的真实呀!…………如黄河岸上的无限的沉沙。”所以穆先生应该向郑先生说“多谢!多谢!”才对。(我那篇文章里所谓“国民文学的主张者”,本兼指穆郑两先生而言,引郑先生的,除“夸”字外,尚有“复活精美的古文古语”一语。)我平常有一个偏见:我以为甲国历史上有绝大意义的事实,并非乙丙丁……诸国也必须有的。现在看到凤举信中“国民文学这个话就今在别国的文学史上有人讲过,就今没有一切的语病,我也觉得后来有人爱讲时可以讲讲,现在的我们还谈不到”这几句话,又把我这偏见引起来了。我以为别国纵使曾经积极地提倡过国民文学,咱们并不因此而亦须提倡,或者咱们竟是不应该提倡它也说不定。——因此,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西洋史上有ㄦㄜㄋㄝㄙㄤㄙ(Renaissance)一件大事,近来的中国人觉得咱们中国也非得要这么一套不可。我的偏见,却认为咱们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而且咱们不应该再要这一套;咱们应该将过去的本国旧文化“连根拔去”,将现代的世界新文化“全盘承受”,才是正办。穆先生说我“像是什么都不要了”,这确是我的真意。我坚决地相信社会是进化的,人们是应该循进化之轨道而前进的,应该努力前进,决不反顾,才对。所以我认为过去的各国文化,不问其为中国的,欧洲的,印度的,日本的,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应该弃之若弃敝屣。我对于它们,只有充分厌恶之心,绝无丝毫留恋之想。
我写《敬答穆木天先生》写到这里,却要自相矛盾了,我忍不住要对穆先生暂时不敬一下子了。穆先生忽然说出这样几句话来:“我们不知道钱先生为什么还研究中国的学术呢?中国的文字,中国的言语,连中国的国民都不想要了。不知道钱先生还要什么?”这几句话,真是出我“意表之外”!我真不懂,穆先生何以忽然说出这样几句糊涂话来!难道研究中国的学术,是等于崇拜中国的学术吗?难道不要国民文学,是等于不要国民吗?真是奇谈!我老实告诉穆先生吧:我是一个中年的学究,快到“四十见恶”之年了。在十年以前,我确是崇拜中国的学术的。但“中国的学术”这个名词太广泛了,其中包含许许多多相反的分子,我们当崇拜它时,便在它中间分出“正”与“伪”,“雅”与“俗”来,只捧住那自己认为“正”或“雅”的“拳拳服膺”,那认为“伪”或“俗”的便一脚踢开。拿文学做个例,我那时只要《文选》、《乐府诗集》等书,而不要《元曲选》、《红楼梦》等书。这不仅我一人如此,大概旧时代的人研究中国的学术都是这样的。十年以来,我受了许多益友——如吴稚晖、胡适之、顾颉刚、鲁迅、周启明等——的教训,才大悟前非,知道研究中国的学术等于解剖尸体。就解剖而言,目的在求知该尸体的生理和病理,所以无论脑袋和生殖器,食道和粪门,白喉和梅毒,好肉和烂疮,都是研究的好资料,应该一律重视。若就尸体而言,它本是一个腐烂了的废物,万万没有把它放在活人堆里,与他酬酢的道理。所以研究中国的学术和“发扬民族魂”是相反的;我赞同“整理国故”而反对“宣扬国光”。至于现在的中国国民,我从没有说过“不要们”的话;但我希望们“革面洗心”努力追求欧化,根本反对们再来承袭咱们祖宗那种倒霉的遗产。所以我虽想要“国民”,却不想要“国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