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钱玄同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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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号外,学制课程研究号,《世界语的价值及加入课程的准备》。P·7。

胡先生的话,我完全同意,所以把它抄在前面,就算做我的意见。

我是主张“汉字革命”而国语的新文字应该用罗马字母来拼音的。我以为今后的国语,除文句的组织应该叫它“世界语化”外,还有一层,即新事、新物、新理非“国故”所有的应该直用西文原字,绝对不必白费气力讨论“音译”的问题。写原字比用译名的好处至少有二点:一,用译名,无论音译义译,无论译得好不好,总是彼此纷歧,绝难统一的,于是便不得不附注原字了。翻译了还要注原字,何等麻烦哪!何等无谓呀!这当然不如直写原字之明白简当了。二,一般人所谓“西方文化”,实在是现代全世界的文化,中国人倘不愿“自外生成”,要与这现代全世界的文化契合,则有许多词类和文句(不限于学术的专名)便非直用原文不可;否则总不免隔膜了一层。况且汉字的本身是有它的意义的,合几个汉字来造成一个新译名,虽然纷歧,虽然隔膜,总还有点意义。若用字母拼音,还要汉字的意义来造新译名,还真不知是什么话了。

例如英语的“logio”译作“论理学”,“ethics”译作“伦理学”,是有意义的。若照“论理学”和“伦理学”六个汉字的读音译作“luennliishio”和“lwenliishio”(暂用赵元任先生所拟的“国语罗马字”),这当然是绝无意义,绝对不适用的了。然则除了这直写原文,简直没有第二个办法。

(汉字中“音译”的词,更当然是写原文,如“Eroshenko”

决没有照“爱罗先珂”四个汉字的读音译作“Ayllosienko”

的道理,这是不用讨论的。)可是写原字又有问题了。人名,地名,有些大概可以“名从主人”,各照他们本国的写法(其实也还有问题,如俄国的人名,地名,便不能照他本国的写法;再进一层说,“Paris”还是读“巴黎”,还是读“怕黎思”?),此外一切词类应该怎样办法?单采某一国的呢,还是兼采好几国的呢?似乎多不大好;别的且不论,单就“读音无定”这一点想,就够困难了。我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采用世界语的;如上文所举“论理学”和“伦理学”两词以写“logiko”和“etiko”为最适宜。不但读音简易有定,而且词性有变更或意义有引伸,便可照世界语的文规,变换语尾或添附接头语和接尾语。这真是条例最分明,意义最清晰的文字,国语中采它来充补固有之不足,比较地自然是最适宜的了。

我因为对于世界语有上述的三种希望,所以我常常很热烈的盼望中国有很多的人来学习世界语。

我有一个信仰:我以为文学(不限于所谓“纯文学”)是语言文字的生命。学一种语言文字之唯一的好工具便是文学的作品。用了这个好工具来学语言文字,决不止于“事半功倍”;要是不用这个好工具,而去读那些市侩胡乱编纂的庸俗板滞毫无生趣的课本,那就要想做到“事倍功半”的地步还是很难。就拿咱们的国语来做个例吧。距今二十年前,早已有什么白话报,什么通俗的白话演讲稿,什么白话课本之类。但是它并没有发生什么效力;无论“文人学士”或“引车卖浆之徒”,实在没有人爱读它的。

近四五年来书房里所编的那些什么小学国语教科书之类,小学生读它与读“天地玄黄”、“大学之道”差不许多,毫不能引起爱读的兴趣。这是什么缘故?便是因为它们毫无文学的价值。反过来看,便全不相同了。中国的白话文学,虽然屡屡被文人学士们踢到阴沟里去,而实际上却是从《三百篇》以来绵延至今,并未中断,不过宋以前的白话文学只有一些诗词,偶然有几篇散文,还不是有意做的,所以没有多大的势力。元朝产生了北曲、南曲这许多伟大的白话戏剧,明清以来的昆剧、京剧等等跟着继起;明朝又产生了《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这几部伟大的白话小说。清朝的《红楼梦》、《儒林外史》、《儿女英雄传》、《老残游记》等等跟着继起:这些戏剧和小说,便是六百年来“实际的国语读本”,无论“文人学士”或“引车卖浆之徒”都是爱读它们的。我敢说,六百年来的“官话”,六百年来的白话散文,全是从这些“实际的国语读本”产生的,这是什么缘故?便是因为它们都有文学的价值(虽然其中价值的高低很有不同)。六百年中的人们对于白话戏剧和小说,绝没有哪个来有意的提倡它们,绝没有哪个来认它们为文学的正宗,只因它们是文学的作品,有文学的价值,便能歆动人们对于它们的爱好心,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官话”和白话散文,这就很可以证明文学是语言文字的生命了。近七八年以来,文学革命军兴,革命的钜子们大吹大擂地提倡“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明目张胆地叫大家读六百年来的戏剧和小说;还有许多有文学的天才的人如胡适之、鲁迅、郁达夫、叶圣陶诸先生努力地创造许多新的白话文学的作品;而大书坊里也请人编辑许多白话的儿童文学的书如《儿童世界》、《小朋友》之类。我知道近年以来的中小学校,凡提倡读这些旧的新的白话文学的,那边的生徒的国语都是突飞的进步。这是事实,并非夸词。由此可以证明文学的作品是学语言文字之惟一的好工具了。

世界语到中国以来,已有十六七年,中国研究世界语的团体却也不少。但世界语在中国,现在还讲不上“发展”两个字。这固然由于它的敌人太多:老顽固党不必论;新人物之中,也颇有许多患近视眼的先生们,甲骂它是“私造符号”,乙骂它是“垂死的假文字”,有人提倡它,他们更要痛骂,说“这是药房的广告上自夸其药品之灵验的伎俩”。世界语受中国人这样无理的摧折践踏,自然是不容易发展之一大原因。但据我看来,没有良好的工具,也是它在发展的路途上的大障碍。我所看见的中国人编的关于世界语的读本,只有盛国成先生的《世界语函授讲义》(前年重印,改名为《自修适用世界语讲义》)是好的,其他便不敢恭维了。可是我对于盛先生的书,虽然很赞美它是一部详备适用的自修的读本,但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便是文学的作品太少了。去年看见冯先生编的《初级世界语读本》,使我非常地高兴起来,因为其中很多有文学的趣味的短文。我想,中国这才有了一部很好的世界语的读本了。现在,冯先生又编了这部《世界语名著选》,我看了它的目录,知道全是文学的作品,而且是许多有名的大文学家如契诃夫、都介纳夫、托尔斯泰、爱罗先珂、歌德……的作品。我要向中国愿学世界语的人们道喜:您现在得到好的工具了!我道过喜之后,还要向冯先生要求:我希望您以后继续不断地把世界语之文学的作品编选许多书出来;我尤其希望您时时把世界语的书藉很详细地介绍给愿学的人们。

冯先生!您叫我给您的书做序,我竟胡诌了这么一大堆废话,我真万分对您不起!

一九二四年五一节,钱玄同,北京。

(本篇发表于1924年5月20日《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