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秉雄很喜欢文学,他有时想看看旧的文学作品,但他现在是一个中学生,他所在的学校对于课本讲义等等,一律都是有新标点而且分段的,所以他不会读那一片糊涂账的旧刻本书(这现状我以为是当然的;我认为他现在绝没有会读旧刻本书的必要,虽然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因为如此,我便常想买些有新标点而且分段的旧书给他看。可是这类书中,比较像样些的虽也略有几部,但简直弄得不成个东西的却很不少。有些书被文理不通的人加了标点,分了段,反比那一片糊涂账的旧刻本还要难懂的,自然不去买它。(试举一例:如陶乐勤标点的《儿女英雄传》,真正糟不可言。标点分段的错误既“如汗牛之充栋”;还要加上一篇序文,其议论之荒谬又“出人意表之外”。读这种书,真叫做“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前几天,我见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吴遁生和郑次川编辑的《古白话文选》两册,看它的目录,虽不能满意(如曾国藩的家信,实在不值得入选;汉魏六朝的第一等的白话诗,大可以多选几首;邵老道的《击壤集》虽是白话的,但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却选得不少;《西游记》仅选了一篇,而《镜花缘》倒反选了三篇之类),但可以说是各人的观点不同。拿它来随便看看,似乎还没有什么不行。
于是我便把它买了回来给了秉雄。
不料我今天在秉雄的书桌上顺手拿它一翻,便发现了奇迹了。
上册诗歌类第二十五页选苏武的古诗,说是“四首,录一”。而所录的“一”首却是从“结发为夫妻”到“去去从此辞”为止(!!!)。这真古怪了。考苏武这四首诗,明明白白载在《文选》中。第三首是从“结发为夫妻”到“死当长相思”,共十六句。这所选的仅到“去去从此辞”,便戛然中止,下面还有“行役在战场”到“死当长相思”
八句忽然没有了,不知是什么缘故。若是故意删去,则当记一“……”号;或者把“录一”两个字增改为“录一首的十分之五”八个字,方合于真相。(至于应不应删和删了之后在文义上是否有问题,只好不去论它了。)再一翻,翻到同类第三十二页,是一首《孔雀东南飞》。这诗是我最爱读的,可是我这回读下去,觉得有些古怪了。找出《玉台新咏》、《乐府诗集》和《古诗纪》来一对,才知道有许多句子被删去了(!),而且还有两句并作一句的!!!。兹列举如下:
(一)“还必相迎取”下删“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两句。
(二)“绿碧青丝绳”下删“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两句。
(三)“著我绣衤夹裙”下删“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两句。请问为什么许说穿裙子而不许说穿鞋子?
(四)“耳著明月”下删“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两句。
(五)“且暂还家去”下删“吾今且赴府”一句。
(六)“兰芝惭阿母”下删“儿实无罪过”一句。请问为什么只许兰芝“惭”而不许伊说话?
(七、八)“阿母白媒人”下删“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两句;“不堪吏人妇”下删“岂合令郎君”一句。
这三句被删,文理真晦涩不通了!
(九)“寻遣丞请还”下删“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两句。这两句虽然或有脱误,但把它删去,似乎太武断了吧!
(十)把“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两句并作“有誓岂敢言”一句。这简直是改文章了——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故事来。十年前,有一个人要刻《戴南山集》,拿了一部旧刻本送给桐城派钜子马其昶去删改,马氏也很不客气地删改起来。我亲见此删改本,“之”字“而”字之类删得很多;也有把两三句并作一句的;还有将墓志铭后面的七言诗改为长短句的。我甚以为奇,问刻书的那人。那人道:“重刻古书,本应如此,你真少见多怪!”我现在这样饶舌,自然又是少见多怪了。
(十一)“还部白府君”下删“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三句。
(十二)“便利此月内”下删“六合正相应”一句。
(十三)“良吉三十日”下删“今已二十七”一句。
(十四)把“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两句并作“府君来迎汝”一句。哈哈!又要改文章了!
(十五)“阿女默无声”下删“手巾掩口啼”一句。
(十六、十七)把“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两句并作“蹑履遥相望”一句。又此下删“知是故人来”一句。
(十八)“恨恨那可论”下删“念与世间辞”到“渐见愁煎迫”二十八句。删去这一大段,不知是何意思。我不懂,为什么府吏与他的妻诀别之后,不许他对他的母亲说怨恨的诀别话?
这首诗中,除更改文句外,还有一点古怪的:“念母劳家里”下,“渠会永无缘”下,“君还何所望”下,“吾独向黄泉”下均有“……”号,不知何意。既未删节文章,亦非语气未完,为什么要用这“……”号?又,“渠会永无缘”下面的“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两句,据我看,似乎也是兰芝的话;今标点为“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似亦可酌。
仅仅两首诗,便发现尔许奇迹,我“举一反三”地推想,其他所选的大概还有不少的奇迹;但我却觉得“观止矣!若有他奇,吾不敢请已!”
近来常常有人摘发翻译的书籍中译错的文句,警告大家勿读误书,这是极应该的。我以为新印的古书,被有些人乱加标点,错得一塌糊涂;乱删乱改,不但失去真相,并且弄到文理不通;这也很足以贻误青年,也应该常常有人摘发它才好。此中尤其荒谬的是乱作序跋。那些序跋,有的是对于书中臭腐得不可响迩地旧思想,用几个和它相去亿兆京垓里的好看的新名词去附会它;有的竟老实不客气提倡臭腐得不可向迩的旧思想,说它比现在的新思想好。前者如许啸天,后者如陶乐勤。他们所做的几篇小说的序,我早就想要摘发它的荒谬,警告青年勿受其惑。只因我实在不愿意花这几块冤钱来买这些书,我的记性又不好,虽然常在东安市场和青云阁的书摊上翻看这几篇序,可是回家之后,几乎全个儿忘了,所以至今尚未摘发,现因提及《古白话文选》而连想到它,便在这儿带便说几句。
一九二四,五,十八。
(本篇发表于1924年5月22日《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