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睡梦中被那阵一波压着一波的哭闹声惊醒的。起先它和着我的梦境,从深不可测的地方遥遥地升起来,像从大树根部孤独地生长出来的一朵灰色蘑菇,背上还有着纵横交错的破碎的花纹。而后那蘑菇的细胞飞快地分裂和成长,癌瘤一样地膨胀开来,转瞬间占据了我的梦境的全部空间,将我的呼吸压迫得几欲窒息。
我一下子就醒了。
这才知道我并不是完全在做梦,哭声是真实存在着的。它在窗外看不见的夜空中飘飘荡荡,尖细而且悠长,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惨痛,好像末日之前的哀悼。哭声间或会闷进了喉咙里,变成"嗯嗯"的倒气,手脚抽筋的那样一种窘迫,似乎哭泣者随时都可能倒不过这口气来,一下子呼吸停止。片刻后哭声又忽然地通畅了,从口腔中吹箫样地扯出来,绵长而尽兴,中间会经历忽高忽低的几个波段,有一点如歌如吟的意思,使我想起从前农村里女人的哭坟。然后,声音再一次闷住了,压进了喉咙里,倒气,抽搐,呼吸随时会停止,像极了恐怖电影中的某个片断。
我心惊胆颤,手脚发冷,暗夜中能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很不规则。我担心在异国他乡会犯了心律不齐的毛病。
这是我飞抵澳大利亚墨尔本市的第一个夜晚。我睡在女儿的身边。床很大,我们一人一个被筒,并肩而卧。女儿蜷曲了身子,用一床鸭绒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憨睡的婴儿。她在这里读高中已经一年有余。辗转过三四处住所之后,她现在租住在市郊的这栋大屋,楼下的三四间房,分别住着她和她的两个同学,楼上住房东一家。女儿告诉我说,房东是澳洲人,房东老婆是中国人。"房东是老酒鬼。你不要理他。"女儿告诫我。实际上从女儿带我踏进屋门,到我洗过澡上床睡觉,我没有见到房东家的任何一个人。整个楼上黑灯瞎火,寂静无声。
澳大利亚实在是一个土地资源太过丰富的国家。晚饭后女儿领我在住处附近转了转,我发现每一家都是两层甚至三层的房间众多的独立别墅,每栋别墅的间距都大得令人吃惊。多数的别墅似乎无人居住,大门紧闭,窗帘低垂,橙黄色街灯映出一块块窗玻璃的反光,更添幽秘和寂静。家家屋前房后都有面积可观的花园,奇形怪状的热带植物长得茂盛而蓬勃,白色马蹄莲的花枝一直探出栅栏,伸到我的胸口,花朵涡卷如一只漂亮的喇叭,月光下泛出一种高贵而沉静的白。
我向女儿请教,这里的街道如何不闻人声?女儿说,今天是周末,年轻人出门度假去了,剩下那些独居的老年人,他们总是早早上床睡觉。"澳大利亚很闷的,除了酒吧,再没有别的夜生活。电视节目也不好看。"女儿说得很平淡,一张圆嘟嘟的孩童面孔上波澜不惊。我即刻想到的却是治安问题。假设我现在独自居住在这样的大屋里,四面不靠,鸡犬之声不闻,我会陷入何等的恐惧之中!
所以,当我深夜里被这种诡异的哀哭声惊醒过来时,我一下子想到的是暴力,是劫杀,是死亡和沉没……无数好莱坞电影中的惊恐镜头。
我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去穿鞋。我必须确认房门是否锁好,可能的话,我要凑到窗口听上一听:到底是从哪儿传过来的、因为什么而有的声音……
女儿忽然从被筒里伸出脑袋,迷迷糊糊问我:"妈,你干什么?"
我转头问她:"你听到了吗?"
她抬起半个身子,侧耳听了听,马上又睡下去:"是房东两口子回来了。"
我的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还想再问,话到嘴边,灵光蓦然一闪:天哪,那不是女人的哀哭,那是房东两口子在楼上作爱的声响!
我一下子满脸通红,心跳的程度却比刚才有增无减。我作贼心虚地将目光瞄向女儿枕头的方向,好像是自己当着半大不半的女儿的面,做出了令人尴尬万分的事。
女儿闷在被子里打个哈欠,睡意朦胧地拉长了声调:"常有的事啦,我都已经听惯了。"
我什么都不敢再说,挨着女儿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躺下来。我就这样大睁着眼睛,绷紧神经,提心吊胆地听着楼上时断时续的哭吟,一直到那声音慢慢地拉长,舒缓,变成一种疼痛样地叹息。过了一会儿,楼上有了脚步声,又有了哗哗的水声,是房东夫妇在冲澡,上厕所。其中的一个人大概光着脚,脚后跟敲击楼板"咚咚"发响,听上去身子很沉。另一个人穿着拖鞋,走起来"嗒啦嗒啦",很急促也很琐碎。最终这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一切复归平静,只有身边女儿的呼吸均匀而香甜。
漫长的墨尔本的静夜里,我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大清早,楼上的声音又一次把我弄醒。这回是有人下楼,"啪啪啪"一口气地奔到底,然后直冲大门,钥匙哗哗地开锁,唰啦一下子拉开门扇,走出去,随手砰地把门带上。我急忙翻身下床,扑到窗口,想看清楚出门的是谁。可是窗外浓雾弥漫,几米之处的树木花草就已经是影影绰绰,出门人的身影一刹那消失无踪。
女儿很不高兴我把她吵醒,咕哝一句:"今天是星期六啊。"
我边穿衣服边说:"我帮你们弄早饭去。"隔壁是两个跟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既然我在这里,就应该履行做母亲的职责。
女儿却说:"谢了。星期六她们都要睡到十点钟的。我们只吃两顿饭。"
天啊,真不知道这些离开父母的孩子过的是怎样混乱的生活!
可是我既然起来了,总不能重新脱了衣服回被窝去。我轻手轻脚离开房间,去卫生间洗漱。整栋楼房里寂静无声,睡意沉沉,四处飘浮着一种幽暗的不真实的意味,让我的感觉总像是在梦中。
卫生间很脏,到处是水迹,还有乱扔的毛巾、抹布、用完的洗发液和沐浴液的空瓶、发夹、头饰、袜子和拖鞋。如今女孩子的住处一点儿也不比男孩子们讲究,甚至因为零碎东西更多,显得更加杂乱和龌龊。我一边用清洁剂擦洗着脸盆、浴池和抽水马桶,一边为她们将来的婚姻生活担忧发愁。我不知道孩子们将来成家之后,有了责任之后,是不是能够稍稍地改变一下她们过于自由的生活方式。
洗衣房里的混乱程度同样让我吃惊。三个女孩换下来的内衣外衣胡乱堆放在一个很大的洗衣筐中,一件摞着一件,闷出了一股湿湿的霉味。旅游鞋咧着口,耷拉着鞋舌头,东一只西一只散着,因为出脚汗多,气味熏人。洗衣粉的袋子是躺着的。仅有的鞋刷子早已经没了毛,剩下一块赤条条的光板。铁丝掰成的简易衣架扭曲成天津麻花,往上面挂衣服时肯定要重新加工掰直。我想起昨天晚上见到的三个女孩,头脸衣服一个赛一个的光鲜亮堂,谁知道她们内里的日子过得这么窝囊。我又想,房东太太幸亏还是个中国女人,她每月收了这些同胞孩子的钱,难道对她们的生活就一点不管吗?哪怕督促她们收拾整理也是好的呀!
本来我是准备放着这些衣物不动,把女儿叫过来看看,责备一通的。后来心一软,忍不住又动了手,一边开动洗衣机,一边找一把旧牙刷洗刷那些臭鞋。实在我也是看不下去。
因为老爷洗衣机的轰鸣声太响,我没听见房东中的另外一个是什么时间起床下楼的。等我端了一大筐的湿衣服出门晾晒时,我才发现大门外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很有年头的澳洲产的汽车。那车的颜色是中灰,一种死气沉沉的自来旧的颜色。车的前灯、后杠、以及车门处,全都是被碰撞之后又马马虎虎敲击复原的痕迹。甚至连涂上去的车漆都顾不上协调,深一块浅一块就不说了,居然有一处车门把手下涂着怪异的桔红色,好像是修车人手边正好有这么一罐漆,随便拿过来涂上算数。修车人不讲究,车主也不讲究。说不定还就是车主自己动手涂上去的,他对这辆破车已经是自暴自弃,不高兴讲究了。
一双男人的大脚从车肚子下面伸了出来。脚上穿着泥土色的、鞋帮磨得发亮的翻皮鞋,鞋带没系,蚯蚓一样拖挂在两边。脚踝处裹着灰色的线袜,袜口松紧已经没了,袜筒像牛舌头耷拉着。再往上,因为裤子缩到了膝盖处,裸露出来的光腿上,汗毛密密麻麻,粗黑卷曲,完全地遮盖了本来的肤色,也看不出这人的年龄身份。
大概他从车肚下面看见了我移动过去的脚吧,他双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很费劲地挪了出来,然后笨拙地起身。原来章 屁股和肚腩绷出一道一道的折痕,线缝随时都有可能怦然炸开。我简直想不出来他刚才是怎样把自己塞进那身衣服里去的。因为胖,他的脸型圆得像一只南瓜,眼睛怕光似的迷缝着,一只硕大的鼻头红而且发亮,明显是酒精中毒的标志。嘴唇上留着的小八字胡,被他精心捻成两撇上翘的形状,说明他对自己的容貌还存有一定程度的关心。遗憾的是我一向对男人的八字胡抱有成见,它总是让我想到油滑、奸商、无所事事这样一些不好的词句。
"你好!"他有点拘促地笑着,伸过来一只沾满油污的大毛手。手伸到半途,他自己瞥见了满手污迹,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在那身工作服上擦着。帆布工作服的本来颜色好像是白的,也可能是奶油色之类,反正现在成了一块斑斓的油画布,上面涂满了谁也看不懂的污迹油渍,使他的脏手再一次擦上去时可以毫不顾惜。
"哦,你看……"他回身指指他的破车,又搓了搓手,耸一耸肩,表示对我礼貌不周的歉意。
我说:"没关系。"我客气地笑着,意思是能够理解。
他忽然弯下腰,从脚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砰地打开,仰了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地灌下喉咙。他喝得那么急迫,仓促,不管不顾,简直就如毒瘾发作那样的狼狈。他的胸脯急剧地一起一伏,喉管如小鼠似的上下滑动,白色的啤酒沫顺着他的嘴角和脖颈缓缓流下,到他终于把啤酒罐从嘴边移开时,嘴角那一圈白沫还没有来得及消失,活像京剧脸谱勾出来的一张吓人大嘴。
我一下子想起了女儿告诫我的话:"房东是老酒鬼。"我想他的酒瘾真是大到不能控制了。
他舒服地喘过几口气,这才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客人。他再次弯腰,从工具箱里摸出另一罐啤酒,摇晃着,用眼神询问我想不想要?我笑着摇摇头。他也笑了,也跟着摇头,意思却跟我不同,笑容中带着羞惭,是表示对他自己行为的不齿。
"你是露丝的妈妈?"他问我。原来他只知道来了一位母亲,却没弄清来的是哪个女孩的母亲。
"不,我是苏姗的妈妈。"我说。
"从南京来?"
章 也没有多少特点的城市。他知道北京上海是应该的,知道西安桂林拉萨也属正常,可是他居然从嘴巴里蹦出南京这个地名,就让我感觉匪夷所思。我知道,一般外国人对于中国的了解,远逊于我们对国外的了解。
他接下来又对我说了些什么,好像还说到他的妻子什么的,我已经不能听懂了。他说话很快,我的英语水平又实在有限,除了几句简单的生活用语,我还远未达到能够与人交谈的程度。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点,摊摊手,表示遗憾,而后再一次费力地躺着挪进车肚。
我晾好衣服,回到房子里。女儿已经起床,并且冲过了澡,披着湿滤滤的头发。晨起沐浴是外国人的习惯,我不能不佩服这一代年轻人学会享受生活的能力。他们把自己融入世界和潮流的速度比我们想像的要快得多。
"你跟那个老酒鬼说话了?"她站在窗口梳理头发,一边朝窗外努一努嘴。
我严肃了面孔:"请你学会对别人的尊重。"
"Sorry。"她轻描淡写地道了个歉。但是她又不甘心地补充一句:"他领救济金生活,除了喝酒什么都不干。"
我强调:"那是人家的福利制度,跟你没有关系。"
"哦!"女儿发出一句拖长的怪声。她总是用这样的方式表示对我的反驳。
我让女儿带我去超市,买食物,再买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鞋刷衣架之类。我要买肉、鱼、虾、蔬菜,让女孩们集体享受几天的中国美食。我已经注意到楼下的冰箱里空空如也,她们过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狼狈日子。听女儿说,一般她们买回来的食品都是在眨眼之中扫荡一空,余下的时间里宁可饿着,最多用牛奶和饼干填空。我哭笑不得。但是我知道我无法改变她们,这就是她们喜爱的自由生活。
超市设在一个很大的商业城中。女儿首先带我上下电梯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特色商品。她牵着我的手,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风格前卫的服装店。她伸手在货架上摘下一件连衣裙,然后拉我进了试衣间。我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一件件地脱去衣服。她内行地审视我的身体,微微点头,似乎还算满意。可是我已经相当窘迫。我实在不习惯在比我高大的女儿面前裸露身体,因此脸孔发红,胸脯也下意识地佝偻起来。
女儿开导我:"妈妈你要自信。你看人家澳大利亚人,胖成一堆,照样穿露脐装。"
"可我中国人。"我说。
她不说话,动手帮我套那件连衣裙。裙子的颜色接近肉红,面料很薄,极其性感。最要命的是,那是一款单肩的新潮衫裙,也就是说,一边的肩膀完全裸露,另一边的肩臂处用同色布料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结带逶迤垂挂至胸,可以想见走路时衣带飘飘的样子。
"非常合身。"女儿下了结论。
我红着脸看镜中的自己,我承认的确合身,而且非常漂亮、性感。问题就在于过份漂亮了,它完全不适合我。
女儿说:"这件裙子我早就帮你看上了。我一直等着你来试它。"
我很感动,毕竟女儿心里始终想着我的。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穿它出门。辜负了孩子的一片好心,我非常歉疚。
女儿逼视我的眼睛:"你是不是真心认为它很漂亮?"
我点头。
"如果是我,我喜欢它,我就敢穿它。"
我说:"可是我不是你。"
女儿不无轻蔑地说了一句话:"你们这些人就是虚伪。"
我也认为我有时候虚伪,可是做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群当中,容不得特立独行者的存在。
接下来,超市购物的过程中,我和女儿之间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女儿因为她推荐的衣服没有被我接受而不悦,我则因为自己的世故和平庸而鄙视自己。可我还是不准备轻易妥协。
买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我们在咖啡座稍事休息,每人要了一大杯卡布其诺。女儿生气归生气,还是懂得照顾我,帮我往咖啡里加进香草粉、糖、以及她自己喜欢的一些调味料。"你尝尝。"她说。我尝了一口,没感觉到特别的好。但是我依然表示了赞许,也是一种缓和气氛的意思吧。因为接下来我要对她说的事情比较重要。
我承认我是一个比较守旧的母亲,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给了我太深的震惊,我不能想像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听着楼上那种放肆的声响会有什么感觉,日久天长又会对她有什么影响。所以我委婉地提出来,最好尽快换一个住处。
"我跟露丝她们处得很不错。"女儿开始跟我弯弯绕。
我说:"关键是房东,他们……"
"不就是叫床的声音太响了吗?"她若无其事地迎着我的眼睛。
天哪,我简直要背过气去了,我十七岁的女儿用这样的口气来描述这样的事实!
"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把脸转过去,看一个两边眉梢上挂着两只小圆环的澳洲女孩。"我们不是小孩子,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又开始注视那个女孩的男朋友。"这一家房租不算贵,房东夫妇也不算讨厌,女房主还是中国人,不容易碰上的。想想看,如果换一个房东是同性恋,那不是更可怕?"
我已经无言以答。她把话说到这么极端,实际上也是明明白白表示了她的态度。小孩子一旦从身边放飞,那就真是由不得父母了,再想横加干涉,也是有心无力了。
晚上我给她们做了几个费时间的菜:萝卜炖羊肉、糖醋排骨、牛尾汤、肉末炒意粉。女孩们早早围聚在我身边,小狗一样地嗅着锅里飘出的肉香,甜言蜜语夸奖我的手艺,当然是希望我第二天再接再厉。女儿说,她们上周末也做过一次炖羊肉,从羊肉开锅不久就开始轮流上去尝试咸淡,结果等羊肉烂熟可吃的时候,锅里只剩下汤水。我听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我又觉得心酸,意识到这些孩子离开父母真不容易。
房东杰克下了楼。现在我已经知道他叫杰克。他手里拿了两罐啤酒,问我们在享受美食的同时想不想喝点儿什么?上海女孩露丝马上尖刻地向我们指出:杰克肯定是闻到了楼下厨房里的香味。我想起女主人从一大早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就问她们,房东太太很少煮中国菜吗?我女儿回答说,从来不。女房东早出晚归,她们之间连照面的机会都很少。杰克基本上靠啤酒和炸薯条维持生活,所以他终日里总是醉醺醺的样子。
我有点同情杰克,就跟女孩们小声商量,能不能邀请杰克共进晚餐?话才出口,三个孩子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理由是:杰克身上的酒味太大,不好闻。我只好拿盘子把各样菜盛了一点,笑着递到杰克手上。杰克非常惊喜,但是他也不肯白沾我们的光,他死活要我收下那两罐啤酒。我看见他喜滋滋端着盘子上楼的时候,每走三步楼梯就往口中拈进一块肥烂的羊肉。
当天晚上女主人是什么时候回家的,我不知道。我平常在国内是整天坐着不动的人,那天又是打扫,又是购物,接下来做饭,感觉就非常疲劳,再加也没有报纸电视可看,就早早睡了觉。大约十二点来钟的时候吧,我再次被楼上的哭叫和呻吟声弄醒,但是因为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也就不再惊惧。正像女儿说的那样:习惯了。
星期一,女孩们去学校上课。学校在城里,很远,要坐火车,所以她们中午都不回家。女主人照例很早出门。杰克在大门外捣鼓他的破车。杰克肯定是把修车当做他的乐趣或者事业了,他天天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油腻,乐此不疲。
我那天的计划是擦窗户玻璃和吸地毯。挺大挺漂亮的房子,因为缺乏清扫和管理,看上去窝窝囊囊,楼里的空气也不够洁净。下一步我还打算拉着杰克修整一次花园。墨尔本的气候虽然适合花草生长,但是长得过于繁茂也是一种颓丧。
我跟杰克要来了吸尘器,先吸女儿的房间,再吸楼下门厅、过道、起居室。然后我看见楼梯上铺着的红地毯更加肮脏,眼睛里怎么都不舒服,就顺便吸了上去。不知不觉吸到了二楼,发现楼上起居室的零乱劲儿比楼下有过之而无不及:满地喝空的啤酒罐、胡乱撕开的装薯条的纸袋、薯条碎屑、粘着西红柿酱的纸餐盘、擦手的纸巾……我愣了好一会儿,感叹房东两口子能够在这样猪圈一样的环境里惊天动地作爱。我想,已经上了楼,就手帮他们收拾一下,也算是我的一种无声抗议吧,说不定能让他们有所觉悟,从此多少改进一些卫生习惯呢?
我拖了一只大号的垃圾袋,把所有地毯上的垃圾一股脑儿往袋子里装。啤酒罐在袋子里相互碰撞咣啷咣啷作响,渐渐激起我的劳动快感。我一路拣拾过去,一直把清扫范围扩大到了朝南的阳台。这时候我在阳台的玻璃门边看见了晾晒在木头栏杆上的一床被子和一只枕头。
当时的第一个判断:被枕肯定不是杰克晾出去的,是女主人大早出门前的行动。接下来的一个念头:女主人不似我想像的那样邋遢,她还是讲究干净和舒适的,只是她没有时间顾及床铺之外的卫生。
然后,我的视线落在枕头上。我被那只绣花的枕套吸引住了。枕套的质地是纯棉布,最早肯定是白色,那种令人不舍的无瑕的白,年深月久被脑油和汗渍浸泡之后,有了无可奈何的脏迹,是那种茶垢一样的黄,中间略深,往边上渐渐地淡些,但是因为那种淡,更显得陈旧,看上去极不舒服,属于那种早该替换的货色。现在国内纯棉和绦棉的枕套,颜色千娇百媚,图案纷繁多姿,就是买街边摊档上五块钱一对的大路货,也比眼前的这只体面许多。比较不一般的是枕套上的绣花。绝对是手工绣制。很简单的十字绣。针脚有大有小,有正有偏,反映出绣制者的生疏和笨拙。肯定是女主人年轻时候的游戏之作。我起先还没有看清楚绣在枕上的是什么图案,因为那些线头有的刮断了,有的起毛磨损了,有的干脆烂糟了,变成了模模糊糊污迹似的一团。仔细辩认,才看出来绣的是一枝并蒂莲花,其中的一朵大些,蛋青色的花瓣夸张地怒放,中间隐约有一点嫩黄色花芯;另外的一朵便显出娇弱和羞怯,嫩黄色,蛋青的花芯,新娘似的倚在蛋青莲花的枝下,欲开不开的,半遮半掩的,幸福绝顶的模样。
两朵莲花,占着枕套四分之一强的面积,其余的部份只是留白,一无所有,有点像水墨画中讲究的构思。但是我知道,那空白的面积本来是要有内容的,绣这只枕套的人,我从前的同事余爱华,她咬断最后一根线头的时候告诉我,等她有一天,恋爱谈妥了,尘埃落定,准备结婚,她就在这些空白处补绣上四个字:百年好合。
当时我没有答话,可是转过头去,我笑得喷饭。我那时候恰巧就是在吃饭,单位食堂的饭菜,用一个白色搪瓷饭盆打了,汤汤水水合并一起,托着饭盆边吃边到处走动,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
引我喷饭的是从她口中冒出来的"百年好合"四个字。大学毕业刚刚工作的我,听见这样一个陈旧发霉的词,简直就像是看见了一个从棺材壳里爬出来的死人,那么的惊诧和别扭。余爱华不是一个新近才从"农村包围城市"的临时工之类,她是地地道道南京大学七六级的毕业生,比我更早地分配到机关,我觉得这样四个规整严肃的字不应该被她昭示出来,作为她的一种婚姻座标。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余爱华嘴边拖着线头说那句话的样子:她坐在办公室的硬木椅上,双腿并拢,上身笔直,像她对处长谈工作时的习惯姿态。冬日正午的阳光从大玻璃窗外漫漶进来,把她扎在脑后的头发照成微黄。她的脸略显瘦削,瘦而且黑,轮廓非常清晰,鼻梁高挺,眼眶稍陷,有一点异族女孩的韵味。会欣赏的人,觉得她的这张脸相当耐看。口味大众化的,就认为她的模样刚性有余,柔性不足,跟她事事好强的性格一样,不那么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