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她对我说完那句话不久,办公室的走廊里有脚步声走过,她慌忙拉开抽屉,把手里的枕套连同新疆手鼓那么大的绣花绷架塞进去,用胸脯顶着抽屉关好,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紧张,颧骨四边甚至泛出了羞红。后来脚步声又过去了,她才直起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我当时还好奇地问她一句:"你害怕什么?"她回答我:"在办公室里绣花,总是不好,如果是基层单位来人,看见了尤其不好。"我心里不以为然,撇一撇嘴,转身走了。那时候我对她的看法,就如同我女儿现在对我的结论:虚伪。每一个年轻女孩子,心中都曾经有一朵花开放过的,她实在没必要拿一块黑布遮住自己,只把那朵花开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手里拎着那只半人高的黑色垃圾袋,傻了一样地站在阳台上。我看见楼下的杰克蜗牛一样地从车肚子下面蠕动出来,爬进驾驶室,轰轰地发动了车子。汽车排气管中有一股黑烟冒了出来,车子垂死般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再响了。他笨重的身体从座位上骤然弹起,用劲拍一下方向盘,嘴里好像还骂了句什么,重新挪出车门。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多了一罐啤酒。他需要用酒来勉励自己接着再干。
我扔下垃圾袋,顾不得里面的啤酒罐和快餐纸盒滚散一地,飞一样地冲下楼梯,奔出楼门,心跳不已地站在杰克面前。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他把喝了一半的啤酒罐从嘴边挪开,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结结巴巴,连说带比划:"你的妻子,她的名字……她是不是叫余爱华?"
杰克断然否定:"不,她叫海伦。"
"中国名字?"我说,"另外的……名字?"
"她就叫海伦。"杰克说完,觉得没必要跟我再作纠缠,咕嘟咕嘟喝完余下的啤酒,把空罐子用劲捏成扁形,准确地投掷到了路边的垃圾筒中。接着,他跟我含糊地道个歉,再一次把自己仰面放倒,一点一点移进车肚子下面。
那一刻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有没有可能杰克从来没打算把这辆车彻底修好?或者说,他留着车里的某个关键部位故意不碰,就让它坏在那儿?因为一旦汽车没有毛病,他就无事可干了。他活着也需要有个寄托的。
傍晚女儿回家,进门直奔厨房,看我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我抓住她伸向搪瓷炖锅的手:"先告诉我一件事。"
女儿无可奈何道:"什么事啊?比吃饭还重要吗?我中午只吃了一个三明治,留着肚子的!"
我问她:"房东太太叫什么名字?"
她偏着头,想了半天,扬声喊她的同住伙伴:"露丝!你知道房东太太的名字吗?"
露丝在她敞了门的房间里回答:"不就是叫杰克太太吗?"
女儿又喊另外的一个:"娜娜!"
娜娜嘴里咬着一个苹果跑出房间:"别问我,我肯定不知道。"
"瞧!"女儿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们都不知道。名字对她很重要吗?"
"她可能是我从前的一个同事。"我急切地盯着她的眼睛。
"有可能。"她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可是我真的饿了,我要吃饭了。"
我不再阻止她用饭勺捞锅里的肉吃,可是我心里有些失望,为她完全不能跟我的想法同步。她不知道,一个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对我有多么重要,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跟够碰上旧日同事是多么惊喜。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友谊和同伴都是新鲜即兴的,现开现喝的盒装牛奶一样,她还没有尝过酿久的生活是什么味道。
晚上,女儿在电脑上做作业,有关人类发展史的什么内容。碰到不懂的问题,她可以上网查资料,还可以直接发信跟同学探讨。做完的作业,也不用打印出来,一下子就发到任课老师信箱里去了。我在她床上百无聊赖地坐着,心里很感慨,想到十几年前丈夫在国外念学位,所有的问题都要靠一本英汉字典解决,回国时那本字典已经被他翻得稀烂。那时候,我带着幼小的女儿出国陪读,我们舍不得用光丈夫的奖学金,日常花销是靠我们双双出门打工挣来的。八十年代的留学生,打工是正常现象,不打工的反会被人视作异类。转眼之间我们的下一代出国,她们的生活和学习跟我们从前的经验已经完全两样。
女儿做完了她的作业,转头问我:"妈妈你怎么还不睡?"我回答说,我要等房东太太回来。女儿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你不可能等到她的。她总是很晚,非常晚。"我说:"哪怕等到天亮。"女儿就显得犹豫,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跟我商量:"你可不可以先睡?你看,我现在要发几封私人信件,还要进聊天室逛一圈,跟大家说几句废话,我希望这些是我的个人秘密。"
"你尽管发你的信,"我说,"我不会偷看。我懂得尊重个人隐私。"
"可我觉得不舒服。我总是想到背后有你的眼睛。"她开始撒娇扯皮。
"你如果用英文,我根本看不懂。你知道我的英文程度。"
"不,我用的是中文。我有很多网友在国内。"
我只好站起身:"那好吧,我出去走走。"
女儿追上来,把我的外套递给我,叮嘱说:"一定不要迷路。记住家里的电话。"
有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角色互换过来了,她成了妈妈,我成了女儿。这样的感觉非常舒服。女人其实总希望有人照顾着和宠爱着。我忽然想起余爱华,她怎么没有孩子?或者她的孩子不在身边?送回了国内?
走出楼门,夜凉如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澳大利亚的气候非常奇怪,白天热得穿露脐装,晚上睡觉照盖羽绒被,一天之中差着几个季节。我裹紧了外套,顺着前天散步走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其实我是个不喜欢重复生活的人,但是天黑地广,四周寂静无声,万一走进岔道,迷失了方向,我很难寻找到打电话的场所。
附近一个私家花园里的特殊装置引起了我的好奇,那东西被安在两人高的木杆上,像一个躺卧的金属笔筒,被街灯照射得幽幽发亮,看上去结构还比较复杂。我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悟出这是一只电子眼,主人坐在家里,就可以用它来监视走进楼门的每一个行人。我吓一大跳,赶快逃开,生怕被屋里的人看见我凝神琢磨的样子,会以为我要对这屋子动什么脑筋。结果我慌里慌张撞到了另一家半地下室的窗口前。花枝遮映的窗户里很难得的透出灯光,说明这间屋里有人在活动。我稍觉安心。有人气的地方总让人温暖,即便语言不通,也可以用表情交流,不像冰冷冷的电子眼那么叫人生畏。谁知道当我低头往那窗户里看时,眼前的情景更让我惊惧:凸现在窗玻璃上的是一颗凝然不动的雪白脑袋,白发下的面孔总有七八十岁年纪,皱纹交错的皮肤紧绷在一张怪模怪样的脸上,嘴巴瘪成一条直线,眼睛深陷如两只黑洞,眼皮半天都不带眨动一次,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摆来吓唬盗贼的木乃伊之类。看到我惊惧地后退走开时,老人忽然嘻开无牙的嘴巴,对我笑了一下。我这才明白,老人站在窗口的原因只是因为无聊和寂寞,他希望看到行人从他面前一个个地走过去,看到这个世界处于活动之中。甚至,他或者还盼着有人会礼貌地敲开他的房门,向他讨一杯水喝,跟他聊上几句家常。可惜这个时代的人们不会这样做了,他想像中的情景只会发生在澳大利亚的牛仔时代,在"鳄鱼邓迪"的时代。
余爱华出国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如此寂寞的世界中吗?她天天辛苦地早出晚归,会不会也是打发寂寞的一种方式呢?我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她。
回到家里,女儿已经关了电脑,就等着我上床睡觉。她说:"我担心死了。刚才我忘了跟你说,这附近发生过强奸案的。"看见我渐渐张大的嘴巴,她又补充:"你放心,我们晚上从来不单独出门。在国外怎么生活,我已经很有经验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表示担忧。我希望她搬到市区去住,好歹人气要旺一点。她马上嘲笑我,说墨尔本市中心的夜晚比郊区还要荒凉,因为公司和商店的职员下了班都离开城市回家,市区是一个空巢。我还想询问她,唐人街是不是会好一点,扭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我起身,蹑手蹑脚走过去关了房间里的灯,然后坐在椅子上,等着余爱华回来。楼上的电视机开着,大概在放着脱口秀之类的节目,语言的频率很快,一句紧逼着一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来不及喘气似的,背景效果中不时夹有夸张的哄笑声。杰克脚步重重地走来走去,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有时不小心踢到一只喝空的啤酒罐,那罐子就会轻快地滚动起来,一直到碰上了墙壁或者沙发腿,才乖顺地停下。我奇怪他既然不工作,整天无事可做,为什么不能出去迎一迎他的妻子?他放心让一个女人深更半夜独自回家吗?
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回忆跟余爱华相识相交的日子。我记得,那正是我大学毕业分到机关,拿上了每月五十多元的丰厚薪水,单身一人无牵无挂,精神最感自由和振奋的黄金时期。我在机关宿舍有一间单独住房,虽然窄小,放进一张小床、一桌一椅、两个竹制书架,基本上不成问题。我的更多的私人藏书是装进纸箱塞到床肚子底下。四喇叭的手提录音机和大量磁带占据了小床三分之一的面积,使我睡觉时半个肩膀总是悬在床外。吃饭有单位食堂,菜价在五分到两角之间,经济实惠。机关的公共浴室定时开放,免费使用。工作谈不上紧张,偶尔写篇材料什么的,即便不合格,还有处长把关修改,改完了我拿过来抄写一遍,或者直接送机关打印室。因为闲适和快乐,我的身体在那段时间里吹气似的膨胀,由丰满而丰腴,以至于唇红齿白,皮肤娇嫩得吹弹即破。几年之后我从机关出来,体重就开始一年年下降,从此再没有恢复昔日辉煌。
那个年代的审美标准跟现在还不尽相同,"骨感美人"这种词汇尚未在媒体大量出现,所以我的爱慕者为数不少。我们机关的老大姐们上班闲来无事,眼睛也总是盯在我们一班新分配过去的大学生身上,以撮合我们的美好姻缘为己任,笔记本上排着次序地为我们介绍对象,不惜搭上大量时间和公交车票钱。我被大家安排着跟各种身高体重学历和职业的单身男性见面,身边频繁变更着陌生的男性面孔,百无聊赖地对他们重复自己的家庭情况和兴趣爱好,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浪漫爱情是否根本就是一种虚幻。
余爱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余爱华比我早两年分配到机关,那时候也还是单身。我们机关里人员很多,楼上楼下分好多处室,我跟她之前也就是眼熟,还知道她是机关团支部书记,此外几乎没说过话。我不是那种跟别人见面就熟的人,她也同样如此。她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严肃面孔,做事一板一眼,穿衣打扮绝对中性,说起话来,三句不离"理想"、"人生",所以我们都对她敬而远之。老大姐们从来不给她介绍对象,怕自讨没趣,也觉得她那样的个性不会让男人喜欢。她们说:"余爱华的第一目标是要入党,其次才谈得上恋爱结婚。"那么,因为她暂时还没有能够入党,介绍对象的事情自然就只能放缓一步了。
那一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回办公室,准备把碗筷放进抽屉,然后上楼看电视。那阵子电视里放的是香港连续剧《上海滩》,住机关宿舍的人总是七点不到就上楼占座位。电视机太小,机关会议室又太大,坐得远了,周润发和赵雅芝这一双璧人眉目传情的样子实在看不过瘾。
我关上抽屉的时候,听见门外脚步响,一抬头,余爱华已经走进门内,并且顺手带上了我的办公室房门。
"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好吗?我想跟你谈点事情。"
她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可我还是觉得心里无端发沉。我站着,告诉她我还要上楼看电视,有事情能不能快一点说。我想不出来她会跟我说什么,我们不在一个处,行政上和业务上都不可能发生关系。
"你还是坐下吧。"她微笑着命令我,然后自己先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因为不熟,我不好意思对她任性,要求改日再谈什么的。我无可奈何地跟着坐了下来,一边在心里惦记着楼上的座位问题。
"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吗?"她和颜悦色。
我摇头,脸上的表情肯定是很不耐烦。我说:"你说吧。"
她咳嗽一声,神情里有短暂的犹豫,甚至还稍稍地红了面孔。她结结巴巴,先扬后抑:"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你单纯,喜欢学习,积极要求进步……"然后她话头一转:"你自己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
我茫然:"我感觉什么?"
她带点尴尬地笑着:"比如说,在恋爱婚姻的问题上……"
我尖锐地回她一句:"我有问题吗?"
她摇摇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机关里的同志们有一些看法,觉得你的恋爱态度不够严肃,就是说……次数太多了,谈一个吹一个,给人印象不太好。你是不是太挑剔了点儿?"
我起先觉得愤怒,而后又觉得好笑。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机关同志们"的看法。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社会上的风气非常解放,离婚和婚外恋都成了比较正常的事情,没有人会对我选择男朋友的方式大惊小怪。有"看法"的只能是她,她自己一副标准的马列面孔,吓得男同胞们退避三舍,因此对我的恋爱现状愤愤不平。
之后跟她的交往渐多,才知道她对我的看法不是出于嫉妒或者酸楚,那是我自己心眼儿小了。她是真心的认为我的世界观人生观都有问题,起码是过于"小资",跟一个标准机关干部的形象不相吻合。她出于团干部的责任,觉得有必要帮助我纠正思想。
可我那时候年轻,自我感觉不错,很多事情上就比较地锋芒毕露。我记得我一气之下放弃了晚上的电视,即兴作了一场关于现代社会爱情和婚姻观的演讲。我是中文系毕业生,读过的中外爱情小说无以计数。那时候西方的各种现代思潮正在流行,乱七八糟的哲学书籍我也看过不少。我这人轻易不大讲话,一旦讲开,思绪就会突然地活跃起来,言语也就特别地犀利和大胆,强词夺理什么都来,气势上也比较咄咄逼人。要是换一个倾听对象,也许就恼了,起码也会对我心生不满。可是余爱华没有,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有时候会忍不住插话,用她的正统纠正我的偏邪。总的来说,她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完全是一副平等交换思想的姿态。临走的时候,她甚至跟我要了几本书的名字,说要去书店买来看看。
一个星期之后,还是在晚上,她第二次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住机关宿舍的年轻人除了八小时睡觉,其余时间都是以办公室为家的,因为办公室比宿舍宽敞,冬天可以烤火,夏天有电风扇可用,宿舍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那天楼上的《上海滩》已经放完了,周润发的死让我欲哭无泪,也令我中毒太深,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对香港电视剧有瘾,白天无论多累多烦,想到晚上还有两集好看的电视剧等着,有我喜欢的男人女人在剧中生生死死地爱着,心里就倍感熨贴。
余爱华肯定是知道了电视剧已经放完才来找我的,她甚至还带来一包瓜子,摆出一副准备跟我彻夜长谈的意思。
"你手里缝的,那是什么?"她隔了宽大的办公桌朝我伸过脑袋。
我把新疆手鼓那么大的绣花绷子放到桌上,给她看。我刚刚从处里的打字员那儿学来章 圆头圆脑的彩色蘑菇、穿巴伐利亚传统花裙的小女孩,还有门前一条象征性的河流、河岸上星星样的黄色花朵。
"真漂亮啊!"她惊呼,紧抓着我的绣花绷子,爱不释手的模样。
"你喜欢,我可以教你。针脚并不复杂,不需要太专业的技能。"
"是吗?"她欢天喜地地应着,然后就绕过办公桌,坐到了我的身边,一边看着我下针,一边讨教各种问题,连绣花线和绣花绷子在哪儿采买都问到了。看起来她是真的感兴趣。我开始对余爱华有了初步的认同。无论多么理智和刚性的女孩,她的内心里总有柔软光滑的一面,对花花草草的东西是天生的喜欢。
研究完绣花技巧,我们言归正题。她找我的目的,其实是要探讨读书心得。我介绍她读的几本书,她买来了,也读完了,她需要有个人听她说一说,说了心里就舒服些。她对外国人敢于在书中那么大胆地谈论情欲和性爱的问题感到吃惊。她说"情欲"和"性爱"这两个词的时候,稍稍地顿了一顿,像是难以出口,并且脸上真的红了。我估计她以前从来没有碰触过类似的字眼。她告诉我,机关同事对她的看法和议论她都知道,她的确是个过于正统和认真的人,这没有办法,从小的生活环境和教育环境令她如此,已经成为习惯,想改很难,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就闯不过去。但是她的心里并非别人认为的那样死水一潭,她也有女孩子隐秘的渴望,有一些自己都难为情的念头,甚至不那么道德的想法……
我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简直大为惊讶,完全想像不出来她指的是什么。
她犹豫了很久,指头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对我说出来。日光灯装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光线自上而下,加上她微微低着面孔,她眼窝和鼻翼的阴影就更加浓重,是那种雕塑一样大刀阔斧的线条,比多数女孩的确少了一点秀美和柔软。
她不说,我自然不好催促她说,好像我急着打探别人隐私似的。可我又不能自顾自地低头绣花,放着她不管,那样又显得我不通人情。我们之间的气氛就非常尴尬。
忽然之间,她哭了。泪水从她深深的眼窝里溢出来,顺着颧骨和腮帮无声地滚落。她坐着不动,也没有抬手去擦,完全浸透在一种悲伤和绝望中。她的眼睛依然大睁着,却没有看我,看着屋角的什么地方,目光的焦点是虚着的,也许是因为泪眼朦胧,让我感觉到那种虚。我在吃惊了一会儿之后,依稀醒悟到她的哭不是痛苦,其实是一种快乐,她需要有这一场渲泄,可以把压在心里的东西释放出来。
长了一副刻板无趣的党性面孔的余爱华,原来也会为感情而哭啊。
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也真的是无话可说,所以我就把一只手放在她腿面上,轻轻捏了一捏,传达一种安慰和理解。我发现她腿上的肌肉非常放松。她那一刻整个身心都是放松的,敞开的,感性和轻盈的,像花朵在黎明中打开的一瞬。
"对不起啊,真的是对不起啊。"最初的激动之后,她反复地对我说着这样两句话。
我向她表示:"你无论说什么我都能理解。"我期望知道她的秘密,这是女孩子的好奇。
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上身先是挺直,慢慢地把空气吸进去之后,含住,在五脏六肺荡涤一番,然后非常收敛地吐出来,随之身体软下去,矮下去,舒服极了的那种样子。"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耳语一样:"我们处长。"
我的身体猛地往后一弹,碰到椅背,就定住了,像贴在上面的一件东西。
"连你都惊讶了。"她苦笑了一声,好像有一点责备我。
我赶快解释:"不不……我不是……我只是……"我发现越解释越乱,只好住口。
她的处长,我当然认识,王强,那一年也就是三十出头吧,机关干部年轻化的第一批受益者。王强的妻子是我们机关年轻女孩最眼红最羡慕的一个人,因为她拥有那么出色的丈夫。王强非但聪明英俊,而且谦和,上下级关系都处得很好,就连路上碰到我们这些新分来的大学生,也是老远就停下,点头,微笑,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绝不卑微,也丝毫不带暧昧,阳光那样的明朗和健康。余爱华喜欢他,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我自己同样如此。关键是,余爱华嘴里的"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那已经是等同于"爱"的一个用词,她提到他之前的悲伤和流泪,明白无误地昭示了她内心的一点一滴。
"可是,他的儿子都快上小学了啊。"我忍不住地替她焦虑。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号称"现代",骨子里还是传统。如果放在更年轻一代人的身上,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爱一个人,尽管去爱,妻子儿子视作无物,还不行吗?什么时候爱到尽头,大家挥挥手走路,"不带走一片云彩",多么的简单干脆。
余爱华忽然凑近我,眼睛里放出一种异常的光亮:"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许说出去。王强不爱他的妻子,他们夫妻感情不好,有可能离婚。"
我又一次地对余爱华感到惊讶。她远不似我从前想像的那样无趣和刻板,她已经对暗恋着的处长做了很多调查,或许还有跟踪和监测,所以掌握了如此丰富的第一手资料。我问她是不是准备等下去?等到王强有朝一日离婚,然后她乘虚而入?
她嗔怪地责备我:"什么叫乘虚而入啊?"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用词不当。"我又问:"万一他离不了婚呢?或者想离又不离了呢?"
她先是说,她可以无休止地等下去,等一辈子。想了想,她又反驳自己,不可能的,她的运气不会这么坏,我不应该用悲观主义的思想影响她。
那天晚上的谈话到此结束。余爱华第二天上街买来了绣花所用的一切材料。她先绣了一块手帕,很简单的一朵向日葵,用金黄色和黑色的丝线搭配,挺漂亮。然后她就买来一对洁白的纯棉布枕套,开始绣那两枝并蒂莲。我发现她对花朵有着特别的兴趣。可是她在生活中从来不穿花色衣服,连格子之外的图案都很少上身。
我注意观察年轻的处长王强,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的动向。比如说,星期天他到机关来加班的时候,把他的儿子带过来了。从前他儿子一直是有人在家里照顾的。再比如说,机关里发电影票,每人两张,王强和他妻子都没有去,去的是他的老父老母。还比如说,有一天我看见王强妻子到机关里来,没有去找王强,却直接进了局长办公室。下班时候我在自行车棚遇到她,她好像眼圈有点红,低了头不跟人招呼,匆匆忙忙骑车走了。
我不能不佩服余爱华的细致,她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发现了他们处长生活中的一切异常,因而无比坚定地竖立起了她自己婚姻的信心。
但是,世间的一切总有太多的意外,世界是因为一个又一个的意外才发展成了今天的样子。八四年王强率队去深圳考察学习。新兴的城市深圳除了有令人震惊的建设速度之外,还有了另一样新兴的职业:妓女。那时候也叫:暗娼。谁也说不清王强是怎么昏了头,把自己如花的前程丢到了脑后,睡到了一个年龄可以当他姐姐的妓女的床上。一同去深圳的机关同事都感到吃惊,在王强被深圳的公安扣押之前,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王强是怎样被那个妓女拉下水去的。
王强回到南京,没有进机关大门,直接去了拘留所。那时候赌搏嫖娼都是大事,大到要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机关上下震惊。党员和干部们大会小会开了不止一次,缺席批判王强的堕落行为。王强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超前,南京人的脑子里根本还没有"嫖娼"这个概念呢。
有一天晚上我到余爱华的办公室,我问她接下来怎么办?她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眉飞色舞地告诉我:"知道吗?王强妻子同意离婚了,今天到机关里来开离婚证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