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呢?"翁达杰说,"我现在到了这个境界了呗。有能力,也有心情,过去没有做过的事,都想要做一做。"
"我不相信,你是故意气我。"
"故意谈不上,我还没有那么恨你。我希望好离好散。你把'离婚协议书'好好看一看,也可以请个律师把把关。我不想让你觉得吃亏。怎么说,你也是我儿子的妈妈。"
郑晓蔓沉默了一会儿,说:"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们之间连语言沟通都困难。"
"她崇拜我。她让我找回自尊。"翁达杰回答了这句话。
郑晓蔓想,这有什么困难的?她也能够做出崇拜他的模样。她心里做不到,表演还不会吗?表演不灵光,闭嘴不说话可以吧?不说话,光做事,不把内心世界坦露在外,一问三不知,打死不开口,人前人后扬笑脸,这样的太太还有什么好说的?
郑晓蔓决定去英国,和翁达杰当面锣对面鼓地谈一次,也趁机跟那个越南女人比一比,比修养、气质、容貌、厨艺、甜言蜜语,甚至床上的能力。如果翁达杰需要,她可以立即辞职,把儿子带到英国,一家人从此在那里扎根。最多她再过八个人同住一栋小楼的日子好了,最多她还是每周捱到周末买菜,用最少的钱买最多的水果、土豆、西红柿好了,她一定要让翁达杰满意,让他从里到外无可挑剔,让他看着她的变化而瞪目结舌,惊喜莫名。
这有什么呢?人不都是能变的吗?聪明漂亮如郑晓蔓这样的女人,会连一个简单的婚姻都维持不住吗?
在跟英国大使馆签证处预约好了面签日期之后,耐心等待着的漫长时段里,郑晓蔓跟单位里的两个同事出差去了一趟杭州。
也不是非她去不可。只是,"杭州"这个词,在突然之间,灵光乍现一样,跳进了她的意识。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点什么东西,把她往那个城市里推着拉着。
回到家里才想起来,是姚小蔓日记里关于痦子团长的那段描述,让她有了替姚小蔓到杭州寻找乔乔的兴趣。
郑晓蔓有十年时间没有到过杭州,第一眼的印象,不变的是西湖,变化的是西湖岸边的风景。夜夜笙歌的酒吧咖啡吧茶吧,明珠一样地镶嵌在湖岸水边,向游人辐射着无尽的奢糜和浮华。湖水温柔拍岸,连溅上来的水花都带着啤酒和咖啡糖的芳香。夜风吹拂着郑晓蔓的发丝,像呢喃,像吟唱,更像抚摸和撩拨。郑晓蔓心里想,那个痦子团长把发现乔乔的地点落实在这里,实在要算是颇有见识的人呢。
她带着两个出道不久的同事,一家一家酒吧地跑。进去了,并不立刻坐下,更不理睬侍者的招呼,目光漫射,把厅堂里的角角落落扫视一番。更或者,巡视员一样,沿通道慢慢地走一个来回,再一声不响地出门。同事很年轻,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方便插话多嘴,只能够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走。
没有乔乔。没有郑晓蔓从照片里见过的那个倦怠和柔软的男人。甚至没有一个长着跟乔乔相似的鹰钩鼻子的人。所有那些目光闪烁、面部表情暧昧含混的男男女女,他们或者两两相拥,或者三五成群,或者遗世独立,坐着,倚着,半倚半坐着,对迎面走过来的三个外地女人视而不见。在他们当中,谁是鸡,谁是鸭,谁又是召鸡鸭者,郑晓蔓丝毫看不出来。她缺乏经验,也没有辨识力。她觉得他们的面孔都是彼此相像的:虚浮、华丽、在影影绰绰的酒气和烟雾中有些微的变形。
终于她走得乏了,精力也散了,一屁股坐在湖边柳树下的长椅上,头仰靠着椅背,酸胀的双腿直直地拉出去,摆出一个颓丧的姿态。
一个同事憋不住地问她:"郑姐,你到底找什么呢?"
她抬起眼睛,疲惫地笑了一笑,不答话。
草丛里的背景音乐声水流一般地漫溢。灯光一盏又一盏排开,像暗夜中长出来的乳白色的蘑菇。洁白,但是有毒,能让你的血肉和灵魂在瞬间消融。
软卧,第四个包厢,下铺。九点四十分发车。郑晓蔓剪票进站的时候,心里重复了一遍票上的内容。为了替杂志社省下一天的住宿费,她们在办完事的当天坐夜车返回。
站台昏黄的灯光下,蜂拥过来的旅客们匆匆忙忙按照自己所在车厢的大约位置排好了长队。大人们的脚边放着人革的箱包和皮制的旅行袋,手里的塑料兜中是各色各样旅行食品。孩子们趴在大人肩头,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昏昏欲睡,偶尔被什么声音吸引,强撑着小脑袋往周围看上一眼,目光是迷茫和粘滞的。铁轨上散发出铁锈、机油和排泄物的气味,在章 皮肤和衣物上,令人感觉到自己周身的龌龊。前方另外一个站台上的列车先过来了,汽笛远远地预报了一声,脚下的地面紧跟着震动起来,心里有了莫名其妙的慌张,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被这个即将来到的巨大载体带走了,或者是生命,或者是爱情,时间,某一部分悲喜之感……
终于,郑晓蔓乘坐的这一趟列车准点进站。车窗射出的灯光像一条金色的长龙,从黑暗深处欢奔而来,爬上站台以后放慢速度,然后乖乖地停下来,静卧不动。长龙不动的时候,身体就破碎了,分割成了相等的长度,透明而且温顺,任由无数的人影在它的肚子里活动。
郑晓蔓她们提着简单的行李上车,找到了自己的包厢。四个人:除杂志社的小小女性集体之外,下铺的窗前已经端坐了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上身颀长,两条腿从膝盖处向后弯曲着,勉强塞到了铺位下面,好腾出空间让郑晓蔓她们摆放行李和安置自己。他穿着整洁的米色长裤,黑色T恤。脑袋与他的身体相比,显得有点儿小,大概是剃了短发的缘故。他的那张脸……郑晓蔓手里拎着旅行袋,只觉得心里"嗡"了一声,有一股什么东西从脑门贯穿到脚底一样,浑身都有些发热。她脱口叫出一声:"乔乔?"
那人抬头看了看她,也愣了一下,才笑着纠正:"你恐怕认错人了。"
郑晓蔓"哦"一声,脸红得厉害,慌忙道歉,又转头跟同伴讨论上下铺的分配问题,总算把小小的尴尬岔了过去。同时她心里不停地责怪自己,是不是有点魔怔啊,怎么会稀里糊涂闹出这样的笑话。
坐定之后,喝了几口列车上供应的水,郑晓蔓忍不住再一次打量对面铺位上的章 为你服务一样。尤其他的鼻尖,长而弯曲,薄薄的一层皮肤紧包在软骨上,精致,脆弱,敏感,跟照片上乔乔的鼻子一模一样。
"怎么样啊?"那人一点儿也不躲避郑晓蔓的目光,相反对她仰起了自己的脸。"还在研究我吗?"
郑晓蔓心虚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选择用语:"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曾经叫过'乔乔'这个名字?"
"不。"他摇头。"从来没有。"他忽然大笑起来,神情是孩子般的开心:"难道我跟你的某个朋友这么相像?双胞胎一样像?"
郑晓蔓面红耳赤:"其实……也不是我的朋友……其实……不不……"她语无伦次,感觉自己的智商一下子降低了很多。
那人想了想,伸手从屁股后面的裤袋里掏出一个咖啡色的皮夹,打开,抽出他的身份证,郑重其事递到郑晓蔓面前:"我叫王明,辽宁大连人,年龄住址上面都写着呢,请验明正身吧。"
郑晓蔓这才惊觉,其实对方一开始说话的口音中就有北方味儿,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才有的那种味儿。她真是荒唐,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判断安到人家头上,简直是死乞白赖了。
为掩饰自己的唐突,郑晓蔓起身,拎起包厢里的暖瓶,要出门打开水。她的脚被同伴的提包绊了一下,一只带花饰的高跟拖鞋掉了,光脚踩在地板上,身子就矮了一矮,亏得王明从旁边托她一下,才没有歪倒在晃动的车厢里。
"不好意思。"她说,狼狈得只想赶快从这个人身边逃离。
"小心。"王明好意叮嘱她,又弯腰从铺位下找出她掉落的那只鞋,帮她套到脚上。
她手里的暖瓶,在这个当儿自自然然地转移到了王明的手里,由他出门去完成这件差使。
打水回来,王明的手中多了一包瓜子,是他在移动餐车上买的。他勤快地张罗着给大家的水杯里续满水,又撕开瓜子包,请女同胞们分享。他的手机"嘀"地一声之后,进来了一条信息,是一段很搞笑的顺口溜,他顺便就给大家读了出来。两个年轻编辑笑得前仰后合。于是他又从手机里调出了另外几段,用夸张的东北话读了。两个女孩子已经在郑晓蔓的铺位上滚作一团。包厢里其乐融融。
他适可而止,抽身而退,主动爬到了上铺,把他的铺位让给女士。
郑晓蔓拿着漱洗用具出门,做入睡前的一应准备。洗漱间里人很多,等了好一会儿,才轮上她站到那个小小的白瓷水盆前。到她洗干净自己,轻手轻脚回到包厢时,蜷在上铺的王明侧身向里,显然已经睡着了。
郑晓蔓和衣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眼睛大睁着,毫无睡意。她在想,出门几天,手机是一直开着的,翁达杰为什么没有来电话?他真是要给她充分时间考虑吗?
列车在铁轨上轻轻摇晃,咣啷咣啷,催眠一样。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单调得令人发疯。伸手把窗帘拉开一点,外面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没有一星灯火、一丝天光的黑暗。郑晓蔓不知道列车现在行驶到了什么地方,海宁还是嘉兴。她忽然有了一个怪怪的想法: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被困在这辆列车上,吃喝拉撒全在上面,日复一日地从南方到北方,再从北方回南方,周而复始,永无尽头,这个人的神经会在多长时间之后崩溃?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回家之后,郑晓蔓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翁达杰打电话。"翁达杰,我不是故意躲着你,我出差了。"
翁达杰那边大概是深夜,他睡得迷迷糊糊,抓着话筒愣了半天神,极为反感地责问她:"郑晓蔓,三更半夜,你抽什么疯?什么意思啊你?"
郑晓蔓惊讶道:"这几天里你真没打电话吗?"
翁达杰困乏地打个呵欠。"没有。我等你考虑充分了给我打。"
不等郑晓蔓再说话,他已经把电话挂断。
郑晓蔓抓着断线的话筒,倍感失落。现在,在翁达杰的心里,她存在的重要性大概微乎其微。他拿稳了离婚能够成功,一点儿都不在乎她的态度。代价而已。时间而已。如果两者他都不那么在乎,又有什么值得焦虑的呢?
唯其如此,郑晓蔓才咽不下这口气。
她给英国大使馆签证处打电话,询问她的签证时间。对方总是录音留言。她按照提示,一二三四地按下去,最后又总是不了了之,没有一个能负责任的人出来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像掉了魂一样,她在工作的时候丢三拉四,回到家里又团团直转,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她早晨能在床上赖到九点钟,然后匆匆洗一把脸,腊黄着面孔去杂志社,早点都省了。杂志主编看着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委婉地说她:"郑晓蔓,除我之外,你在我们杂志社是年龄最大的,是大姐,行事做人方面要带个好头。"她马上反应过度地跳起来,紧张兮兮问:"是不是要裁人啦?"主编只好摇头,不再说下去,怕她精神出问题。
百无聊赖的时候,郑晓蔓又摸出姚小蔓的蓝皮本子看。
这是我这一个月的用钱情况:
房租水电煤气电话费等等杂费共计500元;
吃饭200元(因为有一半时间吃了剧组的免费盒饭);
护肤及化妆品(这一项不能省)600元;
衣物(一件五折的风衣、一双三折的鞋、一包超市内裤)220元;
卫生用品(卷纸、卫生纸、卸妆棉、牙膏)30元。
以上这些,已经是一千五百元出头了。七七八八还有一些零碎用处,一时想不太清。你留下来的车,停车费每月一百元是年初一次性交的;汽油,我省了又省,还是加过两次,一次100元,一次80元;前窗雨刮器已经坏了很久,给修理店看过,说是零件掉了,要换一副新的。老板开价40元。我还价到20元。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同意。其实价钱可以商量,可他干吗要说那些不干不净的脏话?他肯定是把我当成一只做皮肉生意的鸡了。我看上去像一只鸡吗?像吗?
悲哀。
接下来,本子的页面上有很多涂抹,有好几次开头,又用墨水笔重重地划去了,好像不知道怎么写,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便秘一样的,很难受。
翻过一页后,在干干净净的纸面上,姚小蔓又写下了一段话。
两年前,你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你对我说,在两年的时间里,你要想办法改变你自己,改变我们的生活。你说,不成功,便成仁。我还记得你说这句话的样子:你的眼睛距我很近,瞳仁的中间是黑的,四边有一圈褐黄,闪出的光亮有阴森气,跟你平常慵懒和迷茫的眼神很不一样。我当时心里"铮"地一声响,不知道你如何会有这样一种决绝的神气。我知道人是有两副面孔的,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那一副--它使我的心里踏实和安详。
两年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一天天地盼你回来。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可以租一套大一些的房子,甚至能够在郊区买套安居房,付首期。如果我在约定的那一天等不到你,我就锁了门,带上行装,天涯海角地去找你。
郑晓蔓跟儿子翁小杰谈话,询问他对未来生活的态度。翁小杰端坐在电脑之前,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指挥屏幕上一个西部牛仔连发子弹,头也不抬地回答郑晓蔓的话:"没意思。"
郑晓蔓追问:"你指什么没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学习呢?"
"学习更没意思。"
"可是……"郑晓蔓试图多做思想工作:"你要是能够努把力,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学,学你喜欢的专业,比如电脑软件设计,那不是很有意思吗?"
"不,没意思。"翁小杰一口咬定。
郑晓蔓有点生气:"你认为什么事情才是有意思的?"
"什么事情都没有意思。最好像爷爷奶奶那样,退休,坐在家里拿工资。"
郑晓蔓惊讶地看着儿子的脸。儿子的面孔被花花绿绿的电脑游戏画面映得同样花花绿绿,连他嘴上刚长出的茸毛都成了彩色,非常恐怖。郑晓蔓想,这是个什么时代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居然是这么颓废和混乱啊。
姚小蔓的日记本,被撕去了好几页,撕得很仓促,哆哆嗦嗦,留下长短不齐的锯齿形边缘,明确无误地昭示着当时女主人的急迫,慌乱,沮丧,气愤,甚至是悲怆。
在撕去几页之后,她用蚕豆大的字迹潦草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汽车要装雨刮器,随时刮去灰尘和雾水。人的眼球有没有雨刮器呢?在朦胧和暧昧的世界里,我们怎样才能够更及时地看清真相和事实?
郑晓蔓坐在书桌前,呆呆地对着摊开的日记本,琢磨这一句话中语焉不详的含义。
姚小蔓为什么要这么写?她指的"真相和事实"又是什么?什么东西才称得上是"眼球的雨刮器"?
头疼。混乱。这个死去女人的生活很不合时宜地搅到了郑晓蔓这段时间的混乱生活中,使她对道德和人性的期望值越发的低迷。
她闻到了皮面日记本的霉味。不不,也许是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衣服上,头发根根里,血液和骨头的深处……
大林给郑晓蔓打电话,主动约她出来谈谈,问问她的打算,也是怕她一个人闷出病来。
"去哪儿?"郑晓蔓恹恹地问。
"要么,还是去心语茶馆?上次去的那个?"大林征求她的意见。
郑晓蔓一口否定:"不,换个地方,那个茶馆的茶水太糟糕。"其实她是对上次大林的进攻态度心有余悸。
他们就改在了"城市花园咖啡店"。那地方没有单间,连隔间都没有,所有的座位一览无余。
大林还是点了雨花茶。郑晓蔓点的是玫瑰奶茶。她很需要用玫瑰来点染心情。
"怎么样,想通了没有?"大林问她。
郑晓蔓落寞地摇头:"我要去英国,跟他面谈。等签证下来,我就立刻飞过去。"
大林看着郑晓蔓明显憔悴的脸,很是心疼。他劝她说:"何必要这么为难自己呢?'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是对男人说的,其实对女人也同样。"
"那你说,谁是我生命里的那株芳草?谁是?"郑晓蔓逼视大林,态度一下子激烈起来。
大林陪笑,动手给她倒出一杯颜色泡得发了黄的玫瑰茶,又给她加进两块糖。"喝茶喝茶。"他说,"承蒙允许的话,我倒是愿意当这株芳草。"
郑晓蔓皱了皱眉头:"大林,我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大林啧啧嘴,又摇摇头,一副替眼前的老同学惋惜的意思。
郑晓蔓嘘出一口气,像是对大林,又像是对自己,幽幽地说了一句话:"我只恨我太不聪明,没有及早给眼球安上一副雨刮器。"
大林愕然地问:"什么意思?"
郑晓蔓反问他:"翁达杰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前看清楚了吗?"
大林低头想了一会儿之后,郑重其事说:"郑晓蔓,翁达杰的情况我心里很清楚,像他章 对你们母子的负责任。我倒觉得是你自己葬送了你们的婚姻。你的高傲,你的贵族气,你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加上你的虚荣。"
郑晓蔓被他说得瞪大了眼睛,无言作答。她心里问自己:真是这样的吗?婚姻的受害者,反成了感情的掘墓人?
有一天晚上,郑晓蔓独自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的是本地新闻节目:"南京零距离"。
一个现场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一改刚才蜷缩着的慵懒姿态,被拳头猛击一样地坐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屏幕。
有市民给"零距离"节目打电话,说是他们小区附近的街道上停放了一辆私家汽车,已经很久了,可能要有半年时间了,车身已经损毁得一塌糊涂,却无人认领,交警也不去管。
屏幕上是记者赶过去拍摄的汽车图像,和放大的汽车牌照。郑晓蔓一下子认了出来:灰蓝色富康车!正是下暴雨的那天,眼睁睁在她前面出了车祸的车。尽管这辆车在电视镜头里显得更加肮脏破旧,甚至凹坑遍布,锈迹斑斑,压根儿无法点火起动的模样,郑晓蔓还是认出来了,就是死去的姚小蔓的车。
接下去,是记者采访了附近执勤的交警。交警一脸无辜地说,他们也不想让一辆车长期占道停放,影响交通,还影响市容。但是没有办法,这辆车出过车祸,车主一直没有出现,他们一直在等待之中。交警还说,车是物证,事故没有处理完毕之前,不好随便移动和销毁的,但是他们会尊重市民意见,尽快商量出一个处理方案。
郑晓蔓听到这里,神经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样,跳起来就穿衣,穿鞋,拿了车钥匙和包,摸黑往楼外跑。她要赶去现场,看看那辆车。也许到明天,车就被拖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那辆车跟她有一种奇怪的关系,如果不是车祸,她会赶去送一送翁达杰,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车祸一出,她的人生便骤然改变了,那些本能,那些准则,那些机遇,那些明明白白可以把握的东西,因为车祸而乱了套,就像飓风在顷刻间改变了沙漠的形状。
虽然在晚间,找到那辆富康车还是不太困难。郑晓蔓循着印象中曾经走过的那条道路往前走,到了电视节目中指明的那个小区附近,把车速减下来,贴住路边,慢慢地往前滑,很快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被路灯照耀着的灰头土脑的庞大废弃物。郑晓蔓先把自己的车熄了火,确认电视台的记者和交警都不在现场之后,才开门下车,小心翼翼往那辆富康车边靠近。
但是她刚走出两步,就惊讶地收住了脚。她看见距人行道不远的围墙边站着一个人,一声不响,身子紧贴着墙面,壁虎一样的人。他的衣服是土灰色的,跟夜色中的墙面融合在一起,不注意的话,很难发现这个比墙面稍淡的轮廊是人。只不过他抽烟,红红的烟头在夜空里一闪一闪,暴露了他的所在。他的一只胳膊举着烟,另一只胳膊横过胸口,搭在举烟的胳膊上,这样,他的站姿就显得松松垮垮,无所事事,街头看景的混混一样。再往下看,他的一条腿还屈在后面,脚尖着地,脚后跟顶住了墙面。郑晓蔓感觉这个动作非常熟悉,肯定是记忆中看到过的,某种很相熟的人留给她的印象。
"乔乔!"她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非常响亮,吓得她赶快捂住自己的嘴。
墙上的灰影子动了动,离开墙壁,几乎是快乐地扑了过来。
"你好!"他说,"怎么这么巧,又见了面!"
郑晓蔓不自觉地瞪大眼睛,心里的惊讶换成了一种突然袭来的惊喜,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在这样荒凉和匪夷所思的所在。"王明?"她站着,轻声叫出这个名字。
王明把手里的烟头按在树干上掐灭,扔到几步开外的垃圾箱里,又大步走了回来,搓着手。"嘿嘿,"他说,"真是没有想到,我们两人这么有缘。"
郑晓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随手指了指姚小蔓的车:"这个……你是来……"
"啊!"王明解释:"我看了电视台的报道,特意过来看看。是雨刮器损坏导致的事故,刚才我已经给交警队打电话询问过了。究竟是雨刮器的质量存在问题,还是车主使用不当,需要确认。"他看看郑晓蔓惊愕的神气,才想起来补充了一句:"忘了告诉你,我是神龙汽车集团的销售代表,目前负责华东片工作。"
郑晓蔓如释重负地咽下一口气。尘埃落定了,她想,眼前的这个王明,他的确不是乔乔,他跟死去的姚小蔓没有任何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了之后,郑晓蔓的心里居然涌出一丝庆幸,一种潮水般漫溢的快乐。
她慢慢地走向富康车,伸手撸去了粘在车窗上的几片树叶,把脸贴在玻璃上,往里面看了看。路灯的微弱光亮穿过车窗,照出车内的一片荒凉。在车身面前的挡风玻璃上,那副害了姚小蔓性命的雨刮器软绵绵地躺卧着,像一条没有生命的蛇。她绕到车前,伸手把雨刮器提起来,手一松,雨刮器就掉下去了,一点支撑力都没有。
"零部件磨损得太厉害了。"王明走过来,也伸手把雨刮器拨了拨,很内行地说了一句话。他高大的身体弯腰下来的时候,郑晓蔓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很朴实又很家常的一种气味,让人心里觉得沉稳和牢靠的气味。
"想听一个故事吗?不不,是两个,同一时段里的两个交叉发生的故事。"郑晓蔓仰起头,不无唐突地提出要求。
王明看着她,笑起来,鹰钩状的鼻子像一棵探出悬崖的树。"好啊。"他征求她的意见:"我们去哪儿呢?酒吧还是咖啡店?"
郑晓蔓想了想:"茶馆吧。心语茶馆,就在附近不远。我带你去。"
她抢在王明前面跑到自己车前,打开右边的车门,让王明坐进去,然后自己才上车,点火,让车轮滑出人行道,上了大路。
两手松松地把在方向盘上,听着车内发动机的微弱轰鸣声,她愉快地想,我车上的雨刮器是好的,完好如新。我的生命也是完整的,有过一段短暂的混乱,但是很快会清爽下来,澄澈如镜。她轻声对自己说:总之,我是个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