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晖双手抱肩,靠在卧室门框上,忿忿作答:"请你不要对琼琳留下来的东西做任何指责。再说,你也不能料定我就会单身。"
向瑶回过头,表示惊讶:"难道你还会找第三个女人来共同生活?"
"跟你无关。"简晖扭过头去。"除你之外,我有权利向世界上任何一个单身女人求婚。"
"为什么不包括我?我就这么令你不堪?"
"别开玩笑。"简晖正色道,"我们已经经历过婚姻,然后又分手,分手之后大家的感觉都很好。"
"离了婚也可以复婚的。"向瑶挑战地说了一句。闹不清她是真话还是假话。
简晖只当没有听见,离开去厨房泡茶。
向瑶追上他:"害怕啦?以为我真会缠住你?"
简晖岔开话题,尽量拿出做主人的风度气派。"晚饭想去哪儿吃?本城还有值得你怀念的餐馆酒店吗?"
向瑶想了想:"别出去了,在家里做吧,我不是外人。"
简晖刺她一句:"谁做?你?"
"我可以啊,我很愿意的。"
"太阳从西边出了!"简晖不无夸张地惊叹。
向瑶不说什么,熟门熟路地钻进简晖的卧室,找出他的一套棉布条纹睡衣,换下了自己的海蓝色套装。睡衣穿在她的身上有些宽大,她本来玲珑的身体缩在里面顿时像玩偶。简晖没有阻止,但是心里有几分抗拒的情绪,觉得向瑶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的家里这样子大大咧咧。
向瑶穿着睡衣进了厨房,先开冰箱,再开厨柜,四下里检搜一通之后,回头问简晖:"你是不是很久没有采购了?"
简晖说:"我现在基本吃食堂。"
向瑶表示怜悯:"可怜的单身汉。"
简晖似笑非笑:"从前我们过日子的时候,你没有这么关心过我。"
向瑶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你要允许我有个进步的过程。"
说着话,她从冰箱角落里找出几只鸡蛋,一小块火腿肉,两根黄瓜。又掂脚取下橱柜最顶层放了很久的一筒罐头蘑菇,心里做了一番算计之后,满意道:"可以做一盘不错的扬州炒饭。再加一个汤。"
她拿出一个碗,把鸡蛋一只只敲进去,又开始切黄瓜丁。简晖本想不做干涉,憋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忍不住提醒:"冰箱里没有现成的米饭,你应该先淘米煮饭才对。"她"哎哟"一声,慌慌地放下菜刀,找到盛米的器具,挖出两筒米,淘洗一通之后,把电饭锅的插头插上。
她开那个蘑菇罐头时,笨手笨脚费了很大的劲,姿势别扭,开罐器的使用方法也不对。简晖以为她会划伤手指或者弄破什么地方,已经在回忆家里有没有"创可贴"可用了,结果还算好,罐头盖掀开了,皮肉安然无恙。
米饭倒是没有煮夹生。其实,使用了电饭锅,人工的技能电子化了,想要夹生也不容易。但是向瑶往锅里加了太多的水,饭煮出来软塌塌的,捏饭团不错,炒饭却不合适,折腾到最后,"扬州炒饭"成了"扬州烂米糊"。向瑶自嘲道:"如果我们没了牙齿,吃它最合适。"
简晖表扬她:"能做熟就不错了,我从来没有奢望你做得更好。"
向瑶放下筷子,脸色就有点不大好看。但是她很快变得若无其事:"好在汤还不错,很鲜,你尝尝。"
简晖慢条斯理地:"味精放多了,白开水也会鲜。"
向瑶不无哀怨地看着他:"简晖,你就不能说几句让我受用的话吗?"
简晖摊开手:"你不是宣称我们之间不是外人吗?所以我不必跟你见外。"
向瑶指出:"你这叫'外强中干'。你现在的内心其实很脆弱。"
"不可能比爱情更脆弱。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爱情。"简晖说这句话时,有一点痛彻心肺的样子。
向瑶不准备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问简晖:"你考虑过我们之间复婚的可能性吗?"
简晖立即回答:"从来没有。"
"为什么?"向瑶委屈地叫起来:"我们之间是有爱情基础的。"
"你见过破碎的玻璃还可以粘合吗?"
"可以熔化了,再重新吹制。"
"那就不是原先的东西,是另外一种组合。"
向瑶的脸色气愤得有一点发白:"琼琳就这么令你难忘?她比我优秀多少?"
简晖想了想:"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说了,你更会接受不了。"
"你说!我洗耳恭听。"
"不。"
"简晖!"
"请原谅,我不能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
向瑶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好吧。"她说,"我不应该勉强你。这又是我的老毛病。"她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这么任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痛痛快快地发脾气,霸蛮。在单位和同事面前,我不是这样的。"
"这我相信,否则你们单位早让你下岗了。"简晖不失时机地幽默了一句。
"知道我为什么只对你任性吗?"向瑶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热辣辣地盯住简晖的眼睛:"因为我爱你!离婚这么多年,我仍然爱你!除你之外我不能接受任何一个异性。"
简晖忽地站起身,把椅子移到旁边去。"你吃饱了没有?如果吃饱了,请拿上行李,我送你到宾馆去住。房钱我来付。"
向瑶身子往后靠,双手紧紧抓住桌沿:"简晖,你不能对我这样残忍。"
简晖说:"如果你认为家里住得更加舒服,那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去宾馆。"
向瑶怔了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苦笑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一趟?纯粹是自作多情。"
简晖没有说话,默默地站着,等向瑶进卧室换下那身男式睡衣,又去卫生间拿简晖的毛巾洗了脸,拢一拢头发,拎起随身带来的那个轻便旅行包。
"我不住什么宾馆了。"向瑶宣布。"我直接去火车站,坐夜车回上海。"
简晖不置一词,带上房门钥匙,开了门,侧身让在旁边,等向瑶先走。
八
简晖已经记不太清楚当初他跟向瑶是怎么走到一起去的了。他们之间是谁先向谁抛了第一个眼色,谁对谁说了第一句爱情意识明显的话,哪个人先把手放到了对方的手上……这一切都像放置过久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和图画已经漫漶不清,呈现出一种飘摇无定的暧昧。简晖想,是因为爱情在他们之间消失,伴随爱情而来的记忆才会如此迅速地淡化和弥散,如烟如雾地挥发到空气中,永不再成形。
对于向瑶的爱情誓言,简晖唯一记得起来的一句话是:我偏要做给她们看看!
别人所背后议论和当面劝告的事情,向瑶从来都不能服气,更不可能低头屈从,"偏要做给她们看看",就是典型的向瑶的思维和语言。其中的"她们",指的是大学里同系同班的女生。向瑶是上海人,简晖是当年考到上海读书的外地人。在上海女生的眼睛里,外地男生纵有一千个可爱,一万个优秀,也是不能够跟他们正经八百谈恋爱的,因为爱上了就意味着你要放弃上海,要跟着自己的爱人回到他出生长大的城市,而后生一个外地户口的孩子,而后将自己的灵魂和躯体永远跟上海隔离。
上海的女孩子基本上不会为自己选择这样一个归宿。
但是向瑶不是"她们",她是上海女生中比较特别的一个,永远要强,永远的义无反顾,一心一意要把自己跟芸芸众生隔离开来的一个。如果出生在革命年代,她就是江姐,就是卓娅,就是卢森堡.罗莎。那时候,简晖看着她夹了书本在校园里匆匆奔走,因为选了太多的课程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的身影,总是暗暗称奇,不知道她心里有一种什么样的动力,她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那么的不屈不挠。那时候,她还写诗,写小说,写剧本,用简晖的名字寄出去,以免同宿舍的女生们讥笑她的屡投不中。她果然没有投中过。简晖看过她写的文字,总体感觉是比较的矫情和做作,用力有点过份了。但是简晖只在心里想,不好说也不便说。反正他没有指望向瑶将来当作家,他希望她毕业之后当老师,或者当个坐机关的干部,轻轻松松,干干净净,有比较多的居家过日子的时间。向瑶肯定不是一个天才,天才不够的女孩子就应该选择安稳和闲适。
他们毕业了。向瑶大义凛然地在系领导面前宣布了她的恋情。她得到照顾,随简晖分配到古城南京。为此简晖佩服她也感激她。在这样一个古典主义爱情不屑被提起的年代里,肯为爱情作出牺牲的女性实在太少了,向瑶的行为就尤其可贵,可以说得上感人至深。简晖对自己发誓要好好地珍爱她,要让向瑶过得比所有留在上海的女生都幸福。
向瑶果然分配到了机关,做宣传和文字的工作。简晖很满意,但是向瑶自己有一点失落。按向瑶的意愿,她希望分配到新闻出版机构,那样的地方容易张扬个性,经过努力,有可能脱颖而出,成就她的一番事业。机关就不行,机关只能够容纳个性,不允许思想自由,奔前途也只能论资排辈,扶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向瑶天生不喜欢做一个按部就班的人。
不管向瑶怎么想,简晖是一心一意要奔他们的好日子了。在电视台分给他的那间十多个平米的宿舍里,他精心设计和布置了他们温暖的巢:有床,有桌,有衣柜,有书架,甚至有一只精巧漂亮的梳妆台。他对向瑶说:"我喜欢看女人梳妆打扮的样子。"向瑶却不屑一顾地回答他:"只想着打扮自己的女人是花瓶。"简晖愕然,心里想:哪码对哪码呢?撒切尔夫人每天蓬头垢面去上班了吗?
向瑶无心修饰也无心享受,她夸张了自己的忙碌,把日常上班弄得像打仗,一大早匆匆地出门,天黑透了才倦倦地回家。机关里的大事小事,她无一例外要做到最好,做到让所有的领导和同事无可挑剔,无话可说。简晖怜悯她,心疼她,不声不响把全部的家务活儿包揽过去,只盼着她回家之后能够稍事休息,心情舒畅。就连每星期一次的爱情活动,简晖也要小心翼翼不让时间拖得太长,生怕她疲劳,不耐烦,厌倦。
简晖有时候索然无味地想,找老婆真不能找一个太要强的人,太要强了大家都跟着累。
向瑶很快升了科级干部。但是她并不满意自己。她说处里分来的一个硕士生,工作一年就越级提了"副处",凭什么?不就是一张文凭吗?
简晖好心安慰她:"人比人气死人。争得太厉害了也没什么意思。"
向瑶秀目圆睁:"什么逻辑啊?像你这样不思进取就有意思吗?"
简晖争辩:一个家庭里只能确保一个人的成功,另外的一个人肯定要充当底色的,否则家就不成其为家了。你以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再说他也不是不思进取,他在台里已经独挡一面的做了好几个节目,成绩有目共睹。
向瑶轻轻地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意思。
简晖的心里有了疙瘩。他忽然想到他们结婚五年了,进入婚姻的危险期了。
向瑶没有征求简晖的意见,自作主张地报考了在职研究生。她的好胜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自己被别人甩下一段距离。
简晖不声不响地帮她准备复习资料,揽下更多的家务杂事。但是他心里是不情愿的,有想法的。起码向瑶的行为太自私了,她只顾着自己朝前奔,丝毫没有考虑过简晖的事业和前程。简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状态不对,美满的婚姻生活不应该是他们这个样子。
向瑶婚后没有刻意避孕,但是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去医院做了检查,说是子宫的位置不是太正,受精后的卵子不太容易着床。医生又说,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可遇不可求吧。向瑶回来之后对简晖宣布:"没有孩子更好,两个人的世界不是更加省事?"简晖望着向瑶那张端庄严肃的面孔,一时弄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
没有想到的是,向瑶复习考研期间,忽然地有了妊娠反应,不思饮食,怠倦,呕吐,早晨起床还晕过去一次。向瑶心里很烦,抱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一门心思要去医院打胎。简晖吓得百般恳求,又搬出上海的岳父岳母来当救兵,总算把向瑶劝得回心转意。研究生当然是不能考了,推迟一年,生下这个宝贝儿再说吧。
怀孕期间向瑶受了不少折磨,好几次险些流产,亏得简晖小心守护,及时送进医院保胎,才算母子平安。孩子落地时白白胖胖,眉眼像极了向瑶,连接生的护士都夸漂亮。向瑶千辛万苦终成正果,对简晖说了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我总算对得起你了。"简晖听着,心里既喜且悲,甜中有苦,怎么都不是个味道,因为向瑶在月子期间,也就忍着不说什么。
向瑶满月之后重新捡起课本圆她的读研梦,孩子基本上由简晖一手打理。这时候他们已经搬进一套二室户的单元房,请了一个保姆在家帮忙,倒也没有太多的麻烦。但是孩子长到一百天时,简晖抱他到医院接种打针,发现了问题:别人家一百天的孩子可以托着腰背竖起来抱了,他的孩子脖子软绵绵的像根面条,神态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对。赶紧找医院咨询,里里外外检查一通之后,医生遗憾地告诉他,这孩子是先天性脑发育不足,无药可治,残疾。
晴天霹雳把简晖打得天昏地转,他想不明白,同事同学那么多的孩子,个个都是活蹦乱跳,厄运怎么就偏偏落在他的头上。回到家里,摊开那张可怕的诊断书,夫妻俩冷脸对着冷脸,心里都知道他们的好日子结束了,爱情已经无影无踪了,剩下来的只有无奈和疲倦。
孩子长到一岁,向瑶考取了研究生。一岁大的孩子手脚瘫软,脑袋根本直不起来,可怜巴巴地在枕上歪着。吃东西也不行,不会吞咽,喂一勺米糊,嘴角里要流下来大半勺,费劲得要命。保姆不愿意带,不是嫌苦,是嫌没意思。喂条小狗还知道跟前跟后讨人高兴呢,养这么个傻孩子有什么乐?向瑶跟简晖商量:要不然出点钱,把孩子送到乡下人家去寄养?简晖一听就炸了:向瑶你这人心怎么这么狠?他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简晖在孩子身上付出的精力多,他对这个可怜的小生命有感情。向瑶跟简晖说不通,门一摔,进了房间,赌气看了一夜的书。
简晖其实能够明白向瑶心里的苦:一辈子争强好胜,时时处处不肯落人的后,结果是人算不如天算,生下来这么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孩子,亲戚朋友同学面前叫她眼泪往哪儿流?
简晖好说歹说,又加了工资,才勉强劝得保姆留下来。夫妻之间为这件事打了好几天冷战,彼此都窝了一肚子气。然后向瑶好像又想通了,转过弯儿来了,没事的时候在孩子身边一坐半天,目不转睛盯住孩子的小脸看,泪珠儿簌簌地淌。毕竟还是亲生骨肉啊,母子连心呢,简晖心里慨叹着想。
孩子两岁了,别的没长进,身架子倒在往高里长,小床都有点睡不下。屎尿成天沤在身下,屁股红通通的,满屋里都有股不清洁的味儿。简晖很头疼,不知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好。他很怕出差,一出差家里就要乱成一团糟。但是他的工作又不能不出差。有一次他到外地一个月,拍一部政治专题片。回来的那天,进门就觉得不对头:家里怎么悄无声息没有一点人气儿呢?赶快扑到孩子的房间里,孩子不见了,保姆也不在了,连房间里一大一小两张床都撤掉了。简晖一下子没有醒过神,脑袋里嗡嗡地像转着一窝小蜜蜂。赶快给向瑶打电话,向瑶说:"我现在忙,回家再跟你说。"简晖好不容易熬到向瑶进家门,听到的是一句简单至极的话:"孩子死了。"简晖不相信,问孩子是怎么死的?向瑶说,也就是肺炎,高烧,孩子的抵抗力差,就过去了。
简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劈手打了向瑶一个耳光。他当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坚持认为是向瑶存心不想要这个孩子,拖延着不给孩子看病,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向瑶捂着脸,目瞪口呆地看了简晖足足五分钟,然后就冷笑,一句解释的话都不说。
夫妻关系彻底破裂了。两个人都想得开,认为与其将就着冰冷冷地过下去,还不如早点分手拉倒。他们离了婚。向瑶的硕士文凭一拿到手,就联系调回了上海。那时候房子是单位分的,两个人的共同财产只有冰箱和彩电,离婚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有很长的时间,简晖都不能相信他的两岁的儿子是真的死了。他断断续续跑遍了全市的儿童福利院,还把范围扩大到周边的几个县城,挨个儿的明察暗访。他心里存着一个侥幸:孩子并没有死,是被向瑶偷偷送到了某一家福利院,有一天他走进去,会看到儿子那张俊美的、分辨不出来哭还是笑的脸。
所以跟琼琳同居以后,他选择了"丁克"族的家庭模式。他不是跟风玩酷,实在是因为心里的伤痛太深。他不敢想像,如果这样的悲剧重复一次发生,世界会不会在他面前崩塌。
谁知道懒散娇弱的琼琳会在年近四十的时候意外怀孕了呢?她确信自己怀孕之后还悄悄买回来一套婴儿衣衫,是希望能把这个孩子保全下来,尝试一下做母亲的滋味吗?不管怎么说,简晖想起那天早晨琼琳的反常表现,她对他的暗示,以及他自己匆忙和冷淡的态度,心里就有一种坠入深渊的疼。
九
简晖没有想到,他近乎无情地从家里赶走向瑶之后,没有几天功夫,她居然又幽灵样地出现在他的厨房里。
那天他下班,走到家门前的楼梯口,就闻到从门缝里冒出来的浓浓的焦臭味。他心说不好,以为自己上班之前忘了关煤气灶上的火头,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门,鞋也没换就冲进厨房。结果他一下子呆若木鸡,因为他看见向瑶蓬乱着头发,穿着一套很滑稽的草莓图案的棉布衣裤,比他更加慌乱地忙着处理炉子上快要着火的食物。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简晖惊得说话都结结巴巴。
向瑶沮丧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掀开锅盖,让他看锅中的一团焦黑:"我买了黄鱼,从上海带过来的,结果烧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过走到阳台上晾了两件衣服。"
简晖喝道:"请不要打岔!我问你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可能进到我的房间?"
向瑶沉默一下,不在意地耸耸肩膀:"我找了'110'的联动开锁匠。"
"什么?"简晖的嘴巴张得像傻瓜。
向瑶说:"他们很热情,我打完电话不到五分钟,人就过来了。"
"这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给陌生人胡乱开门?"
"谁是陌生人?"向瑶也恼火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吗?你从来都不认识我?"
"你没有资格……"
"我曾经是你儿子的妈妈!我在这个家里做过将近十年的主人!"
简晖觉得憋闷,大口地喘气,心脏被挤压得成了一块薄片似的。
向瑶白他一眼:"简晖你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你能够跟琼琳同居十年,就容不得我在家里住上几天?"
简晖虚脱一样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不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向瑶说:"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你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我心疼你,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你,安慰安慰你,照顾照顾你,不是人之常情吗?"
简晖冷笑:"我从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的善良!"
向瑶哼了一声,不再答理简晖,自说自话地在厨房里大展身手,锅碗瓢勺弄得叮里咣啷,操作台和地面上污水横流。简晖看得实在憋气,碍于对方一个女同志,又是他的前妻,有火还发不出来,索性躲进卧室,把整个外间都留给了向瑶,随她怎么折腾。
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的时间,向瑶推开简晖的房门,满面笑容地招呼他出来吃饭,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两个人之间的不快。简晖也就只能够顺水推舟,一言不发地出门,又面无表情地在餐桌上坐下。
在简晖的印像中,跟向瑶共同生活的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下班回家坐在餐桌边享受一顿热腾腾的晚餐,享受这样一家之主的尊严和特权,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事。所以,当他面无表情地在餐边坐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实际上是在笑着的,他有一种恶狠狠的快感,好像欣赏着盛气凌人的向瑶从高处降落的过程。
烧焦的黄鱼当然是扔进垃圾箱了,此刻摆在餐桌上的是一盘白斩三黄鸡,一盘西红柿木耳炒鸡蛋,一个火腿冬瓜汤。白斩鸡肯定是向瑶从上海买了带过来的,后面两个简单至极的菜,她居然在厨房里耗去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厨艺实在够高明。简晖在心里冷笑。
"我现在每天都看电视里的厨艺节目。凭我的领悟力,做个好厨师不是难事。"向瑶端着饭碗,脸上的笑容有几份得意。
简晖不答她的话,埋头吃鸡,大快朵颐地吃,穷凶极恶地吃,要把他所有的愤怒吃进肚子里。
向瑶巴巴结结地给他夹一筷子鸡蛋:"尝尝我的手艺嘛。"
简晖毫不留情地把饭碗里的鸡蛋又拨回盘中:"对不起,我没有情绪欣赏你。"
向瑶脸白了半天,终于把筷子一扔:"简晖,你希望我怎么做才对?"
简晖说:"最好的做法是,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你真是个冷血动物。"向瑶一脸愤怒地说,"从前你喜欢说我冷血,实际上你比我有过之无不及。怪不得琼琳怀孕了都不敢告诉你。"
简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你说什么?你知道琼琳怀孕?"
向瑶闭住了嘴,有点后悔把这样一件事说漏出来。过了片刻,她才不得不承认:"我知道。"
"她自己告诉你的?"
向瑶扬起眉毛:"我又不是占卜师,她不告诉我,我能够猜出来?"
"这么说,你们之间常通电话?"
"不多。有那么几次。"向瑶把双手举起来,看手上指甲的长度,以此表示对这个问题的不屑一顾。
简晖坐不住了,推开饭碗,站起来,在窄小的餐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神情很伤心也很悲愤。
"她怀孕了,她从来没有跟我说,却舍近求远地告诉了你!"
向瑶微微一笑:"两个原因:其一,你们的爱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么完整;其二,我们都是女人,女人跟女人之间比较有话可说。"
简晖折回到餐桌边,两手撑着桌沿,俯看向瑶的脸:"告诉我,你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她说过想要这个孩子吗?你又是怎么回答?"
向瑶抬头看着简晖的眼睛,只是微笑,拿足了架子。
"求求你告诉我!"简晖把他的头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贴近了向瑶的前额。
向瑶一字一句地说:"她问我,你对她怀孕的事会怎么看?我说,你肯定不会再要孩子了,因为你害怕意外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你是个懦弱的人。"
简晖怔了片刻,猛地直起腰,重新在餐厅里来回转圈,一边自言自语:"我现在知道琼琳是怎么死的了,她一定是自杀,她肯定是自杀!不存在凶手入室的可能……"
向瑶冷静地接过他的话头:"我觉得也是。琼琳比你更脆弱,她对你们两个人的生活感到厌倦,或者说有一种绝望。"
简晖冲到向瑶面前,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你一定恐吓了她!你对她说了很多过份的话!"
向瑶反驳:"我只是说了事实,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关于你对养育孩子的恐惧……我怀疑你有遗传基因方面的问题,所以你恐惧第二次尝试。"
简晖大吼:"你胡说!"
向瑶回答:"也许我怀疑得不对,可是我有权利把一切都告诉琼琳,让她作出选择。这对她更加公平。"
简晖一瞬间感觉到浑身冰凉,是大水即将淹没头顶那样的濒死之感。他发现自己仍然还抓着向瑶的肩膀,就不无厌恶地松开手,退回到墙边站着。他必须背靠墙壁才能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瘫软。
"请你走吧。"他有气无力地哀求向瑶。"我求你走,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向瑶拒绝:"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好像琼琳事件的一切责任都在于我,我间接地害了她。其实不是……"
"向瑶,我是在恳求你。"
"不,我问心无愧。我没必要灰溜溜夹着尾巴逃跑。"
"你走!"简晖的声音大起来,一只手笔直地指着门外。
向瑶怒视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简晖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电话给小区保安。"
向瑶气呼呼地站起来,说了一句很有份量的话:"简晖,你根本就是变态。"
十,
后来的几天,简晖没有记住向瑶从餐厅出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倒记住了她坐在餐桌前说的那一句:"简晖,你是个懦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