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刑警俯身在他面前,一五一十地对他叙说事情的经过:"死者从阳台坠下的时刻,肯定是在晾晒衣服,情况你刚才已经看到了。因为时近中午,楼下没有人经过,所以本楼的居民没有发现。是对面楼里一个抱小孩出门的小保姆看见了尸体,她当时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把手里小孩的头都摔破了。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赶到楼里时,发现你们家的房门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般说来,白天如果女主人一个人在家,防盗门肯定紧锁,不至于这么松懈大意。仔细检查门锁,又没有丝毫被撬的痕迹。房间里一切井然,所有的橱柜抽屉都没有被外人翻过。不过我们已经取了各处的指纹,希望能够有意外发现。照我们猜想,如果有人试图入室抢劫,一定是死者认识的人,装璜民工,常来送米的,送水的,送菜的,甚至你们的某一个亲戚朋友……这样死者才有可能为他开门。至于室内的财物原封未动,有可能作案人是新手,把死者推下阳台之后,心慌意乱,临时中断了行动计划,潜逃出去。当然这只是设想之一,不知道你本人有什么意见?能不能提供相关疑犯?如果你认为不是入室抢劫,又会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简晖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在椅子上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失去重心轰然倒下。
"想一想吧。我以人民警察的名义,请求你协助我们。"
"我现在……无法思想。"简晖终于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他看见中年警官叹了一口气,神情由同情而变得鄙夷。当然这种鄙夷的神色仅仅一掠而过,如傍晚天边飞过去的蝙蝠。简晖没有跟警官计较,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实在是一串提不上手的豆腐,怎么看都让人失望。
四
简晖再一次经过楼下的时候,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自己家的阳台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简晖患上了一种终身无法治愈的毛病:晕眩症。
当时,晾衣杆上他的那件夹克和牛仔裤已经收进屋里,而且他把他们用一条毛巾包好,放进几粒围棋模样的樟脑丸,仔细收到了衣橱最上端的一格,决定从此当圣物保存。所以从楼上看阳台,实际上空空荡荡看不到任何异常。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简晖抬头的时候,他看见了他家的阳台在动。砖红色的阳台外壁就像教科片中演示地震效果的动画镜头,又像做爱过程中女人柔软的身体,从左到右有节奏地波动,蜿蜒起伏,颠簸缠绵,诡秘奇异,而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冶美艳。简晖惊出一身冷汗,不敢相信地揉一揉眼睛。阳台静止不动了,但是整栋楼房却跟着摇摇欲坠,从楼基开始轻晃,越往上,摇摆的幅度越大,前仰后俯,如同一个醉酒之后踉跄欲倒的巨人。慢慢地,整栋大楼摇晃得失去了重心,泰山压顶般朝着简晖的身体倾倒过来,眼看着就要将他轰地一声砸成肉饼,埋在地心。简晖闭起眼睛,"啊"地一声大叫,拔腿想逃,却是头晕目眩,心慌心跳,没有一丁点抬腿的力气。他心里知道这是他的幻觉,他只是一时的头晕虚脱。但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摆脱那种旋转和快速下坠的濒死感。他不得不横行一步抱紧了路边的一棵大树,额头紧抵树干,等待着晕眩如潮水般慢慢退去。
从此以后,简晖走在市区,不敢抬头看两边的高楼。只要不留神瞥过一眼,就会脸色灰白,冷汗迸出,头晕心跳,随时随地有可能失态倒下。
从前他知道心理疾病中有一种叫"恐高症"。病症的发作契机跟他相反:病人不敢从高处俯看低谷。那是人在高空中的恐惧,对于生命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的绝望。简晖却是脚踏实地而惧怕望高。也不是所有的高点都怕,比如望天,望旗杆,望山峰,都不会产生异常。他只怕高楼。站在楼下逼仄的空间,抬头对着楼上一个个阳台和窗口,那些如睁大的眼睛审视他灵魂的无声无息的黑洞,所产生的无法抑制的怪诞反应。
简晖很想找心理医生做一个咨询:像他这样的情况,会不会同属"恐高症"的范畴?是"恐高症"的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表现?但是他总是在动脚往医院的刹那退缩不前。他不敢开口对医生谈他自己的隐秘。提到病症的发生原因,就必不可少地要谈到琼琳,谈到他们那天早晨匆匆忙忙的分别。那是一块新近才从他的心脏部位生长出来的癌肿,不能碰,一碰就疼,天眩地转的疼。简晖知道自己的神经相当脆弱,他受不了这种疼痛。
五
在简晖患上他的与众不同的"恐高症"之前,他曾经被刑警队的那个中年警官约出来,两人之间有过一次不算正式的谈话。
"老简,简主任……不不,我还是称呼你简晖同志吧,比较自然,也比较习惯。"
"随便你。都行。"简晖还没有从失去琼琳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脸上的肌肉显得麻木。
中年警官摸出一包烟,"红南京",不好也不赖。他让了让简晖,见对方摆手,就自己弹出一根,挂在唇边,点着,慢慢地吸了一口。"你和死者,我是说琼琳女士,你们之间没有夫妻关系,仅仅是同居?"
"有问题吗?"简晖的头猛然一抬,目光直直地盯住了警官。
"啊不,我不是法官,婚姻法律方面的事情我不太懂。只要不触犯刑法……"
"同居触犯刑法了吗?"
警官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不是也要看具体情况?"
"我早已离婚。琼琳是未婚。实际上,我们是一对身心自由的单身男女。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
"明白了。你们是一对选择同居而非婚姻的新派男女。"
"整整十年。除了一纸婚书,我们比大多数的夫妻都更像夫妻。"简晖开始激动,手足挥舞,因为提到琼琳而眼眶湿润。
中年警官眯起眼睛抽烟,同时默不作声地看他,像醉心于一次小剧场的演出。
"我们没有结婚,但是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彼此分享:爱情,朋友,家居生活,休闲时间,包括房子,钱。"
"我知道,你们是以AA制的方式按揭了这套豪华公寓。"
"因为我们的收入都算不错。我们之间彼此平等。"
"有没有想过要一个孩子?"
"没有。当初住到一起的时候,我们就约定过,只要两个人的世界,永远是两个人的世界。我们还说,等我们老得爬不动楼的时候,我们就卖掉这套房子,用卖房的钱把自己送进养老院。"
"多么完美的想法!"警官称赞。"我有个十六岁的男孩。我那个孩子太不省心了,从小学到高中,每次升学考都是差那么两三分。每次都要我从口袋里抠出两三万块钱的赞助费。我简直不堪重负。"
"以后让你操心的事情还要更多:上大学,考研究生,毕业分配,出国留学,讨老婆,生孩子……"简晖不无同情地掰着他的手指。
"所以,还是你们的想法英明啊,未雨绸缪啊。"
"可你们还是为社会做了贡献的。"简晖谦虚。
警官突然话头一转:"你知道琼琳女士怀孕了吗?"
简晖笑笑:"不可能。我们一直采取避孕措施。琼琳常年服药,怕不保险,每次事后还要加服另外一种。我们从来都没有做过人流。不会有那样的失误。"
警官把烟头从嘴边拿下来,在烟灰缸里掐灭,打开手边的皮包,取出一份尸检报告,食指和中指摁着,推送到简晖面前。
报告上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字:妊娠。胎儿四十天大小。
简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这是说琼琳吗?"
警官幽默了一句:"总不能说的是我吧?"
简晖摇头。他一个劲地摇头,要把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从脑子里摇出去。
"你看,"警官用屈起的指关节在报告单上轻轻弹着:"你对你的女友还是不够了解。"
"这不可能。她没有道理不告诉我。"简晖固执己见。
警官提醒他:"也许琼琳女士没有经验,自己都不知道呢?"
"会吗?"简晖像碰到救星一样望着对面的警官:"会有这样的可能?她以为是月经期延缓,自己又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反应?"
"报纸上说,有一个孕妇,一直到孩子在她上厕所的时候掉落在茅坑里,都不知道自己怀了孕。"
简晖不太相信这样的事。但是他又迫切需要相信类似的事情会重复发生在琼琳身上。
警官忽然坐直身子,目光聚焦成针样的一点,笔直地刺在简晖脸上。"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们长话短说。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如果琼琳女士改变了从前的想法,想要这个孩子,而你坚决不肯让她把孩子生出来,你们之间会有怎样的矛盾发生?你会不会由此对她心生怨恨?她又会不会突然之间对生活对未来产生绝望?"
简晖像一只打过气的皮球一样蹦起来:"警警警官先生,你是说,因为琼琳意外怀孕,所以我成了凶杀案的嫌疑人?或者琼琳干脆就是自杀?"
警官慢吞吞地说:"做我们这行的,对一个案子,有时候会做上百种推断和猜想。"
简晖瞪着警官,紧咬腮帮,憋了半天的闷气之后,气愤愤地坐了下去:"我想提醒一下,你问的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三个问题。"
警官做了个手势:"你可以一一作答,也可以打乱秩序答,或者揉合在一起答。"
"我根本不可能回答。"简晖固执地与警官对视:"因为你的猜测是无稽之谈!"
六
简晖回到家里,开始翻箱倒柜,寻找琼琳怀孕的证据。
从理智上,他相信尸检报告不会出错。他又相信,琼琳不是那种缺乏医学知识又糊涂到极点的乡村农妇或者未婚少女,怀上了孩子还没有一丁点感觉。她肯定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她知道了却没有说。她为什么不说?因为知道简晖会拒绝接受?因为在他们决定了一辈子共同生活之前有过不生孩子的协议?
简晖想,无论如何,琼琳不可能因为怀孕而自杀。现在的社会,无论乡村还是城市,人流都是一种毫无风险的小小手术,你甚至都不需要像十年二十年之前那样面红耳赤地报出男方的名字,只需交了费,往手术床上一躺,褪下内裤,叉开双腿,抓紧床的扶手,忍受十几二十分钟的痛苦,医生就会在你耳边说一声:"完事了,起来吧。"你站起来,血还在往下流,子宫收缩的阵痛使你直不起腰,但是一切都轻松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样的一种简捷和方便,琼琳不会不知道,所以她不可能自杀。那个警官的无端猜想根本就是谬误。
尽管如此,简晖还是希望找到琼琳的妊娠报告。他起先认为报告会夹在她的公费医疗卡中,或者干脆直接写在病历书上。可是这两样东西却奇怪地消失了,不在书桌抽屉里,也不在洗手间的药柜中,整个屋子里遍寻不见。
简晖打开琼琳的衣橱,挨个儿掏她的衣服口袋。衣橱里几乎有一半是她的家居用服:内衣、睡衣和晨衣。丝绸的,软缎的,蕾丝的,棉布的,莱卡面料的,夹层里填充了薄棉以供冬天穿用的……琼琳是多么喜欢买章 柔软、色泽娇嫩的衣服啊,每回逛商场,走到内衣柜,她的脚步就拖不动了。她会走过去一件件抚摸那些衣服的样品,眼睛里充满了孩童的惊喜,脸上泛亮出一层动人的光晕。她说:"多漂亮啊!它们多叫人喜欢啊!"然后她就要买下其中的一件两件。她总是痛苦。不买是痛苦,买得不够尽兴又是痛苦。她就这样在逛商店的快乐和痛苦间摇摆挣扎。
作为男人的简晖始终不能理解女人对于家居用服的迷恋。只是,每天琼琳下班回家,脱去紧身的套装,换上柔软宽松的睡衣睡袍时,他承认这种迷恋是有道理的。这时候的琼琳,慵懒,性感,娇媚,像一只吃饱喝足之后眯着眼睛蜷缩在沙发上的猫。简晖慢慢地从琼琳身上认识到,她在骨子里就是个懒散的女人,居家的女人,享受和安逸型的女人。所以她在设计院里总是不出活儿,做不过别人,最后竟然要面临被小年轻们组合出局的尴尬境地。她在性格问题上跟他的前妻向瑶截然不同,向瑶太要强,太努力,太把自己当个人物,有时候让做丈夫的难以忍受。简晖在跟向瑶离婚之后爱上了琼琳,就是因为琼琳让他领略到了女人们另外一面的无限风光吧?
简晖弯腰又拉开琼琳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放着避孕药,两种,长期服用的,和临时性补服的。他们之间一开始发生性爱关系时,使用的是卫生套。各种牌号、类型、质地的产品都买回来试用过,琼琳总是不能满意,总要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后来摒弃卫生套而改为服药,是琼琳自己的意思。琼琳的做事原则是:能享受的时候要尽兴享受,别让微不足道的外部原因影响人生的欢爱进程。也因此她赞成不要孩子。她同时服用两种药,绝对说明了她不要孩子的决心之坚定。
享乐至上的琼琳,会突然改变主意,让自己的肚子里种下一颗爱情的种子吗?简晖不能相信。
但是,简晖的心跳起来了,他从避孕药、一卷印花筒纸、几块丝光小毛巾的下面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纸盒,盒面是嫩嫩的浅黄色,嫩得让人不忍心去碰,嫩黄色底子上撒满了细碎的花朵,也是娇柔到吹弹即破的那种。打开纸盒,简晖发了半天的愣,才小心翼翼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起那件可爱的婴儿套衫,抖开,让它远远地悬挂在自己面前。
琼琳什么时候上街买了这件婴儿衣服,又把它不声不响地藏进了抽屉里?她从来没有对简晖说过,连一点点暗示和提醒都没有。女人有时候真是沉得住气啊,她们不愿意对男人说出来的东西,就能够严严实实藏在心里一直到死。
简晖蓦地打了一个冷战:琼琳真的是为怀孕而死?她想要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而简晖没有给予热烈的响应,她因此就情绪失落跳楼自杀?
章 认真地对简晖通报过自己的身体状况。
可是,简晖平时的言谈中,举止中,是明白无误表示了自己对孩子的拒绝的。琼琳也知道简晖和前妻向瑶曾经生过一个孩子,后来不幸死于非命,再后来简晖就对生儿育女有了神经性的恐惧,他宁可老了之后卖掉房子住养老院,都不愿意再重复一次那样的家庭悲剧。琼琳对简晖这个人了解得太多,她觉得怀孕的事情对简晖说了也是白说,与其弄得彼此都不愉快,不如不说。
是这样的吗?很有可能是的呀!那天早晨他们分手之前,琼琳不是跟他有过一段简短的对话吗?简晖记得对话的内容是这样的:琼琳说:"我有个朋友,她和她丈夫结婚好多年,说好了不要孩子的,可是莫名其妙却怀了孕,她问我应该怎么办?"简晖就问:"她自己想留着吗?"琼琳答:"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丈夫想要吗?""不,我认为他不想。""那就做掉。很简单的事。"简晖摆了一下手。
该死!琼琳实际上已经借朋友之口说得非常明白了,他怎么就这么粗心?怎么就丝毫也没有往自己身上联想呢?
还有,在他拎着皮包衣冠楚楚走出大门的一瞬间,琼琳叫住了他,要求得到他的一个临别拥抱。细想起来,出门前的拥抱虽属正常,可是很久以来章 下班进门先要用肥皂洗手一样,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部份,彼此并没有耳热心跳的两性间接触的感觉。可是那天早晨情况不同,琼琳像藤缠树一样紧紧攀住他整个身体的时候,表现出了比以往都要过份的对简晖的依恋。她甚至还附着他的耳朵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什么"特别的声音"?琼琳明明指的是她身体中胎儿的心跳啊!简晖一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琼琳是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四十天的胎儿实际上是不可能有心跳的,她是用自己的心灵听出来了,她听出来之后还希望简晖也能够听到,她盼望两个人之间意境交融的共鸣,盼望由简晖来发现她的怀孕,而后无限爱怜地说一声:"让我们要了这个孩子吧。"
就因为简晖的粗疏和他拒绝的姿态,琼琳选择了自杀?
不可能啊,琼琳不是那种个性刚烈或者神经质的女人啊。她慵懒,闲适,性感,甚至有一些不经风雨的娇弱,很长时间以来,没有孩子的生活是她绝对接受并且引以为豪的,她会在突然之间把自己的情绪弄到另外一面的极致吗?
简晖忽然把那件嫩黄色的婴儿套衫捂在脸上,两手紧紧地按住,恨不能就这样把自己闷死。
他想起去年跟一个电视业代表团出访欧洲,在"玻璃之城"威尼斯见到的一束美丽异常的玻璃花朵。那些花色彩奇幻,玲珑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晶莹璀灿,比真花更娇更艳。他们所有的人都凑近了细看,惊叹得不行,也喜欢得要命。但是最后谁也没有去买。因为玻璃的花朵太脆弱了,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足够坚强的神经,能够接受万里迢迢小心呵护到了家之后,呈现在面前的一堆玻璃碎片。
简晖想,爱情就像那束玻璃的花,到最后总是难逃破碎的一劫。破碎的瞬间状态实在残酷,因此爱情之初是两个人抢着夺着要把花朵抱在手里的,慢慢地觉出责任,觉出危险,就推着让着要把花束交给对方了。
简晖不能够确信琼琳因何而死,是事故、谋杀还是自杀,所以他患上了比较怪异的"恐高症",不敢抬头看所有大楼的所有阳台。
他又不够勇气去看心理医生,不敢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怀疑,"恐高"的症状只能存在着,并且任由它一日日地肆虐和发展。
七
转眼之间过去了半个月,从中年警官那儿没有再听到一点点关于案件进展的消息。
电视台的这一轮岗位竞争结果却已经尘埃落定:简晖依然当他的总编室主任。但是台领导又暗藏杀机,让那个有款有型做起事来滴水不漏的硕士小伙子给他当了副手。台长找简晖谈话时说:"找个年轻人打打下手,免得你事事都要亲历亲为,累坏了我的一员大将。"
简晖干巴巴地道谢说:"我懂。"
台长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大胆放手地干。从心里说,我还是对你们这些嘴上长毛的比较放心。"
简晖认为台长的确说出了心里话。电视台比不得其它单位,出点错,损失的只是钱,电视台要出错就是政治倾向上的错,宣传政策上的错。一牵涉到政治上的事,人们就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轻易不敢把赌注押上去。所以台长挑选简晖这样稳妥可靠的老同志把住总编室的关,绝对是求稳求平的心理占了上风。
"不知道这一届任期是多长?"简晖问台长。
"三年以上吧?总要有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吧?谁知道呢,三年以后我自己干成干不成还很难说呢。"台长自己也有牢骚。
简晖想,不管三年还是五年,这都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到下一轮岗位竞争的时候,他肯定要退出战场,选择旁观。琼琳的去世对他打击太大,忽然之间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纷纭世事倾轧相斗都变成了从前的风景,远远地在他面前悬挂着,他看归看,却是既不入眼也不入心。
周未,简晖为打发寂寞,找了些碟片来看。他不敢看那些情感性的文艺片,就看动作片,恐怖片。结果半夜上床之后,恶梦不断,全是被人追杀或者他反过来追杀琼琳的片断,弄得他一次又一次惊悚而醒,心跳如鼓。
早晨九点来钟的时候,床头电话铃响了。他睡意朦胧地抓起话筒:"喂?"
"简晖,是你吧?"电话里的声音像同事协商工作。
简晖惊讶地张了张嘴:"向瑶?"
向瑶说:"跟你核实一件事:听说琼琳出了意外?"
简晖沉默了一会儿,勉强回答了一声"是"。
向瑶责备他:"我还是听老海说的。好像你的老同学老朋友都知道了,只有我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简晖不喜欢她这种高高在上的责备口吻,就故意轻描淡写:"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就不想用这种事情打扰你。"
"打扰?"向瑶的语气开始愤怒,"难道我是外人吗?我们之间毕竟做过十年的夫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专门对我封锁消息?"
简晖试图解释:"我没有……"
不等他说完下面的话,向瑶啪地就把电话挂了。这也是向瑶的作风,她打电话,从来就是只有吩咐,没有商量,更没有撒娇或者哀求那样女人味十足的举动。从前他们关系还好的时候,简晖曾经不无遗憾地说:"向瑶,什么时候你能够求我一次呢?"向瑶当时正在穿一件从后面上拉链的连衣裙,她两只手别在背后,仰着头,扭着腰,费劲地摸索着拉链头,想也不想地回答简晖:"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足够解决,我不需要求你。"
比起来,琼琳对他是多么的依赖和依恋,她在家里完全就像个丢三拉四的小女孩子,懒惰得连洗澡都不肯事先备好浴巾,反正洗完澡发现浴巾不挂在浴室里,她会毫不犹豫地喊简晖去拿,也不管他是脱光衣服上床睡了,还是正往台里打着电话商量工作。偏偏简晖喜欢女人的这种娇懒和憨痴,他乐意为琼琳做这些生活小事。他想,要是向瑶对他有琼琳一半的依恋,他们当初也许就不会离婚了。毕竟三年恋爱十年婚姻不是说忘就能够忘记的回忆。
十点钟的时候,向瑶又打来电话。这回是用手机打的,杂音很大,背景声也很纷乱。向瑶通知他:"我已经在火车站了,买到了十点二十分的火车票,大概三个小时能到你那儿。你去火车站接我。"
简晖大惊:"喂,我没有说过要让你来……喂喂!"
向瑶已经又把电话挂了。仅仅是一个通知,不需要他回答欢迎与否。
简晖当时正烧了一壶开水,往开水瓶灌了一多半,放下电话之后,气得把剩下的半壶水用劲往煤气灶上一墩。滚烫的开水溅出来,有几滴落在他手背上,皮肤顿时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简晖坐在往常吃早餐的位置,生了一会儿闷气,到底还是闲不住,边冲了一杯咖啡喝着,边找出笤帚和抹布收拾屋子,又把积攒了多日的脏衣服统统塞进洗衣机,洗了,再一件件地晾出去。他做这些琐碎的家务事总是有条不紊,时间上统筹得当。比如他在炉子上褒汤的同时,洗衣机总是开着的,然后还顾得上淘米洗菜,把米倒进电饭锅,加水,插上电源,之后切菜,配菜,忙里偷闲再把厨房里的垃圾清理出去,新的垃圾袋套好,案板抹净,地面拖得溜光……多少年如一日,他习惯了以一个统筹指挥家的姿态料理一切。从前是因为向瑶忙,回家只剩了坐下来吃饭的时间。后来是因为琼琳娇,不善家务,他也舍不得让她去做。他注定了一辈子与厨房有缘,跳不出辛勤持家的怪圈。
忙到中午一点钟,看看实在躲不过去,简晖才很不情愿地离家出门,打一辆出租往火车站奔去。
路上经过几处地铁工地,有点儿塞车,简晖赶到出站口的时候,向瑶已经等得不大耐烦,正在不住地抬腕看表。看到简晖之后,她劈头就是一句责备的话:"怎么才来?"
简晖答:"时间不归我管理,意外时时会有。"
"那你该多打提前量!"
简晖投降似地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见面就吵行不行?"又问她:"订宾馆了吗?把你往哪儿送?"
向瑶吃惊地瞪大眼睛:"你打发我住宾馆?"
简晖反问她:"你忘了我们是离婚夫妻?"
"可以各住各的房间嘛。你们不是新买了豪华公寓吗?"
简晖咬咬牙:"算了,就当我一不小心引狼入室吧。"
向瑶不高兴地说:"我是怕你悲伤过度,好心过来看你,你不要当我趁火打劫。"
说完这话,她还像从前那样,抬脚就往前走,也不管简晖在后面是不是跟上来了。走到停车场,她站下来,左顾右盼。"哪辆是你的车?"她转身问简晖。
简晖没好气地:"我的车还在汽车行里当招牌呢。打出租吧,女士。"
向瑶惊讶:"买了好房子,没买车?"
"你以为我家里开着造币厂吗?"简晖只要跟向瑶在一起,言词就不由自主地变得锋利,刀子一样容易伤人。
向瑶今天比较抑制,不肯跟他过多交锋,扬一扬手,自作主张地招来一辆天蓝色出租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简晖只得屈身跟进,对司机报了地址。
简晖闻到向瑶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是比较经典的那种,"香奈儿5号"。简晖在电视台的漂亮女人堆里扎得久了,几款知名的香水品牌大致能够分辨得清楚。他想向瑶现在真是进步了,也懂得用香水来标明性别了。从前她是连高跟鞋都不肯穿的,嫌走路不利索。这样想了之后,他又偷偷地从眼角里打量她。她穿着一身很合体的套装,海蓝色,有雪白的领子翻出来,显得整个人精干洗练。她的身材丝毫没有发胖,脖颈和下巴没有赘肉,脸上的皮肤依然光滑,虽然没有化妆,还是有那么点光亮照人的样子。四十多岁的女人,工作上那么拼命,所有的休息日恨不能都泡在办公室里,倒还没有想像中的憔悴和疲惫。"工作使人美丽",看起来这句话很有道理。
进了家门,向瑶四下里打量,又往每个房间里巡视一通,抨击道:"房子倒不错,就是布置得太软性,不适合你这样的单身男人。你看看这些花,这些照片,窗帘和床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