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经的文化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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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圣人”、“尹”、“君”同源于祭司王的世俗化

君子一词在周代意识形态中占有重要地位,而《老子》却不大喜欢使用这个与儒家道德理想有密切关联的流行字眼。老子用他自己所向往的“圣人”境界取代君子理想。所以《老子》一书中屡言圣人而罕言君子,且君子地位远在圣人、善人之下。现存本《道德经》有三次出现“君子”字样,其中的两次或为衍文,或为讹写,只有一处较为可靠。第二十六章云:“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这里的君子在河上公本和王弼注本中均作“圣人”。与老子对圣人品性的一贯描述相对照,作圣人是较可信的。第三十一章是说到君子的另一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王道、纪昀、刘师培等学者都认为“兵者不祥之器”以下的话是古代注文混入了正文。马叙伦也赞许这种看法,他举出《文子·上仁篇》引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释慧皎《高僧传》八《义解论》曰:“兵者不祥之器,不获已而用之”,由此推测《老子》本文应为:“夫唯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这样,“非君子之器”一语,便成了后人对“不祥之器”的注解,而非老子原话。参看朱谦之:《老子校释》,见《新编诸子集成》,中华书局,1984年,第125—126页。与老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称颂圣人相比,君子在此显然并不占显要地位。

似乎是专门针对老子的这种重圣人、善人而轻君子的做法,孔子在《论语·述而》中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让现实可感的君子取代了虚无缥缈的圣人和善人:

子曰:圣人,吾不得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

圣人与君子之间的差异为何?刘宝楠正义引《大戴礼·五义篇》云:“所谓圣人者,知通乎大道,应变而不穷,能测万物之情性者也。”是言圣人无所不通,能成己成物也。《礼记·哀公问》篇子曰:“君子者,人之成名也。”《韩诗外传》:“言行多当,未安愉也;知虑多当,未周密也,是笃厚君子。”未及圣人也。刘宝楠:《论语正义》卷五,诸子集成本。笃厚与敦厚同义,可知君子亦温柔敦厚者矣。难怪《诗经》及《论语》中言及君子最多。若从人类学的立场上判断,所谓“无所不通”的圣人,当为文明时代对原始萨满巫师形象的一种神化的记忆。“通乎大道”说的是巫师与超自然界相交往的异能,“应变不穷”说的是巫师特有的法术功效。到了政治统治取代宗教统治的有周一代,具有神职身份的“圣人”们自然退居次要地位,而由执掌政治权力的阶层即君子们取而代之,占据意识形态的前台。《小雅·雨无正》“凡百君子”句郑笺:“凡百君子,谓众在位者。”《礼记·礼器》注:“君子,谓大夫以上。”《丧服传》“君子子者”句注谓大夫及公子。《月令》孔疏引蔡邕《月令章句》云:“君子谓人君以下至位士也。”《左传·襄十三年》:“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注云:“君子,在位者。”《荀子·大略》:“君子听律习容,而后士。”注:“君子,在位者之通辞。”可见君子泛指一切占统治地位的人。上至国君,下至士大夫,皆可称君子。这种用法同“尹寺”亦有相关性。君和尹作为动词皆可训治。《孟子·滕文公上》:“无君子,莫治野人。”而且君与尹还有字形结构上的内在联系。《说文》二上口部:“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段注:“尹,治也,尹亦声。”《说文通训定声》:“君,按:君出令治民者也,故从尹从口会意。”可见作为“君”字造字会意基础的正是尹。而君的本义大概就是指能够发号施令的上层统治者,其在政教合一时代便是祭司长、祭司王或尹寺一类握神权者,在政教分离时代便是国君、君王。由此引申扩大,泛指统治阶级的官员。卜辞中即有官名叫“多君”,李孝定以为“与称多尹、多臣、多公同”,又认为:“君之称不限于帝王。《谥法》:‘从之成群曰君’,则小部落之酋长亦可称君也。”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释》卷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五十,第353页。

君与尹在最初是音义兼通的两个字,古文献中亦有不少互相换用的例子。这正好为我们追溯祭司王的远古传统提供了语源方面的一个线索。在卜辞中,君或尹作为神职官员,掌管的是帝王的宗教礼仪。如:

其命多尹作王寝(《续》六·一七·一)。

命尹作大田(《乙》一一五一·二○四四)。

叀多尹飨(《甲》七五二)。

丁酉卜疑,贞,多君曰:来叔氐驭。

王曰:余其(《后》下,十三·二)。

辛未王卜曰:余告多君曰般有祟(《后》二七·十三)。

到了周代,君与尹同帝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似仍然存在。如白川静所说:“周初指导王朝之创建者为二位任圣职之人。一为明保之家之创立者之周公,被称为明公尹。一为称为皇天尹大保之召公奭。即所谓周召二公也。其家族至周之灭亡仍作为王之卿士而有特别之地位。明、保皆为圣职之意。二公之职又称为尹者,乃意指其为圣职者之长也。……故皇天尹大保召公奭在《书·君奭·顾命》中又称为保奭、君奭。君者,奉仕神,祝祷册告,承受神旨者也。,不必说乃示载书祝册。用为君臣之义者,乃后起之义也。”白川静:《说文新义》卷二上,林洁明译文,见《金文诂林补》卷二,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七十七。

最初的“君”与“尹”既是部落酋长,又是祭司长,这正符合人类学上所说的祭司王(the priest king)的双重条件。再细究之,“君”的本义不指君主,而是圣职和神权的标记。因为祭司王首先必须是神权的把持者,祭祀礼仪乃部落社会的头等大事。参看弗雷泽:《金枝》第6章,徐育新等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又:胡克(S。H。Hooke)编:《神话、仪式和王权》(Myth,Ritual and Kingship),牛津大学出版社,1958年。白川静以金文为例分析说:在古代,君长大抵是氏族之圣职之长,故称族长为君。《小盂鼎》为记讨伐鬼方的克捷之礼,上刻有现存周初时期最长的铭文。其记仪式之开始云:

隹八月既望,辰在甲申,昧丧(爽),三左三右,多君入服酉,王格周庙。

这是族长入场而典礼开始的例子。《史颂》中的“里君”也是族长制之遗迹。氏族发展为政治统一体后,掌权的统治者称王公,君之名称,成为用事于神庙之夫人而称君氏。《尹姞鼎》有休天君之名,休为休王,后称康王。其夫人冠以休王之名而称休天君。金文中尚有“君氏”、“先姑君”等语,《左传》中谓夫人为君氏。君王如古代夏后之称作后,或许暗示着女性神巫任氏族的圣职之事者。《左传·襄公十四年》有“夫君,神之主也”的话,这才揭明了“君”的古意。白川静:《说文新义》卷二上,林洁明译文,见《金文诂林补》卷二。与胡适等人关于“儒”源自殷商时期之教士的观点相对照,“君”与“尹”的神职渊源似乎显得更为确凿一些。至此,我们可以说,尹、寺、君、巫、史、儒等等均源于祭政未分之时的神权政治,而随着祭政分途而分别衍化出不同的语义蕴涵,此乃人类学所说的同源异流现象,在自原始向文明过渡的各个文化中都有类似的情形。

君子概念产生于“君”的世俗化之后,“子”为男性美称,“君”与“子”合成新词,本指脱胎于祭司王传统的上层统治者,主要应用于原始儒家的著述中,其后又经历了一个道德化的过程(雅诗中有明显的例子)和宽泛化的过程(风诗借用雅诗中的“君子”指丈夫或意中人,即是其例)。

汉学家李约瑟先生指出,对于西方人来说,汉语中的“君子”一词是最难翻译的概念之一。其原意指诸侯或统治者,而理雅各(James Legge)等人却极不精确地误译为“上等人”(superiorman),韦利(Arthur Waley)则套用英文中的“绅士” (gentleman)一词对译“君子”,亦不能令人满意。在中国历史上,“君子”指的是有恻隐之心,学识渊博,道德高尚的人。他们可以是名门之后、学者、官吏、战士或烈士(尽管这些特性并非原意所限定)。李约瑟还举出欧洲著名学者兼思想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爵士,以为他最能代表中国人的“君子”概念。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2卷,何兆武等译,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页。李氏的这种解说对于西方读者也许很有帮助,但从语义发生演变史上看,却又未免略嫌笼统。另一位美国汉学家牟复礼曾以中国知识阶层的起源研究为专题,指出了孔子在“君子”概念道德化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