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收到妻子自绍兴来信,是咸丰十一年五月间的事。
太平军的压力,日甚一日,但守土有责的地方官,空有议论,并无具体措施,看来绍兴已是危城。她所扶养的赵烈长女,已经出嫁了,也算了却一件心事。她带着三个女儿和长兄赵烈其他子女,由东关迁到道墟乡娘家附近,僦屋而居,便于相互照应。
赵之谦对这封烽烟遍地时期的家书,珍惜异常,后悔既未能一同迁徙于前,又未能在道途阻绝前返乡照顾家小;对妻子的歉疚,有时使他坐卧不宁。
但,退一步想,即使把家口迁来瑞安或永嘉,在太平军和金钱会双重压力下,仍是困居危城。
活动于平阳附近钱仓的金钱会,成立于咸丰八年,以开客栈的赵启等八个人为首。入会者缴二百钱,由金钱会发给铸有“金钱义记”和“方胜”字样的铜钱一枚,及红帖一张。目的是结会自保,会众不分老少,皆为兄弟。到了咸丰十一年秋天,拥众不下万人。
瑞安有位孙渠田侍讲,是卸任多年的广西提学,组“白布会”,凡缴百四十钱,发给白布一方,上盖关防,各义是保卫地方,但交结官府,关说案件,县令畏之如虎。
平时两会互相仇杀。八月二十八日,金钱会十队人马,突然绕过瑞安,出其不意地拥入永嘉郡城。杀死捐输委员许象贤,连道台、知府和永嘉县的官印,也被拿去。
当时县令陈宝善出城催科,知府黄惟诰、巡道志勋,均不在永嘉城中,成了混乱无首的局面。但百名台州勇忽然杀出。金钱会来得迅速,去得飘忽,台州勇开枪打死二人,抓住四人,余下一哄而散,逃遁无踪。
经这一事件,赵之谦存放在永嘉寓所的东西,被掠得只剩下妻子的一封家书。陈宝善仅存亡妻的纪念物——香炉,和赵之谦为他画的《香火因缘图》。
香炉是陈夫人奁中物,她在战乱中去世,香炉被劫。其后陈宝善在苏州古董店中发现买回,成了妻子仅有的遗物。一年后,从温州去而复返的赵之谦,同样步上家破人亡的命途。回首前尘,检视两人所持香炉和家书,赵之谦叹息悲哽,为陈宝善题《香火因缘图》:
历劫所不坏,于物愧为人,中有呵护者,知是孝烈魂。余妇死贼中,文字无一存,惟有半纸书,依我同风尘。两家先后事,一梦过飞云,莫更说因缘,画卷看泪痕。
金钱会攻永嘉前的八月中旬,赵之谦戍守的瑞安,便已经一夜数惊。二十三日,平阳城外,富户房舍被焚、被劫,天空中黑烟弥漫。一夜四更,之谦听到树上训狐啼声,凄厉而诡异。
传说,训狐啼鸣,是不吉之兆;在这种乱民遍地,烽火燎原之际,听起来更让人不寒而栗。之谦在诗中赋:
月黑四更尽,树头啼训狐;初如瓶纳水,忽若户转枢。毂辘复毂辘,叫天当无辜;我亦知休留,劳汝来相呼!汝亦弗复呼,呼笑皆可诛(相传训狐啼必大雨,其声前呼而后笑,不甚可听),但解鸣不祥,见恶周群愚。
——《听训狐啼树上以诗纪之》
时时上城巡视的赵之谦,想着道台和知府策略不定,城中白布会党,平日敛财,此际坐待营兵拼死拼活,军需、军饷一概不顾,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报称太平军威力日增,前途未卜,不由得感伤万分:
忽传烽火薄孤城,构衅寻仇祸早成;此日可怜图白战,斯人何事误苍生。故乡心悸方多难,穷海藏身更苦兵,不信钱神偏作恶,空囊一掷竟无声。
——《贼情叵测守城方严深夜独坐百感交集戏成三律以写我心》(三首之二)
及至笳鼓已残,天将破晓,保土保民的责任感,又取代了前首诗的感伤和消沉:
信是危邦须有我,忍看守土委斯民,飞云江上潮来急,欲易滔滔尚问津。
(三首之三)
身为军事参谋的之谦,参与巡视和军事布置之外,又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露布,篇名《二劝》,张贴于通衢要道。一劝金钱会众,不要违背团结自保的初衷,专事寻仇,应及早自首,既往不究;如申请加入团练,才是保乡立功的正途。否则难免身败名裂,遭官兵诛灭,受国法制裁。二劝白布会首脑,名义上既属团练,一切该遵守团练的约束和性质,不可愚民,对金钱会挑衅仇杀,以致冤冤相报,永无了时。他写:
轻举妄动战何易,殃及无辜尤众怒。劝君自反仁与忠,俯首且当安儒素,早除白布说团练,勿笑金钱急搜捕。
一般官场,因孙渠田侍讲势大,卸任返乡后又奉旨办团练,加以金钱会已有出格举动,多只指斥金钱会,偏向白布会。赵之谦两会同加劝告,实为釜底抽薪良策;可惜,两会均未接受,大战迫在眉睫。九月二日,永嘉城事件后的第四天,赵之谦冒着夜间大雾巡视瑞安南门,城外雾中传出隐约的人声,飞云江上遍布灯火,如天上的星斗。经过半个月的煎熬,风声鹤唳,守城军士疲态毕露。
传说,城上土不闻腥味时,必有凶事;所幸此时泥土尚有腥气,老于行伍者以此互相安慰。
九月四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瑞安大战未发,永嘉攻防战却又再启。
这次,散而复聚的金钱会,是有备而来。
会中师爷蔡华,是位本科拔贡生,颇知军事。命会众携带登城糠袋、防弹软壁等,设想堪称齐全。
事后赵之谦听说蔡华曾计划在飞云江上搭浮桥,使柴船进不了永嘉和瑞安,在永、瑞合境的下流掘开水道,使两城护城河水泄尽,失去防护功能,在两城四围堆土城,安排炮位,等等谋略,大表钦佩。赵启尚能用这样人才,相较道、府和瑞安知县却无这样见识和用人的雅量。
战役始于永嘉的“瑞安河”与护城河汇流的南门,官军刚一接战便退,仿佛不堪一击。金钱会众,高举兵刃,挑起前获驻永嘉各署官印,摇旗呐喊地追来。不料东西两侧伏兵突出,除了少数会众作困兽之斗外,余者返身奔命,落水而死者不下两百人。有的挣扎跃上河岸,也为城上伏兵射杀。一堆堆帽顶,在河面上漂流。被获后正法的,也有百人之众。
金钱会首领经过永嘉大挫之后,派遣十人,持抢到的官府印信到处州见太平军将领,请求派兵攻打永嘉。太平军不允。赵启只好偃旗息鼓。永嘉、瑞安暂时平静下来。
瑞安文风不盛,能与赵之谦诗酒唱和、讨论的友人有限。
孙渔生对《红楼梦》的兴趣,和之谦一样浓厚,暇时,一起品评书中的人物性格。
之谦一向认为林黛玉有才貌和傲骨,可惜不爱别人,却独倾心于一无可取的纨绔子弟贾宝玉。而她,又使多少男读者为之神魂颠倒,以贾宝玉自拟。
有夜,之谦梦中还在与人争论此事;梦中的他忽然领悟:“人人皆贾宝玉,故人人爱林黛玉。”和他争论的人,闻言俯首而去,他也随即从梦中醒来。
他告诉孙渔生:“若认真品题,则全部《红楼梦》第一可杀者即林黛玉。”
他对林黛玉的品评,过去只有胡澍略表赞同。
孙渔生从另一个角度批评黛玉:“以黛玉为妻,有不好者数处:终年疾病、孤冷性格;使人左不是右不是。虽具妙才,殊令人讨苦。”
之谦听了大乐,说:“何尝不是,但如此数者,则我自有林黛玉在,不必悬想红楼梦中人也。”
赵之谦自称具有林黛玉的性格,孙渔生乍听之下,大惑不解。但分析起来,赵之谦多才多艺,有世代相传的喘症,天冷必犯,凡事求完美,于是性好挑剔,落得周边的人,左不是,右也不是,吃尽苦头。孙渔生听后,拊掌大笑说:“怪底君恶黛玉,原来曾吃过黛玉苦头的。”
此外,二人对王熙凤的善治家,有远见,能看穿全局,聪明能干,却对有些事明知故犯,看法完全一致。
王云西雅爱绘画,理解不深,赵之谦论绘画拙与野,就是由他引起的话题。他对温州的花木颇有认识,认为珍珠莲红艳娇娜,比天竹为细,常州人称“珊瑚草”,猜测可能是《红楼梦》中的绛珠仙草。
王云西认为,此物野生,但得来不易,却和通灵宝玉相配;在家中是宝,在外间不过废物一种。
云西此说,正与之谦评宝玉为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不谋而合。
云西熟知永嘉、瑞安一带的传说和掌故,他曾说永嘉城西土地祠前,石板很软,人站其上,会颤动。又说,前年有一痴汉,忽然失踪,后来家人在一座砖砌,无门无隙的坟中,听到有人喘气,试着一问,发现痴汉竟在坟内;唯至今无法知道,他到底如何进入密闭的坟墓,怎样得以存活?之谦听了,只能半信半疑。
梁平叔是在瑞安友人中较年长的一位,身体也不太好。梁氏颇有归隐之志,与上海女子李桂卿订下婚约,预定九月间前往迎娶,倩赵之谦为他画幅梅花帐的横额。之谦戏作《桂花连理》图,在所题七古诗中,颂扬白发红颜相互辉映的情趣:
明月出海迟荒村,团乐偏照游子魂,中有桂树许相依,姮娥若待怜黄昏……
之谦趁瑞安一时安定,决心脱离地方恶斗的漩涡。计划于冬间返绍兴与杭州,并于次春设法赴北京应试。
九月廿五日,之谦偕同迎娶在即,满怀喜悦的梁平叔航向永嘉。身为宋室后裔的赵之谦,对永嘉城北,宋高宗驻跸过的孤屿,似乎有种偏好,急欲与三五好友凭吊信国公文天祥祠,在双塔上看海市蜃楼的幻境,入江心寺畅饮赋诗;一洗数月来的紧张和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