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七月,因英法联军逼近京城,仓皇走避热河的咸丰皇帝爱新觉罗·奕,崩于避暑山庄,年仅三十一岁。留下东、西两宫皇后和年仅六岁的皇太子载淳。
随跟在热河的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和大臣肃顺、景寿等八人,自署为赞襄王大臣,总理政务。咸丰帝自北京行前,诏命留守北京,主持和议及大局的恭亲王奕,前往热河奔丧,备受八人冷淡,并不许晋见载淳和两宫皇后。
八人意欲挟皇太子以令天下;在北京的权力中心,则希望皇太子赶紧奉梓宫还京即位,请太后垂帘听政,使政治早上轨道。
赵之谦从瑞安航向永嘉前后,恭亲王正透过管道,独见为叔嫂关系的两宫皇后,密谋如何还京,并解除八位王大臣的权柄。
到永嘉数日之后,军报传来,太平军已于九月二十九日占据绍兴。太平军从绍兴西北的萧山县进军,团练惊得四散,援军将领林福祥、饶廷选,也率军走避。之谦暗自庆幸妻子有先见之明,把家迁到乡下,或可幸免于难。恐怕这年冬天,已是归家无望。
到了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城再度落入太平军手中。好友胡澍一家,曾经避过重重劫难;能否安渡此乱,使他日夜萦怀。
犹记咸丰十年二月,李秀成悄然退师,往解太平天国天京之围。清提督张玉良,不战而有收复杭城之功;两江总督何桂清奏系王有龄密授机宜所致,于是,诏授王有龄为浙江巡抚。
王有龄善于募捐事务,为报答朝廷恩德,上任后,修城筑壕,整顿杭州防务,广筹军需粮饷。
十一年四月十二日苏州失守前,张玉良率败军驻于苏州东城的葑门,却半夜潜逃,投奔浙抚王有龄。苏州民众恨张玉良败军劫掠,开门迎接李秀成,致苏州迅速易手,巡抚徐有壬死。不过,与张玉良有私谊,并分沾收回杭州功绩的王有龄,对玉良仍然信赖,并付以重任。
六月,王有龄以浩大的军费,命玉良收回嘉兴。扎营于嘉兴南湖的张玉良,又是未战先溃,刀枪火炮和炊具篷帐,弃置一地,使王有龄经济元气大伤。赵之谦曾在《章安杂说》中,记下这场令人哭笑不得的“战役”。
据说,嘉兴城内太平军,以嘉兴地窄,想退到常州避暑,不意张玉良大军开到。之谦写:
……而忽闻官军至城外,则张璧田(玉良)军扎营四五座,贼因改议相机缓退。一夕,兵勇互争;有三贼出城视之,不带军械,仅持纸扇,缓步而来,我军齐呼贼至,全营自溃……
——则七十四
不久,张玉良又到金华附近的兰溪,纵兵大战民团,太平军则趁机占领兰溪。
杭州第二次失守,这位常败将军,受王有龄之遣,守饷源已绝的杭州。张玉良中炮而死。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再次易帜,瑞庆战死,王有龄自缢。
太平军势力强劲,而清军怯懦,往往未战先溃。连主帅如何桂清者流,也对太平军闻风丧胆,弃地而逃。不过,这时的赵之谦只知何桂清临战潜逃,避居上海,拒不赴京受审。未料到数月后何氏即被逮进京,明正典刑。
赵之谦曾先后寄三封家书,均如石沉大海,坐困愁城,又无法接济妻女。于是决定离开永嘉,由福州转搭洋轮进京,为缪梓雪冤,也希望藉科考迈向宦途,一展抱负。
之谦从瑞安来永嘉的前八九日,曾写信给江湜,表示相聚在即,他说:
大约五日内来郡,仍在仁丰栈,可得数日聚。刻已有归志,相见正须珍惜;知素心人必有同也。
出乎意料,正在之谦准备归家之际,传来的却是绍兴被太平军占领的消息;倒是江湜已做好赴闽准备。
江湜前往福州,和他想联络家人,接运至闽有关。
十年四月中,苏州易帜,江湜父母双双遇难,陈宝善也家破人亡。
十一年八月中秋,二位为宦温州无家可归的乡友,在烽火燎原的危城中对饮浇愁,守孝中的江湜,破例赋七律一首赠宝善:
一岁中秋即日过,却思去年涕滂沱,境同隔世惟身在,醉更伤怀奈酒何!乱后交情君独厚,客中生趣我无多;明朝远上江心寺,目极家乡渺渺波。
由此,不难体会江湜思家心切,以及满怀的乡愁。
为了行路安全,他隐藏军人身份,化装为僧。之谦在《题江弢叔龙湫院行者小像并送之闽》中,写乱世中的依依离情:
笑我已难穷似鸟,多君犹得冒为僧。客中大悟无家惯,死生朋友青蝇。仙霞关上台湾外,行脚天教试一疼。
十月十五日,赵之谦把自行珍藏的《瓯中物产图卷》,题赠江湜以壮行色。
送江湜离去后,之谦心中,感到一片茫然。
江湜到永嘉,比之谦为早,两人正可以诗酒唱酬,时相探讨;但,适值江湜孝期未满,不宜赋诗。
不过,江湜十余卷伏敔堂诗稿,使他不难从字里行间一窥这位长洲诗人的感情和风骨。
咸丰十年杭州城失守之后,江湜诸物被洗劫一空,仅余一幅《立马雪中看岳色图》。不久,有位朱姓友人,见到被劫去的诗稿,为他买回,诗卷和立马图,就成了他带来温州仅有的纪念品,供他咀嚼过去的岁月。
十一年春天,友人徐仲水,派人来取江湜诗稿;表示现在为宦东阳县,赴任时,请到杭州刻工同来,愿为江湜刊印诗稿,以流传后世。这原是一件美事;江湜正审慎考虑时,金华失守,邻近的东阳也岌岌可危,事情只好作罢,诗稿再次逃过一劫。更奇妙的是其后的八月廿八日,金钱会众突然冲入永嘉郡城,官署的东西被席卷一空,但江湜的诗稿和图卷却安然无恙。之谦看来,实属奇迹。
瓯江中的江心寺,是江湜和之谦乐游之地,寺中小酌,谈古论今,搜寻古代遗迹,可以暂时遗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和局势动荡的压力。
当之谦整理他们之间论议的简札,辑成《章安杂说》时,曾以一则短序,作为他们之间永恒的纪念。
八月十六日,温州地区大雨狂风,连夜不止。在金钱会警报频传中,更令人辗转难眠,惊心动魄。戍守瑞安的之谦,曾以《八月十八日闻戒入夜大风雨不止》、《风雨弥甚枕上得一诗》两首五古,描写暗夜中风雨之恶。他在后面这首诗中绘影绘声地写:
独卧风雨中,宵深更声恶,厉合群叫嚣,急杂齐掠,浸润物先腐,往来鬼为疟……
无独有偶地,斯时在永嘉的江湜,亦赋《院署雨夜》五古,写雨外,更忧心时势:
忽闻羽书来,贼薄东瓯城,此邦犬牙地,溪山路交萦,要险凡几处,势难赤手争……
江湜去福州以后,瑞安、永嘉所受金钱会的压力虽然略减,但陈宝善却积劳成疾。他申请因病引退,上宪却又强加挽留。
避难永嘉的前仁和县令邵燮元(步梅),将于十一月中旬登舟赴闽,只是,意欲同行的赵之谦,受陈宝善藉重,坚不放行;友谊、信赖,使之谦左右两难,加以尚有些未了之事,故决定缓行。
他在给江湜信中,诉说他的处境:
缘弟一家十口,外恃一男人支持供应,内仅一妇人看视衣食。今忽分散,不知其死生,忍之不顾;非有大罪(?)而不敢出者。则以儿女私情,必得讨一下落,方为安心之境。并不恋东瓯一步也。此事谅早有闻,无须赘述。弟以北行为极乐世界,务为探听冬末春初有无赴京夷艇,弟必附之。
到了十一月廿二日,也就是杭州二度失守前夕,局势日迫,全浙震动。赵之谦寄江湜信中,亟表欲去不得的苦衷:
……此间事非易了,刻正如膜里发毒,痛处无定所,而不得其脓之所出,故时时可危。且有人牢守门枋,不能出走。以此身试此地之险,似不若去岁清波门(按,指缪梓战死之清波门)之为得也。
此时,之谦绝望之情,见于笔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