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赵之谦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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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绘画的拙与野

温州及其属县瑞安、平阳一带,旧称“东瓯”和“章安”。府城永嘉,位于瓯江南岸,风景秀丽,港埠繁荣,温州镇总兵和温处道台官署,均设于此。城北江心寺的双塔,更是驰名远近。赵之谦至此,离家已有千里之遥。风土人情,乃至动植物,和杭州、绍兴一带有很大的差异。好奇心强的他,立刻投入其中,诗咏、笔记之外,更挥动彩笔,加以描绘。

他到达永嘉的时机,似乎晚了一点,永嘉令陈宝善,极重之谦才能,有意重用,无奈只能在永嘉南方飞云江北的瑞安小县,为他谋个军幕。之谦到差后,很快地就从飞云江南岸的平阳县城,嗅到了极度不安的气息;他知道,他正进入一个暴风圈之中。好在他时常来往于瑞安和永嘉之间,联系公务,与两地友人切磋唱酬,解除思乡情怀和客寓的岑寂。

在瑞安自然环境中,使赵之谦最感无奈的,是毒蛇、老鼠、蚂蚁和无所不在,无坚不摧的“风痴”。

数不清的毒蛇,伏于丛莽之中,伺机啮人,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昏夜之中,狡黠的老鼠,到处横行,毁损箱笼衣物,偷吃食物,使人难以安寝。

有趣的是,蛇与鼠却又互为克星。经常是,狡鼠潜入蛇洞,偷食蛇卵和初生的小蛇,等到毒蛇蹿出追鼠,鼠又藏得不知去向。之谦以哭笑不得的笔调,描写人与毒蛇、黠鼠的三角关系:

啮人科蛇罪,杀蛇与鼠恩,昏夜集忧患,市井同愁怨。捕蛇必劾鼠,此狱乃平反,人倦鼠无声,叵奈蛇常存。

瑞安县署承尘上面,成千累万的蚂蚁,缕缕不绝。经常像黑雨一般,跌落得桌上席上,到处都是,拂之不尽,去而复来。

每天早晨起来,但见笔砚之上,爬满了蚂蚁,一看前一天晚上的剩粥,黑乎乎的,蚂蚁盖得满满一层,后至者络绎不绝。这使他想起《南柯记》中槐安国的公主与驸马。

蝼蚁尚贪残生,想到这些细小的虫类,只为求得一饱,便失去了生命,使他不由得手软。赋《悯蚁》五古一首,表现不忍之心:

劳劳为求饱,株连此何苦;餍足反幸免,馋饿坐党锢。击使千百散,视当生死怒;兼弱或天忌,过杀乃予误。微词与忏悔,戏言更分付;难艰食人食,何如撼大树?

瑞安人把飓风叫“风痴”,有人持“风痴草”,教他从草叶预测飓风来袭的月份和次数。这风痴草叶梢只有一折,据说是八月起风的征兆;不幸,七月五、六日飓风便怒吼狂奔而至。

天摇地动,日月无光。生长在钱塘江口的之谦,见过万马奔腾的江湖,却少见这样飞沙走石的狂风。西邻屋上茅草,被卷得不知去向,甚至榱崩栋折。

县署之中,新糊过并涂上冰油的窗纸,吹得都是破洞。几案掀动,床帐飘飞,之谦独坐于灯火吹熄了的黑暗之中。友人、僮仆各自走避风雨。他深深体会到人在困苦煎熬中的孤独与无奈。

朋侪童仆率自匿,坐任安危人一个;世上风波聊复尔,客里遭逢亦无奈!

他在《风痴三首》中写。

瑞安邻近温州湾,沙滩广阔,小岛林立,各种海中生物,之谦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藉巡视海防之便,细审生态,向土人询问物名、物性,先后依粉本、记述绘为《异鱼图》和《瓯中物产卷》,作为博物学者研究、考订的参考。

细长、红色,像鞭子一般的马鞭鱼,长相凶猛的剑鲨;他说后者是百余种鲨鱼中最大最奇怪的一类。跳动在浅水和沙滩上的弹涂,俗呼“跳鱼”,正式名称为“阑胡”。

对于海豚和章鱼,他有特殊的兴趣,并在图下详加解说:

海豨,土人呼海猪,人身豕首,小者亦数百斤。肉不堪食,取以为油,点灯蝇不敢近。

章巨,大者名石拒,又名章举、章锯、射踏子;总称章鱼。

他描写章鱼的多条长肢和吸盘,能捕食同样多足的螃蟹,也描述章鱼性情的机诈。据他所闻,章鱼常在浅水处往肚子里鼓气装死,当小鸟下啄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举足捕鸟,饱餐一顿。但赵之谦认为,章鱼算不得人类餐桌上的佳肴:

食之令人胀满,煎樟木水煮之则无恙。

《瓯中物产卷》所绘生物种类比《异鱼图》复杂。其中弹涂、马鞭鱼等,与《异鱼图》重复,但如推测飓风的风痴草、扶桑花、宝珠茉莉、百子莲、荷叶长春及温州人称为黾脚的“石蛙”等,均为《异鱼图》中所无。

其中花草,绘于图卷之外,他也笔记于《章安杂说》中。如:

曾园有室,颜曰“舞山香”;用汝阳王事也。庭中千叶木槿一株,室取诸此,然其家皆呼“扶桑”,扶桑花五瓣,与木槿异,惟皆名“日及”耳;不知何以误呼。

——则廿四

柚花,《桂海虞衡》名“泡花”,最香,瓯中始见之。

——则廿二

不过,他这些笔记中,也有些道听途说的偏方,令人疑信参半。如:他谈到新昌有位患产病的妇人,已经气绝身亡,家人从两百里外请来一位陆姓医师,医命用大锅煮红花十斤,放木桶中,以红花汤的热气熏妇人,不出半日工夫,妇人血脉活络,起死回生。

再如:将一二寸菖蒲捣碎,与茱萸一起煎汤,喝了可医心气痛等,不一而足。

赵之谦眼中,瑞安少有文化活动和书画名迹。但自然风物特殊,他细心观察研究,勤于询问,反而使他绘画表现,离开对历代古人的依傍,步向新格。

写生的题材放宽了:芋头花、奇形怪状的老铁树、花色不同的夹竹桃、高达两丈状如鬼魅的仙人掌,都成了他描绘的对象。

以前闻所未闻的植物,被称为“金莲宝相”的红蕉、紫花长叶的百子莲,若非亲到温州,简直难以相信。

永嘉庭园的布置,也别创一格:

以他所住过的曾氏园为例,玲珑的湖石,像天然的水墨画,湖石后面开着一串串红艳的丁冬花,和下垂的紫藤,艳丽、淡雅,相得益彰。

在南方炎阳照射下,花木色彩,强烈而明艳,无论写形和赋色,都跟仿古作品,大异其趣。与徐崇嗣、陈淳、徐渭、李等少数写生画家的表现,倒能先后辉映。

他到温州半年左右,为永嘉令陈宝善所画的四屏《瓯中草木图》,可以作为他新画风的代表。

将以前所学习的传统绘画方法,和现实世界作过一番比较与反省后,再与少数友人讨论及印证,对于绘画和书法的关系、绘画风格的“拙”与“野”,他都有了具体的看法和分辨。这对他尔后的书画发展,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远自青少年时期,赵之谦对书法、篆刻和绘画的学习,就齐头并进。可以说,早已有了金石派画风的雏形。古人所主张的书画同源,他也一向服膺。经过观察物象、“传摹移写”、“骨法用笔”及真正“随类赋彩”的深入体验之后,赵之谦进一步确立了以篆、隶、楷、行、草各种书体入画的主张。他在《章安杂说》中写:

画之道,本于书,书不工,而求画工,如小儿未离乳先哺以饭。虽不皆受病,而瘠与弱必不免矣。古书家能画则必工,画家不能书,必有市气。

——则十四

画风“拙”与“野”,常为人争论和曲解,不少缺乏基础和修养的画家,以“狂野”为“拙趣”,欺世盗名。对此,赵之谦有细致的思维与分辨。

他认为画家的拙与野,绝对不同,拙是笔墨表现的尽境和极致。他举儿童执笔写字画画为例。

儿童刚刚握笔作字,紧张得发抖,但紧张中,另有一种圆满的书气。这种全神贯注下的产物,极不成熟,可是具有拙趣。

一旦握笔熟练,消除当初的瑟缩,不免生出偏佻浮薄的感觉,天质一变,拙趣顿失,渐流于野。

譬如,一个粗野的悍夫,为了争路逞威,奋臂推挤,路人见了,纷纷躲避。一旁有人,屹立不动,悍夫不由得气沮。悍夫的表现是“野”,屹立如山者,代表了“拙”。以此类推,赵之谦说:

野,如酒狂疯汉;拙,类枯禅老衲。

毒龙猛虎属野,伏狮驯象是拙。

他的结论是:

天地间凡尽境皆同始境,圣贤学问,极于中庸。

又说:

蹑千仞之岗巅,以一观千仞之渊,日谈高深,所见有限。及历尽五大洲,老倦高卧,□两相叩,一语立绌。故野可顷刻成就,拙则须历尽一切境界。野是顿,拙是渐;才到野,去拙路远;能拙,且不知何者为野矣。

——则十五

他这种拙、野、顿、渐的体验,有点近似辛弃疾的《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分析拙与野的基本性质,赵之谦进一步指出明、清画家中,何者为拙,何者为野:

明如陈白阳拙,张平山野矣。国初诸人皆野。一智、八大山人以野见拙,笔力厚也。李复堂以拙孕野,气魄雄也。华秋岳颇到得拙字分际,而本领薄。金寿门拙是本体,宜取其古。便是野,亦必是拙趣,然后成家,细绎自知之。

——则十六

这段评析,应看做他多年,尤其是咸丰九年在杭州,广观历代绘画名迹,仿效揣摩,再与自然相互印证的看法,也是他尔后在发展上,所要采取的途径。当赵之谦正利用公余之暇,潜心钻研学术,欲畅游雁荡、黄岩等名山胜水,四周局势,却发生了变化:

咸丰十一年四月,婺州、金华一带为太平军占领,之谦归家之路受阻。

胡澍一家流寓里郑,就在那一带。之谦连发三封信,未得回音。问金华逃难者,根本连里郑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日夜悬想,之谦居然梦到胡澍已亡。最后试着寄信杭州,喜出望外地,总算得到胡澍回音。

平阳金钱会,向与瑞安白布会相互仇杀。入秋之后,金钱会有举动,窥伺平阳、瑞安县城,乃至永嘉郡城的迹象。